摘 要:災難與人類如影隨形,從口頭記述到文字書寫,文學積極地講述災難、反思災難。以加繆的《鼠疫》和遲子建的《白雪烏鴉》為例,可以透視文學對災難情境的真實再現,對災難中人“孤獨”境遇的別樣書寫,對“個體—族類”思維視角的張揚。這呈現了文學對災難的講述與深思,傳達了作家對人性和現實的關懷。
關鍵詞:災難 《鼠疫》 《白雪烏鴉》
《鼠疫》和《白雪烏鴉》分別講述了20世紀兩場鼠疫的爆發,前者發生在阿爾及利亞的省會城市阿赫蘭,后者發生在中國哈爾濱的傅家甸。《鼠疫》是“虛構的歷史”,而《白雪烏鴉》是“歷史的虛構”,遲子建對哈爾濱真實發生的鼠疫進行文學性記錄,以詩意的方式介入歷史。兩部小說都在真實的災難書寫中,表達了作家對人類“孤獨”境遇的深思,講述人們齊心協力、抗擊災難,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展現了作家由“個體”到“族類”的思維視角的演變升華。
一、再現真實的災難情境
災難作為一種突發性、破壞性的事件,可視為打破人們平靜生活的一種偶然性事件,它不同程度地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破壞穩定的社會秩序,將人類拋入一種恐怖的災難情境中。在試圖對災難進行講述時,真實性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通過真實再現災難情境,作家將讀者帶回災難現場。《鼠疫》和《白雪烏鴉》都以“鼠疫”這一烈性傳染病為主要講述對象。
《鼠疫》通過對死鼠數量的精確記錄和對患者病情的真實描述建構鼠疫的爆發。阿赫蘭像往常一樣忙碌運轉,死鼠的出現打破了人們平靜的生活。4月16日清晨,里厄醫生第一次絆到一只死鼠;4月17日,門房發現三只死鼠,里厄在街道上看到十二只死鼠;4月25日,情報資料局宣稱焚燒了六千二百三十一只死鼠……對死鼠數量的精確記錄,使鼠疫從“發生”到“蔓延”的態勢得以展現。另外,對患者癥狀近乎醫學般嚴謹的敘述也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比如對門房病情的描述:他在4月17日就感覺到身體不適,后來頸部、腋下和腹股溝痛得鉆心,里厄在其頸部觸摸到類似木頭結節的東西;4月29日,門房高燒至39.5攝氏度,頸部淋巴結和四肢腫大;4月30日,體溫在短暫下降后驟然升到40攝氏度,譫語不止,“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呈鉛灰色;他呼吸短促,斷斷續續;而且被淋巴結弄得撕裂般疼痛”a。不久,門房窒息身亡,死亡從老鼠擴散至人類,阿赫蘭被卷入鼠疫。
《白雪烏鴉》的真實性一方面來自空間敘述的嚴謹,小說真實生動地再現了百年前哈爾濱的城市空間,這是作家的刻意追求。在寫作前,遲子建大量收集素材,對那個年代的商品價格、街道布局、民俗風情等有了充分的掌握,甚至繪制了地圖,把小說中涉及的場景“一一繪制到圖上,然后再把相應的街巷名字標注上”b。另一方面,頻繁密集的死亡再現了災難的恐怖,皮貨商人巴音暴斃街頭,這是傅家甸的第一個死者。接下來,作家毫不留情地寫了數十人的死亡:吳芬、邁尼斯、喜歲、謝尼科娃……不同國家、不同年齡、不同階層的人紛紛喪生,傅家甸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讀者也見證了鼠疫對生命毫不留情的掠奪。
