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女詩人薛濤因其卓越的詩才,與魚玄機、李冶、劉采春三人,共同被譽為唐代四大女詩人。《全唐詩》典籍中收進其詩共89首,后世張篷舟先生所著的《薛濤詩箋》中,刪去非薛濤本人所著的《牡丹》,另加遺存在外的《浣花亭》《四友贊》《朱槿花》三首詩,此共收錄薛濤詩作達91首。本文從語言學的三個層面——篇章、句法、用字——由大到小逐漸解析其詩作的獨特之面,即篇章部分的語言應用的規律顯現、句法層面上的句型特色以及用字層面上“字眼”之巧。
關鍵詞:薛濤 篇章 句法 用字
一、薛濤詩作的篇章描寫結構
(一)“一景一情”的構造模式
童慶炳先生在其《文學語言論》中曾經對文學作品中的語音搭配有著鞭辟入里的解釋,可理解為語音上的搭配組合,從詞面上理解是聯合句子的組接。這樣,文字之間的組合就不僅僅是為了表達與交流信息,內在本身就富有了審美意義。詩作通過詞句的結合、句法形式的構造、內部句式的用法等,同時借由文字組合的意象,傳達出可考究的情感。
前情后景的篇章顯現形式在薛濤詩作中有多處顯現,例如:
綠英滿香砌,兩兩鴛鴦小。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薛濤:《鴛鴦草》)a
霜規不讓黃金色,圓質仍含御史香。何處同聲情最異,臨川太守謝家郎。(薛濤:《酬郭簡州寄柑子》)
在薛濤的眾多詩作中,這種“一景一情”的寫作結構在展現模式上雖然略顯簡薄,但在詩歌鑒賞上同樣能夠達到傳情達意之效,詩作在簡單的篇章體現上仍然追求一定的規律與規則。“景”“情”結合的前后寫作篇章模式讓人在產生感性體驗時有具象實物的牽引帶入,無論是創作上的情思代入,還是作為受體的讀者對于篇文的理解,都能夠做到不深藏隱晦,不唐突兀然,使人產生感觸之思。自然之物通過作者的有機結合衍生出一種超然之意,即景致之處,情蹴而就。
以景語寫情,也是通常所說的將自己的“感”融入擇取的審美對象中。讀者把自身的閱歷情感經驗移注于物中,在并不改變外在世界的同時,形成一個新的“第三世界”。經過如此連續的過程,詩歌就達到了讓文字組合出的景物實現生命化的目的,把景物變成了帶有人的情感溫度的生命之體,也就是主觀與客觀相融合。這就是“景”與“情”相容的妙處所在,即語言文字搭配組合,促使個體獨特情感的生成。
(二)“景情交叉”的構造模式
縱觀薛濤遺留下的詩作,這種“一景一情”的展現模式不僅僅只有單向式,還有交叉模式,即“景—情—景—情”的模式。這種模式應用到四句詩中,與上文提到的“一景一情”模式相比,構造模式上多了緊致感。“景”句與“情”錯落有致,前文有實物的具象之語先描繪出一個場景,然后,連接后面的“情”句就能較好地銜接前文的具象之意,把前文的實物引用之意通過感性的文字表達出作者想表達的情思,抑或是寄托之意。這種構造模式類似于《詩經》中“興”的手法。這種雙向的“景情句”交叉的模式雖局限于句式的長度,但是這種參差錯落的安排讓整體的詩句有了意味交錯感、緊致感。例如: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簪垂朝鏡,春風知不知。(薛濤:《春望詞·其四》)
本詩分為四句,其中第一、三句寫“景”,是具象;第二、四句表“情”,是感性。這種景情交錯,可以看作是感情的不斷梯度深化:春回大地“花滿枝”(景),少女手持花枝“引相思”(情)。鏡中的自己,玉簪插發髻(景);梳洗作罷,隱藏在心里的心思,不知春風知不知(情)。
前兩句很明顯是“景情交叉”,后兩句中的“春風”一句,表面看似是寫景,其實是借了“春風”這個景,內里寫情。因為“春風”本身是無生命的,而作者使其擬人化,給這個景物增添了人所具有的“感知力”。這樣一來,就注入了作者特殊的情感體驗,把“景”句換成潛在的“情”句。以景促情,景情交融,互相交叉來描寫,從而使“情意”之意展現得更為豐滿。
獵蕙微風遠,飄弦唳一聲。林梢鳴淅瀝,松徑夜凄清。(薛濤:《風》)
薛濤詩作多用簡單的情境與意象,平凡的事物很容易讓人產生由現實生活感悟出的遐思。由此,具象與抽象不斷地結合,以求層層深化人的感思。
二、薛濤詩作的句法結構:對偶
