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詩人對伍子胥形象的接受研究

摘 要：《伍子胥列傳》以伍子胥復仇為主線，牽連起了多個復仇故事。司馬遷對伍子胥無一貶詞，幾乎全是正面肯定與歌頌。古代與伍子胥有關的詩歌多集中在唐宋明清，其他時代零星散見。從梁至明的詩歌多是對伍子胥遭遇的同情嘆惋，以及對于其忍辱復仇的肯定和贊美。兩宋時期出現了變化，這是宋代文人愛好思辨的風氣在詩歌上的反映。清代有關詩歌對伍子胥進行肯定贊揚的并不占多數，表現出冷靜、理性的一面。清代詩人對于伍子胥的接受是全面的、客觀的，達到了清代學術所能達到的科學高度。

關鍵詞：《伍子胥列傳》 伍子胥 詩人 接受

一

《伍子胥列傳》在《史記》中是非常特殊的一篇，它以伍子胥忍辱復仇為主題，以吳國為中心寫了幾十年中各國鉤心斗角、權謀譎詐的歷史。篇中的密室密謀、小人進讒、賢人遭誅、諸國爭霸等曲折情節的描寫，可謂波瀾壯闊、險象環生、引人入勝。此傳以伍子胥復仇為主線，牽連起了一個又一個復仇的故事。明代凌約言說：“伍子胥不忘郢也，故一傳中敘夫差，復父仇也；雖伯噽，亦復祖仇也；申包胥，復君仇也；越王，復己仇也；白公，復父仇也，此敘事之微也。”a明代鐘惺也認為：“以伍子胥報父仇為主，而鄖公于平王一父仇也，夫差于越王句賤一父仇也，白公于鄭、于子西，一父仇也，不期而會，不謀而合，穿插湊泊，若相應，若不相應，覺一篇中冤對債主殺機鬼氣頭頭相值，讀之毛豎，人生真不原見此境也。”b這里從文學的角度談了閱讀《伍子胥列傳》的獨特感受。鐘惺讀時產生了閱讀文學作品所有的效果，從中可以看出司馬遷塑造的人物形象的特殊魅力。所以，魯迅說《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c。

近人李景星的分析更為深刻：“《伍子胥列傳》以贊中‘怨毒’二字為主，是一篇極深刻、極陰慘文字。子胥之所以能報怨者，只在‘剛戾忍訽，能成大事’；偏于其父口中帶出，正見知子莫如父也。而又述費無忌之言曰：‘伍奢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述其兄尚之言曰：‘汝能報殺父之仇。’述公子光之言曰：‘彼欲自報其仇耳。’述楚申包胥之言曰：‘子之報仇，其以甚乎！’一路寫來，都是形容其‘怨毒’之深。”更值得注意的是，李氏將本篇伍子胥的慘痛遭遇與司馬遷的不幸聯系起來：“又因子胥之報怨，帶出鄖公弟之怨，吳闔閭之怨，白公勝之怨，以作點綴；而太史公滿腹怨意，亦借題發揮，洋溢于紙上，不可磨滅矣。以傷心人寫傷心事，那能不十分出色。”d許多學者指出，司馬遷在《史記》悲劇人物的創作中，往往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像李廣、屈原、賈誼等都是如此，伍子胥正是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形象，司馬遷對伍氏無一貶詞，幾乎全是正面肯定與歌頌，也許在伍氏身上正寄托了司馬遷期望復仇的難言的痛苦與虛幻的快意。

后來出現的《吳越春秋》和《越絕書》在《史記》的基礎上，做了更為具體詳細的闡發，比如渡江、乞食二事，通過漁夫、擊絮女甘于犧牲的行為強化了伍氏命運的坎坷、復仇的執著以及悲劇英雄的一面。在《史記》《吳越春秋》《越絕書》等幾部著作的基礎上，一個相對完整、具體、復雜的故事建立起來，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美女與權臣、陰謀加陽謀、明君與昏君、忠臣與佞臣、人性的善與惡，等等，包含著豐滿人物形象的吳越爭霸的復雜故事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濃重的一筆；圍繞著權謀譎詐展開的復雜曲折的斗爭，成為后世戲劇、小說、散文等文學創作的豐富源泉。

