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光

安寧

初夏，黃昏悄無聲息地抵達人間，萬物在即將隱匿的光里，散發勃勃生機。夕陽正孤注一擲，將最后的生命投射在對面的高樓上。于是，一整面玻璃幕墻便燃燒起來，每個抬頭仰望這座高樓的人，都會忍不住發出贊嘆，為這近乎永恒的璀璨一刻。

我和中介小姜坐在小區中心花園的臺階上，著迷于那團熊熊燃燒的火。此刻，世間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房子，車子，愛情，婚姻，欲望，生老病死，相比起巨大幕墻上折射出的星空般奇異迷人的世界，都無足輕重。黃昏漫過整個的城市，匯聚成光芒四射的火焰，矗立在我們的上空，宛如神靈降臨。

這光芒也照亮了人間的一切。高貴的小區愈發驕傲，每一株靜默的植物，都散發著樸素的詩意。薔薇從圍墻上傾瀉而下，怒放的花朵濺起金光點點。一群飛鳥穿過城市的上空，發出激越蒼涼的鳴叫。人們如倦鳥歸林，沐浴著晚霞陸續返回家園。

此刻，在這個廣袤的星球上，萬物平等，彼此相愛。晚風吹來蜀葵縹緲的香氣，它們正在一門之隔的老舊小區里肆意生長。那里還有一排倚墻而坐的老人，閉目曬著太陽;世人已將他們忘記，他們也似乎忘記了世人。在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面前，這處只有兩棟低矮樓房的“老破小”，散發出讓人哀傷的寒酸之氣。但陽光并未將這里遺忘，它們每日悄無聲息地抵達，流經破損的門洞，褪色的墻壁，生銹的窗欞，老朽的古槐，也照亮在樓頂水泥夾縫中艱難求生的灌木——那是一只途經此處的鳥兒無意中留下的作品。

老人們天長地久地倚在墻根旁，討論著水費、電費、維修、菜價、疾病以及死亡。而我和小姜一個在為女兒讀書尋找學區房，一個在為扎根于城市堅守著替別人找房的工作。我是小姜的第一個客戶，能否在這個月開市，幾乎成為小姜未來人生走向的隱喻。半個月來，他已帶我看過七八套房子。我坐在他顛簸的電動車上，與他一起沐風櫛雨，穿街走巷，將這個城市核心地段最落魄的那些部分，一一審閱指點，感慨于那些比我們還年長的破敗不堪的房子。

誰會買下這些年邁的房子呢？我和小姜像一對老朋友，真誠地為它們哀愁。或許，那人正在風塵仆仆抵達這里的路上，像黎明穿過漫長的黑夜。或許，那個人永遠都不會來。

最后一縷光線從高樓上消失的時候，我起身和小姜告別。這個黃昏，我們坐在城市黑白相接的地方，說了許多的話。進出高檔小區的居民，沒有誰會停下腳步，傾聽我們與一個房子有關的憂愁。倚在隔壁小區墻根下休憩的老人們，更不會關心這些飄蕩的煩惱。我們像汪洋中裹挾向前的泥沙，偶爾發出輕微的碰撞，隨即消失在暗涌的波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