對偶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上流傳至今的一種特殊的修辭格式,在語言表達上是較為常用的。從分類上說,對偶有工對、寬對、鄰對之分。就工對而言,要求比較嚴謹,必須是天文對天文、地理對地理、動詞對動詞,不能有混。在薛濤91篇詩作中,就有一些遵循對偶中“工對”規則的詩句。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薛濤:《春望詞·其二》;天文對天文)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薛濤:《春望詞·其一》;草木對草木)
以上兩句是對偶中最為嚴謹的同字對稱。
玉壘山前風雪夜,錦官城外別離魂。(薛濤:《送盧員外》;地理對地理)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句》;草木對草木)
從詩歌本體上來論析,駢偶相對體現了詩作研究的一種特殊價值。從語言學上分析,工對、鄰對與寬對作為“對偶”常用的方法,在歷朝歷代的詩歌創作中被詩人運用,不斷顯現出它們的利用價值與重要性。這些創作手法的應用不僅增添了詩歌表面的審美意味與可讀性,而且在深層次的句法研讀上來說,也使詩歌創作的框架結構更加完善與工整。
在《句》這首詩中,后兩句“枝”對“葉”(草木對草木),“迎”對“送”(動詞對動詞),“南北”對“往來”(方位詞對方位詞),遵循嚴謹的正對原則。這首詩雖然外在顯現形式非常精巧,但是在句意上的空間感不夠,影響整個詩句的延伸發展;且句式不夠跳躍,求嚴謹而忽視了表現力。所以,對偶的另一方法——鄰對,就較為靈活。
雖然鄰對也遵循著上下對正的原則,但可以是天文對地理、地理對鳥禽、鳥禽對草木。如:
獵蕙微風遠,飄弦唳一聲。(薛濤:《風》;草木對器用)
林梢鳴淅瀝,松徑夜凄清。(薛濤:《風》;草木對地理)
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薛濤:《題竹郎廟》;人物對天文)
萬里橋頭獨越吟,知憑文字寫愁心。(薛濤:《和郭員外題萬里橋》;地理對器用)
鄰對與工對相比,句式更加靈活,擺脫了工對由于追求形式、語義上的絕對嚴謹而帶來的板滯,使詩句遵循了詩歌創作中對偶原則的同時,又保留了詩句表達的靈活性,同時也擴大了人們對詩作理解上的想象空間。
天文對地理、鳥獸對蟲魚的對偶原則可以擴展詩句的韻味,使人們能夠更好地構建詩作中“景語”所創造的畫面。比如“林梢鳴淅瀝,松徑夜凄清”,閱讀此詩時能體會到“風吹過零散枝頭,樹梢相碰后發出聲音”的意境。而這聲音出現在夜里的小路上,會使人感覺更加凄清。在兩個層面上構建時空,空間感實現了立體化,會讓人對情境的感知更加真切。由“聽覺”過渡到“視覺”,進而把握到詩作整體的凄涼感,這種句法規則不僅在句式結構上做到了相對規整,同時也做到了讓詩情自然流露而不顯得刻意矯作。
三、薛濤詩作的用字“精巧”
唐代詩作成就卓越,李白被美譽為“詩仙”,留存現世的詩作富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蜀道難》《將進酒》等詩作,用字之間展現了詩人的感懷之情與諷世之意。“詩圣”杜甫的詩作為大眾熟知,不僅為古代文人墨客所贊頌,也符合現代人的審美需求。可見,詩人根據情感需要,擇取合適的字眼填充作品,潤色加工,可以增添詩作的情感色彩。
(一)動詞的應用
古人作詩講究平仄規律,即一三五不分,二四六分明。在語言文字符號的操作過程中,有意識地運用動詞,能使詩句韻律和諧,音節整體鮮明。在此基礎上,詩人不斷創新,在動詞的基礎搭配上尋求新意,探索出不同的搭配組合,使詩句展現出“來源于現實,又超越于現實”的意境,即擺脫“自動化語言”,展現出詩歌創造的新意。在薛濤詩作中,也有一些運用動詞增添詩作鮮活力的,如: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薛濤:《春望詞·其二》)
露滌清音遠,風吹數葉齊。(薛濤:《蟬》)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句》)
再如《和郭員外題萬里橋》一詩:“萬里橋頭獨越吟,知憑文字寫愁心。細侯風韻兼前事,不止為舟也作霖。”“獨越吟”中的“吟”字在這里可以意會為嘆息。送別關系親密的友人,站在黃昏下的橋頭,眺望友人遠去的方向,自己形單影只,這個字就襯托出了詩人所面臨的無助與凄涼的處境。這是巧妙地憑借文字中的動詞使用組合,來表達自己的愁緒。而后文提到的“愁心”二字,向受眾體現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情感。這里用“寫”這個動詞,將“愁心”具象化。“愁心”是一種抽象的感情,本不能用“寫”這個動作表達出來,這里如此搭配,就是前文提到的擺脫“自動化”語言,營造出一種陌生化的新意。“寫愁心”三字提升了全詩營造的孤獨、不舍、飄零之意。