中國是詩的國度，歷史人物伍子胥變成了文學人物伍子胥，上至朝臣大夫，下至草民百姓，無人不知。尤其是在江浙區域，祭祀伍子胥的祠堂、廟宇多見，伍子胥形象成為文學創作和民間傳說的一大主角，也成為鬼神崇拜的標志。

二

毫無疑問，伍子胥是一個非常復雜、極具爭議性的特殊人物。對楚國而言，他背君叛國、雇兇殺王；對吳國而言，他又忠心不二。他與吳敗楚、怒鞭王尸，又對夫差忠心耿耿、以死效忠。有人說他是小人，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固執守舊，不懂靈活變通；有人說他牢騷郁憤，以致喪失理智。對他的經歷和遭遇，人們多報之以同情嘆惋；對他執著復仇的精神，有的肯定贊美，有的批評指責。然而這么多矛盾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不能不說是非常奇妙也很發人深省的事情。

中國幾千年的詩歌歷史上，產生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歌詠歷史人物的詩篇，與伍子胥有關的詩歌也非常多。現在所發現的最早歌詠伍子胥的詩歌應該出自與伍子胥同為楚國人的屈原筆下的《悲回風》，該詩大致寫于屈原自沉汨羅前不久。詩歌抒寫了作者遭受邪惡勢力的打擊、政治理想無從實現的悲哀：“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e在屈原的筆下，伍子胥與彭咸、介子推、伯夷等古代遭遇不公的賢人同列，說明在屈原心目中，伍子胥是被褒揚、被同情的人物。但這首詩里的伍子胥并非主角，只是用來抒發個人悲憤郁悶情感的憑借，此類詩歌不在本文研究之類。這以后歌詠伍子胥的詩歌，歷朝歷代都有。就本人搜檢結果來看，約有一百首詩歌（含詞），筆者就這些詩歌談談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希望能夠拋磚引玉。

從時代分布來說，有關詩歌主要集中在唐宋明清，其他時代零星散見。南朝有梁鮑機《伍子胥》、簡文帝《伍子胥廟》二首，金代有密璹《過胥相墓》一首，元代有趙良慶《題伍牙山子胥廟》、方行《登子胥廟因觀錢塘江潮》（又題《子胥廟觀潮》）二首。

唐詩作為唐代的一代之文學，幾乎所有題材都寫盡了，歷史人物自然也在歌詠之列；而且唐代文人喜歡游歷，安史之亂后，南方安定，文人多有游歷東南的經歷，因此有關詩歌出現較多。有李白《游溧陽北湖亭望瓦屋山懷古贈同旅》《萬憤詞投魏郎中》《行路難（其三）》三首，白居易《雜興三首（其三）》，殷堯藩《吳宮》，周曇《春秋戰國門·夫差》，徐凝《題伍胥廟》，杜牧《吳宮詞二首（其二）》，許渾《姑蘇懷古》，胡曾《詠史詩·吳江》《詠史詩·柏舉》，羅隱《青山廟》《送王使君赴蘇臺》，陸龜蒙《奉和襲美館娃宮懷古次韻》，皮日休《館娃宮懷古五絕（其四）》，張祜《哭汴州陸大夫》，常雅《題伍相廟》《胥山伍員廟》等十八首。

宋代與唐代相比，有關詩歌明顯增多。有范仲淹《蘇州十詠其八·伍相廟》《和運使舍人觀潮》，梅堯臣《宣州雜詩二十首》（伍員奔吳日），蘇軾《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正與伍洲相對伍》，蔡沈《胥村》，釋文珦《讀伍子胥史事》，強至《題吳山伍子胥祠》，王禹偁《伍子胥廟》（又題《胥山忠清廟》），王令《過伍子胥廟》，李廌《伍子胥廟》，周邦彥《楚平王廟》，辛棄疾《摸魚兒》（望飛來），史達祖《滿江紅》，董穎《薄媚》，陳普《夫差伍員》，鮑壽孫《伍子胥廟》，連文鳳《伍相公庫存丁亥被毀》，周南《伍相廟》《又題伍相廟》，釋行海《胥山》，釋智圓《吳山廟詩》《湖西雜感詩》，釋善珍《吳歌》，釋智愚《海首座號怒濤》，曹既明《胥山廟》同題三首，張堯同《嘉禾百詠·胥山》，黃庚《子胥廟》，陳杰《題子胥廟》，趙元清《題江湖偉觀》，程師孟《入涌泉道中》，李覯《聞喜鵲》，劉黻《錢塘觀潮》，陸游《雜感十首以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為韻》，王朝佐《貞義女祠》，胡元質《吳江懷古》，樓鑰《次韻十絕·讀書》，劉寅《三高祠》，文天祥《真州雜賦》等三十九首。