《鼠疫》和《白雪烏鴉》都在明確的時空設定中,展現災難的來勢洶洶和恐怖。人們遭受災難摧殘,面臨死亡威脅,因此,民眾會不約而同地對災難進行倫理歸因。《鼠疫》中,帕納魯神甫在教堂舉行布道,認為災難是上帝的懲罰,呼吁民眾進行反思和禱告;《白雪烏鴉》中,人們爭相到周于氏處詢問自己前世的罪孽,探求贖罪的方法,妄圖借此逃避不幸的命運。但這些努力全都失敗,死亡進一步蔓延,人們身處絕望恐懼的氛圍之中。災難的恐怖恰恰在于它是一個破壞生活的非理性存在。人們渴望理性地解釋自己為何遭此厄運,倫理歸因的失敗使人們無法理解災難的來由,失去了通過彌補罪責得到拯救的可能,也讓災難帶來的痛苦體驗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除此之外,鼠疫以其強大的感染性破壞了原有的生活秩序,社會陷入失控無序時,人性之惡也被放大。《鼠疫》中封城后的阿赫蘭,商鋪紛紛關閉,物資匱乏,不法商人趁機哄抬物價,進一步加劇社會的不穩定;警察忙于控制疫情,無法對犯罪者進行強有力的抓捕和懲罰,科塔爾之流趁機大發橫財;城市陷入混亂,不少人利用松懈的防守溜出城。《白雪烏鴉》中,鐵路封鎖導致必要生活物資的緊缺,開著糧站的紀永和選擇停止出售糧食,囤貨居奇;一直茍且偷生的翟役生期望傅家甸的鼠疫永遠得不到控制,指望靠倒賣棺材發財;周耀庭趁著疫情私藏煙土,中飽私囊。
災難發生,人們不僅要直面災難本身的破壞性,也要面對失敗的倫理歸因帶來的進一步傷害,以及混亂的社會現狀。文學通過對災難情境的真實再現,建構了一個獨特的境遇。幕布拉開后,讀者得以切身地透視災難。
二、“孤獨”主題的闡釋
文學不僅再現真實的災難場景,更能深入精神層面,揭示人們在災難中的“孤獨”境遇。鼠疫作為一種傳染病,有效的控制方法就是發現傳染源、隔離傳染源、阻斷傳播途徑。出于防疫的需要,兩部小說中都采用了“隔離”這一手段,阿赫蘭和傅家甸都成為相對封閉隔絕的空間。這創造了類似于心理學家朱迪思·赫爾曼在《創傷與復原》中提及的“囚禁”場景,破壞了人類的人際關系,使個體遭受長期連續的創傷,即斷絕聯結后的“孤獨”。
加繆在手記中就提到,“孤獨的困境仍有待加以完整地探討”c。《鼠疫》中對人類“孤獨”境遇的思考上升到了哲學思考的領域,以人類言說的無能來展示人所面臨的“孤獨”。封城后,人們被迫與親友分離,只能將交流的渴望寄托于信件和電話上。隨著信件郵遞被停止,人們只有訴諸對話,但他們的言語逐漸貧乏,無謂的套話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整座城市都陷入言說的無能,寂靜沉默。
格朗這一人物集中展現了個人面臨的言說困境。他作為一個小職員,因自己的不善言辭而導致了深愛的妻子選擇離開。他自學拉丁語,希望借此能更好地掌握法語的詞義。里厄注意到他在說話時喜愛援引家鄉成語,缺乏適當的措辭,喜歡推敲用詞造句。格朗自己也發出感嘆:“我多么想學會表達呀!”他想寫作一部出版商見了會脫帽致敬的文學作品,卻長久地停留在開頭短短幾十個字。他反復修改這句話,卻始終找不到最為恰當的表達。
加繆對人類言說無能的表現還觸及里厄母子的相處。母親特意趕來阿赫蘭照顧里厄的飲食起居,在他為抗疫四處奔波時,母親在家長久地孤獨等待,在夜晚獨坐窗前,靜默地看著冷清的街道。在簡短稀松的聊天中,里厄感知到母親對自己的心疼和愛,但母親無法將這樣深沉的感情訴諸言語。日復一日安靜的陪伴,是母親表達愛的方式。里厄也是如此,他深愛母親,卻找不到一種確切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愛,“因此他母親和他永遠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
人類通過言語與他人溝通,借此聯結自己與世界,建立起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當遭遇言說的無能,人便感覺到與世界的隔絕、與他人的脫離,這將個體拋擲于荒誕的孤獨中。人們相愛卻又不能表達愛,這加重了人的“孤獨”。在《鼠疫》中,這是格朗的不幸,是里厄母子親密關系的裂痕,更是在疫情之下,被封閉的阿赫蘭與世界隔絕后每個個體的孤獨。有孤獨到極致的婦人忍不住打開百葉窗大叫兩聲,但很快又會關閉,“讓室內重新陷入厚重的黑暗里”,街區也繼續陷入日復一日的冷清寂靜。