在《春望詞·其四》一詩中,后兩句寫出了姑娘滿心的相思不知寄放何處的情境。末句寫“春風知不知”,用“知”這個動詞加以“扶持”,把春風擬人化了。姑娘擺弄著首飾,想問春風“知不知道”自己的相思意,這就把相思之意的韻味凸顯得更加濃烈。
《句》這首詩是薛濤早期的作品,關于這首作品有一個“趣聞”。傳說這首詩是薛濤和其父親兩人所寫,當時他的父親看著院中樹,有感于當時之境,即寫出這首詩的前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而當時年紀還很小的薛濤略微思索,看著那棵樹上零落的幾片葉子,以及撲騰著翅膀離開樹枝的鳥,當下即把父親的下兩句對了出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聽罷,有點惱怒,因為自己能從女兒的詩作中感覺到女子應忌諱的“輕浮之意”。這種“輕浮之意”,就有詩作中動詞的使用所帶來的效果,即后兩句中的“迎”和“送”兩個字。
(二)形容詞的應用
在意象和語言符號的使用中,詩人把內心的情感外化,想要表達出內心的感情。詩人尋找合適的字、詞表達內心的情感與寄托,而讀者在二次接受文本的過程中,使這種情感與寄托在心理上得到深化。動詞的應用使詩作中描寫的景物變“活”,大多數詩歌也因為動詞的應用,加深了詩作所獨有的內在律動感。在詩意理解上,理性的具象意義轉化為可感知的感性思維,讓詩意開闊,讓讀者更容易領會詩作之意,方便讀者進行二次感知。同時,形容詞的巧用在詩歌創作與篇文理解上也發揮了卓越的作用。
在近體詩的發展過程中,詩人群體的創作風格也漸漸顯示出了一種風氣,即追求詩歌意義形象的表達功能,在作品創作中傾向于詩歌意境的“情真意切”,而非以前的“僵直呆板”。所以,形容詞的適量應用對詩歌意境的展現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
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薛濤:《賊平后上高相公》)
這首詩是薛濤為了祝賀高崇文平定劉辟叛亂而寫的一首贈賀詩,其中“白荒荒”三字形象地體現出了原本富饒的西川遭受劫難之后所具有的“滿目瘡痍”之感,簡單的三個字真切地寫出了天地荒蕪、人丁寥落的凄涼景象。
再如: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薛濤:《送友人》)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薛濤:《春望詞·其三》)
獵蕙微風遠,飄弦唳一聲。(薛濤:《風》)
峨嵋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系舟。(薛濤:《鄉思》)
“月寒山色共蒼蒼”中的“蒼蒼”與前面提到的“荒荒”可歸為一類;“風花日將老”中的“老”為形容詞活用,意指白日將盡;“獵蕙微風遠”中的“遠”把無法捉摸的“風”實指化了;“峨眉山下水如油”的“油”是名詞做形容詞使用,運用油的“特質”來增添自己“心同不系舟”的意境。同時,“水”與“油”兩個字聯合起來使用,體現了詞意組合的新奇性。
運用字詞歸類的方法研讀薛濤的詩作,就能于細微之處慢慢地捕捉到薛濤的詩作清秀、婉約的特點,其詩作體現了詩人超越于時代的獨特風格。
a 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132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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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姜偲偲,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編 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