明清時期，狹義的江南即今蘇南、浙江東北部平原成為經濟文化最為發達的地區，有關詩歌在明清時期都有較多發現。明代有劉基《感懷三十一首（第二十九）》和《招隱》，高啟《伍公廟》《吊伍子胥辭》《謁伍相祠》，皇甫汸《謁伍相祠》，皇甫涍《謁伍子胥廟》，沈九如《伍公廟》，徐繗《謁伍相祠》，徐渭《伍公廟》（又題《伍公祠》），陳汝言《姑蘇錢塘懷古詩次韻》，張岱《伍相國祠》，解縉《題吳山伍子胥廟》，祝允明《漂母祠》，唐寅《題伍子胥廟壁》，陳鳴鶴《伍相祠》，薛蕙《行路難》，程嘉燧《伍相廢祠》等十八首。

清代的有關詩歌有吳偉業《伍員》、王章《過昭關作辭劍行》、王士禎《伍子胥》、王攄《謁伍相國祠》、方殿元《伍子胥》、秦松齡《伍相國祠》、周斯盛《伍員》、王錫《伍公廟》、許志進《伍相祠》、袁枚《伍員墓》、畹荃《伍相祠》、謝鴻《謁伍相國祠》、嚴可均《伍子胥廟》、秦鴻甲《題閭江伍相祠》、范仕義《謁伍大夫祠》等十五首。

當然，受資料等條件的制約，有關詩歌肯定遠不止于此。通過簡單統計可知，唐代18首，宋代39首，明代18首，清代15首，其他朝代5首，有關伍子胥的詩歌主要集中在唐、宋、明、清四個時期。在時代上如此分布，與朝代存在的時間長短有密切關系。對于唐宋明清這四個時期的有關詩作，后面將做出具體分析。

三

從伍子胥生活的時代一直到南朝，有關伍子胥的詩歌極少。究其原因，一是當時的詩歌創作不是很發達，詠史詩就更為少見，左思《詠史》八首，名為詠史，實為詠懷；二是由于受到印刷、出版、傳播等技術、經濟、文化等條件的制約，《史記》等書的流傳范圍很窄，很多人沒有機會讀到鴻篇巨制。其實直到北宋時期，連蘇軾都感嘆“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f，一般人更是難以讀到《史記》。又加之一直到唐代的安史之亂，經濟、文化中心都處于黃河中游及北方中原地區，南方吳越地區被視為蠻夷之地，屬于未開化地區，而伍子胥的故事恰恰發生在這個地區。也正是在安史之亂后，江浙地區經濟飛速發展，江南地區社會安定，風物宜人，成為文人“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流連忘返之地。

唐代除了李白寫伍子胥的詩歌寫于盛唐，其他詩歌皆寫于中晚唐時期。這是唐代經濟發展在空間上由西北向東南轉移的必然結果，也是唐人熱愛游歷的自然產物。殷堯藩云：“吾一日不見山水，與俗人談便覺胸次塵土堆積，急呼濁醪澆之，聊解穢耳。”g其正是當時這種風氣的真實寫照。

我們對以伍子胥為描寫對象的詩歌進行總體研究分析，就會發現，從梁至明的詩歌多是對伍子胥遭遇的同情嘆惋，以及對于其忍辱而終復父仇的肯定和贊美，但這在兩宋時期出現了些許變化。