遲子建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對家庭關系有獨特的觀照,她在《白雪烏鴉》中以親密關系的疏離展現人類的“孤獨”。
于晴秀和周耀祖是外人眼中一對般配的夫妻,傅家甸人都羨慕周耀祖娶了一個德才兼備的女子,但周耀祖知道于晴秀和自己相處時會嘆氣、眼神會黯淡,而且她時常酒后到街上溜達,和相遇的每一個人閑話。“他想,她內心不孤獨的話,是不會這樣的。”于晴秀傾慕傅百川,傅百川也欣賞聰慧的于晴秀,但他們都擁有各自的家庭,朦朧的好感只能埋藏在心里。
王春申因妻子吳芬無法生育而娶金蘭為妾,導致妻子和他有了嫌隙。偶然撞破妻子和馬販子的私情,他也是全然鄙夷的態度,徹底寒了妻子的心。金蘭因為丑陋的容貌,也被王春申厭惡,轉而將感情寄托在翟役生身上。王春申的妻妾都與他背心離德,各自養著情人。他也神往美麗動人的歌唱家謝尼科娃,后者卻在鼠疫中不幸離世。再去到她生前喜歡去的鐘表店,“王春申的眼睛濕了,因為他從這些壞掉的時間中,看見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
夫妻關系作為重要的親密關系,寄托著人類最柔軟的情感。傅家甸人的婚姻生活卻大多處于一種不幸的尷尬境遇,愛戀之人與婚姻對象存在割裂和對立。他們和不愛的人生兒育女,缺乏掙脫婚姻的勇氣或能力,只能用純潔的愛慕來撫慰婚姻的缺憾。但陷于災難時,他們被迫切斷與他人的接觸,甚至失去愛戀之人,這加重了他們的“孤獨”。
通過一系列的婚姻悲劇,遲子建透視了傅家甸廣泛存在的親密關系的疏離。因此,王春申情愿獨自駕著馬車在大街小巷游蕩,于晴秀喜歡醉后一個人在街上和人搭話,謝尼科娃在夏天時常一個人在樓下花園坐到夜露起來。他們沒有真正的親密關系,被迫在精神的荒原上孤獨地游蕩,呈現出長期創傷應激障礙的逃避與禁閉畏縮。“它導致已被壓抑的心理功能更加萎縮,也導致內在生命更加隔絕孤立。”d
陷于災難時,“孤獨”是最典型也最無可逃避的體驗,屬于人們在災難中遭受的精神創傷。在疫情退散后,《鼠疫》中的人們和親友相聚、縱情享樂,用現在的愉悅來慰藉漫長分別時刻骨銘心的孤獨。但里厄知道,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消失,“也許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喚醒它的鼠群,讓它們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人群的歡樂和里厄的擔憂形成對照,在這個想忘卻鼠疫帶來的孤獨體驗的城市里,里厄是最孤獨的清醒者。《白雪烏鴉》中,鼠疫摧毀了部分畸形的婚姻,同時也讓部分人失去了精神的寄托。清明時節,傅家甸人紛紛去墳場焚香緬懷逝者,借此慰藉喪親之痛。除此之外,新生命也為人們帶來生活的希望:翟芳桂擁有了陳水作為兒子,蘇秀蘭懷孕了,于晴秀在春天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這些堅韌勇敢的女性,通過新的親密關系的重建,迎來新生。
三、“個體——族類”的思維視角
文學把“災難”作為講述對象,為作家敘事提供了更高遠的立場。有學者指出,“災難”不同于“苦難”,它超越了個人經驗的表達,包含“受難”與“抗難”的集體想象,而“瘟疫的特殊性正在于其不僅是威脅個體的疾病,更在于這種威脅的傳染性、擴散性,以及其所造成的群體性后果”。災難類型之一的瘟疫,作為一種群體性事件,會在人際間傳播擴散,沒有人能置身其外。