南宋時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早已轉移到了江浙地區，與唐詩相比，宋詩呈現出突出的以文為詩、以學問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時代特征。與前代相比，此時期詩歌仍以同情、肯定、贊美為主，但已出現新特點。梅堯臣《宣州雜詩二十首》有言：“伍員奔吳日，蒼皇及水濱。彎弓射楚使，解劍與漁人。抉目觀亡國，鞭尸失舊臣。猶為夜濤怒，來往百川頻。”詩歌指出伍子胥因個人私事怒鞭王尸實乃有虧臣節，而且死后為鬼的怨怒對行船百姓造成極大危害，冷峻的敘事中包含責備之詞。樓鑰《次韻十絕·讀書》也委婉地指出伍子胥的忠義存在問題：“佚老無如大字書，聊將遮眼度三余。有時忠義忽相激，間遇包胥與子胥。”申包胥存楚，是為了國家君王；伍子胥覆楚，是為了個人家庭，那么哪一個才是忠義之人呢？釋行海對伍子胥更是進行了直接批評：“臣節已虧因撻楚，兵籌雖用奈亡吳。”（《胥山》）類似的詩歌在以往是不容易找到的。這類詩歌在宋代不占主流，數量雖少，但反映出了時代風氣的變化。這正是宋代文人書卷氣的表現，也是愛好思辨的風氣在詩歌上的反映。

明代的有關詩歌基本上延續了《史記》的基調，對伍子胥以同情、肯定、贊美為主，同時有對黑暗社會、殘酷統治者的批評。唐寅的《題伍子胥廟壁》云：“白馬曾騎踏海潮，由來吳地說前朝。眼前多少不平事，愿與將軍借寶刀。”伍子胥有才有德，忠心耿耿，為吳國的稱霸崛起建功立業，立下汗馬功勞，最后卻蒙冤而死。詩歌借古諷今，其人其事雖已遠去，廟宇也已成為陳跡，但王朝輪替，明代壞人橫行、小人當道、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現實卻從未改變。因此，詩人發出了深沉的感慨，表達了對公平正義的追求。這是將伍子胥作為英雄、忠臣來歌頌贊美的。清代的有關詩歌，從數量上來說遠少于宋代，與唐、明時持平，但清代的詩歌卻表現出與前代詩歌大不一樣的風貌。我們主要針對清代的十五首詩歌做一番較為深入的分析，看有清一代是如何評價伍子胥這個復雜的歷史人物形象的。

司馬遷對伍子胥這樣評價：“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h在司馬遷看來，其人其行“驚天地，泣鬼神”，伍子胥是“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的大英雄、烈丈夫，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一段贊詞看作司馬遷為伍氏賦就的贊美詩。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與司馬遷的態度相比，與前代相關詩歌相比，筆者掌握的清代十五首詩歌，對伍子胥進行肯定、贊揚的并不占多數，只有王章的《過昭關作辭劍行》、方殿元的《伍子胥》和秦松齡的《伍相國祠》等少數幾首。前兩首皆選取伍子胥逃亡過程中一個非常小但又非常關鍵的情節——漁父幫助伍氏渡江這件事來落筆。方詩云：“伍員被怨毒，存軀為父兄。蘆中呼渡急，所畏非死生。浩浩楚江流，匹夫怒難成。漁父哀歌起，深知窮士情。笑謝千金劍，還君報不平。”詩歌從表面上看是寫漁父的仗義，他在萬分危急的關頭，抵擋住金錢的誘惑，不顧殺身的危險，毅然決然地救人于水火，這是一種怎樣的品格呀！但筆者認為，通過這件小事可以看出當時的楚國人對于伍氏家族的遭遇是十分同情的，對于當時的上層統治者是十分痛恨的，它間接告訴人們伍氏的復仇得到了當時人民的支持。

君臣關系在人之五倫中成為至高無上的關系，這是漢唐以來逐漸形成的傳統認識，因此就多了元明清時期的許多愚忠愚孝之舉。但是在先秦時期，對一個人來說，父子關系是高于君臣關系的，當時血親復仇盛行于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傳》隱公十一年載：“子不復仇，非子也。”《禮記·檀弓上》載孔子語曰，父母之仇“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周禮》規定，為父母報仇不擔刑責，只需要登記，“凡報仇讎者，書于士，殺之無罪”i。孟子也認為：“吾今而后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j韓愈說：“以子復父仇，見于《春秋》，見于《禮記》，又見《周官》，又見諸子史，不可勝數，未有非而罪之者也。”（《復仇狀》）k如果說方詩是借漁父寫伍氏的話，那么范仕義的《謁伍大夫祠》就是對伍子胥的正面歌頌：“仗劍潛來怨未休，父兄不共戴天仇。奔吳幾失英雄路，伐楚竟成志士謀。柳外月明深夜靜，蘆中風起大江流。至今遺像存胥浦，颯爽驚看壯士留。”

還有一部分詩歌表達了對于伍氏命運的惋惜與同情。如王攄的《謁伍相國祠》：“蕭條古堞樹棲烏，載拜祠門落日孤。報父有心終覆楚，殺身無計可存吳。英雄寂寞留陳跡，山水蒼涼失霸圖。回首荒臺麋鹿地，屬鏤遺恨滿姑蘇。”雖然也有一些贊嘆，但主要是對于伍氏悲劇命運的嘆惋。王錫的《伍公廟》也是如此，贊嘆中寄寓著深深的同情：“報心苦諫娥眉進，抉目思看鳥喙來。”袁枚的《伍員墓》、謝鴻的《謁伍相國祠》和嚴可均的《伍子胥廟》都是這類嘆惋的詩歌。

接受美學認為，任何文學文本都具有未定性，都不是決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而是一個多層面的未完成的圖式結構，它不是獨立的、自為的，而是相對的、為我的。其存在本身并不能產生獨立的意義，而意義的實現則要靠讀者閱讀對之具體化，即以讀者的感覺和知覺經驗將作品中的空白處填充起來，使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確定，最終達致文學作品的實現。l簡言之，文學文本是死的東西，只有讀者積極參與其中，才能使其活起來。文本具有意義空白和意義的不確定性，正因此，通過讀者的參與往往能夠得出一些新的認識。有的詩人從刀光劍影的復雜紛爭中看到了歷史滄桑無情的一面，感受到了人生的短暫與渺小。如畹荃的《伍相祠》：“城闉抉眼恨無憀，死后吳宮漫寂寥。句賤雄圖余血淚，夫差霸業總沉消。煙橫越國悲秋雨，風怒錢塘卷暮潮。古廟人來思往事，千年哀怨到今朝。”還有詩人由伍子胥的復雜人生經歷出發，引出對于伍氏不懂立身處世的嘆惋和批評：“須知禍福本無定，功成身退真良謀。怒濤洶涌有何益，不及鴟夷一艇浮。”當年“伍員破楚立奇功，復仇壯氣貫長虹”，最后卻落得個“無計能彌會計釁”（《題閭江伍相祠》）。不懂得功成名遂，急流勇退，那你的最終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還有詩人對伍子胥傷及無辜提出了尖銳批評：“逆施逆報總及身，血濺破楚門前草。鳴乎屬鏤實可悲，怒濤洶洶亦何為？地下王僚若相見，千年不必恨鴟夷。”（《伍員》）王僚何罪？王僚無辜！王士禛的批評更直接、更尖銳：“窋室陰謀釀禍端，鱄諸才進又要離。亂吳覆楚平生事，賜劍東門卻怨誰？”（《伍子胥》）為了一己之私，伍子胥卻不惜殺害別國君主，搞亂吳國。吳楚交戰，楚國覆亡，百姓遭殃，生靈涂炭，最后下場當然就不值得同情了。

當然，文本有它內在的質的規定性，完全夸大讀者的作用是不科學的。只有把每一個讀者的接受加起來，才會最終無限接近文本所應有的意義。作為一個聚訟千古的歷史人物，伍子胥在史學、經學中的評價是眾說紛紜的。在清代詩歌中也是如此，有許多詩歌對于伍氏的所作所為也持否定態度，這在以往的詩歌中是極為罕見的。吳偉業這樣評價伍子胥：“投金瀨畔敢安居，覆楚滅吳數上書。手把屬鏤思往事，九原歸去遇包胥。”（《伍員》）王士禎在《伍子胥》中也說：“窋室陰謀釀禍基，專諸才進又要離。亂吳覆楚平生事，賜劍東門卻怨誰。”前一首把伍氏與申包胥進行對比，言外之意是責備伍氏的不忠，這里對伍氏的批評還是委婉的。后一首對伍氏的覆楚、鞭楚王尸進行了直接尖銳的批評。周斯盛的態度更為激烈：“匹夫有恨未能伸，念身不復念君臣。郢都未肆黃泉僇，魚腸先入先王腹。句吳禮讓一旦埽，餌得驕君仇亦報。逆施逆報總及身，血濺破楚門前草。鳴乎屬鏤實可悲，怒濤洶洶亦何為。”（《伍員》）這里把伍氏完全看作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對于伍子胥的所作所為，我們應該辯證地看，為父報仇無可厚非，如前所言，這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是他為了這一目的，不惜殘害無辜，這就讓人無法接受了。吳王僚有何罪過？然而伍子胥卻要獻專諸將其刺死而后快。還有為了個人的復仇差點將整個楚國滅掉，逼得老百姓流離失所，這不是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嗎？有人說，公子光早已有篡弒之心，即使伍氏不獻專諸，公子光早晚也會將吳王僚置于死地。但問題是吳王僚對公子光早已倍加防范，如“王僚使兵陳于道，自王宮至光之家，門階戶席，皆王僚之親也，人夾持鈹”（《吳太伯世家》）。如果不是伍氏進獻了視死如歸的專諸，那么就很難在這種戒備森嚴的環境將王僚置于死地。關于這一點，清詩中也有所反映，像上面的周斯盛的詩歌，還有夢麟的“舌劍至今尤宰噽，魚腸何事誤王僚”（《胥門伍胥祠》）等。