《鼠疫》中,里厄在封城后就預判到“鼠疫已成了我們大家的事”。隨著疫情日益嚴重,阿赫蘭陷入疫情陰霾。里厄積極團結其他醫護人員,抗擊鼠疫,一方面尋求血清作為治愈手段,另一方近乎冷漠地嚴格執行科學的防疫政策,隔離感染者;朗貝爾在疫情初期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外來的記者,渴望離開,與心愛的人團聚,但他最終選擇留下,認為只顧個人幸福會感到羞愧;塔魯作為一個熱心市民,自發組織了志愿者防疫隊,協助控制疫情,如奧東先生、岡薩雷斯等人也積極加入防疫組織,貢獻自己的的力量。“作品中逐漸龐大的反抗隊伍顯示出由‘孤獨反抗’向‘共同反抗’的升華。”
《白雪烏鴉》中,傅百川作為當地富商,在疫情蔓延時,主動提出熬制中藥并無償提供給傅家甸的百姓,在伍連德醫生提出需要阻隔呼吸道傳染后又自費組織大家制作口罩,為疫情防控出錢出力,他的身上體現了中國自古贊頌的“重義輕利”精神;周濟作為從山西逃難至傅家甸的移民,對傅家甸有著深沉的愛,知曉隔離點的人們面臨食物困境時,主動號召全家老小制作飯食,每天不辭辛勞送到隔離點;客棧老板王春申志愿帶著自己的黑馬加入了運尸隊,每天一趟又一趟地運送死者到墳場,忙碌在抗疫一線。傅家甸的鼠疫最終得到控制,伍連德醫生固然功不可沒,是他通過科學解剖、準確判斷,使傅家甸的抗疫之路走上正軌;但抗疫成功同樣離不開這些小人物的付出,沒有他們,科學的防疫措施無法切實執行。
從《局外人》到《鼠疫》,加繆從“個人反抗”上升到了“集體反抗”,遲子建也在《白雪烏鴉》中禮贊了小人物群體的抗爭奉獻。面對災難,渺小的個人無法力挽狂瀾,需要眾人齊心協力,加繆和遲子建都展現了從“個體”到“族類”的思維視角的升華,認為群體的團結必不可少,這對于今天依舊具有現實意義。
四、結語
災難是一種極端的境遇,作家以此為講述對象,透視人性的多面性,深入人的精神世界,探尋人類如何從單個個體凝聚起來,共同抗擊災難。災難使人類遭受不幸,但也是在其間,個體爆發出強烈的人性之光,它不斷匯聚,宛若火把照亮漫漫長夜,迎來嶄新的黎明。“時間的流水會沖淡痛苦的記憶,而文學的存在將為生命建立一座永恒的紀念碑,而痛定思痛的理性反思則是這座紀念碑最沉重而深刻的基座。”《鼠疫》和《白雪烏鴉》生動地展現了文學如何講述災難,如何通過對災難的書寫表現作家對“孤獨”境遇的探究,對“個體——族類”的思維視角的深思。
a 〔法〕加繆:《鼠疫》,劉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遲子建:《白雪烏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0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法〕加繆:《加繆手記·第二卷》,黃馨慧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d 〔美〕朱迪思·赫爾曼:《創傷與復原》,施宏達、陳文琪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年版,第8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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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范藻.回顧·總結·前瞻——有關災難文學創作和研究的述評[J].西昌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26-29.
作 者: 屈俊勵,長江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