四

唐代詩歌重視情感的抒發，在詠史這個層面上來說，宋代詩歌與唐代相比，并無顯著不同，但是情緒有所收斂，更加冷靜、更加理性，有的詩歌已經表現出對這個問題的獨特理解。

與前代詩歌相比，清代詩歌表現出非常特殊的一面。有清一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個時期，此時封建專制已高度成熟。清政府不斷加強中央集權，“君日益尊，臣日益卑”，專制統治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清政府大興文字獄，因之而死的人比比皆是，像沈德潛、徐述等皆因寫詩而致禍，許多無辜者也慘遭殺戮。然而文人又不能不寫詩，詩酒酬唱已經成為當時士大夫之間交流交際非常重要的生活內容。然而詩歌如果離現實太近，則往往易于不經意間為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殺身之禍，這便使得文人們不得不把眼光轉向古人古事，既可以逞才使能，又能夠全身遠禍。加之，有清一代出現了所謂的康雍乾盛世，社會安定，重視文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文人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待遇豐厚，有條件出外游歷，由許多詩題就可知道，如《過昭關作辭劍行》《謁伍相國祠》《伍員墓》等都是詩人親自游歷之后的有感而發。再者，清代樸學大盛，遂帶動文化大興，藏書、讀書成為一種社會時尚。因之對于古代的典籍頗為熟稔，自然而然地影響了清代詠史詩的勃興。這十幾首詩歌數量雖不是很多，但從寫作態度上來說，表現出了冷靜、理性的一面，對于歷史人物伍子胥的評價可以說非常客觀全面。伍奢父子被屈殺，伍子胥四處流亡的遭遇令人同情，忍辱為父兄復仇的曲折經歷讓人為之嘆惋，其最終破楚、占郢、鞭平王尸之壯舉讓人為之贊嘆，其悲劇的結局更讓人為之扼腕。伍子胥這個人物生活在忠與孝的矛盾當中，對于楚國的不忠是因為楚王的殘暴使然；最終的復仇是伍氏大孝、至孝的集中體現；借吳之力復仇之后，他侍奉吳王夫差，一直忠心耿耿，終無二心。試想，如果楚王用“仁”對待伍氏家族，伍員服侍楚國又何嘗不是這樣忠心耿耿呢？

清代是一個學術大昌的時代，做學問講究腳踏實地。當時的尚實之風和思辨風氣很濃，這也體現在清代有關詩歌對伍子胥客觀、全面、深刻的評價當中。復仇是可歌可泣的，然而手段卻是不足取的，清代有些詩人對伍氏傷及無辜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總體而言，受以上各個方面的影響，清代詩人對于《伍子胥列傳》的接受是全面的、客觀的，可以說達到了清代學術所能達到的科學高度。

a 〔清〕凌稚隆：《史記評林》，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

b 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史記集評》，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477頁。

c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5頁。

d 李景星：《四史評議》，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63頁。

e 〔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101頁。

f 〔宋〕蘇軾：《蘇軾全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584頁。

g 〔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欽定四庫全書》史部影印本。

h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83頁。

i 楊天宇：《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2頁。

j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03頁。

k 〔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560頁。

l 〔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5頁。

作 者： 張學成，博士，江蘇護理職業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

編 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