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晚,我在上海西岸美術館觀看了測不準戲劇機構演出的完整版《真實義》。演出海報上的文案對我很有吸引力:“我們對于‘真實如何理解?在個體、自我確認、對世界的確認、對關系的確認上,我們對‘真實如何認知與探究?”在這個“虛擬現實”已經占據了我們日常娛樂與交流的絕大部分,在所謂“真實”日益越過對“客觀真實”的求索而直接訴諸“主觀真實”的年代,一起來思考一下何為“真實”,確實有其必要。測不準戲劇機構的創建人郜曉琴,以其詩人的敏感,再一次抓住了這個時代命題——正如她此前的作品曾關注瑜伽、社會新聞、語言、聲音、“勾引”等包裹日常生活、大家卻未必加以體會與思考的命題一樣。
“測不準”
我第一次觀看測不準戲劇機構的作品,是2013年在下河迷倉演出的《伊胡記》。整場演出,由社會新聞、非職業演員以及昆曲的勾臉、戲妝、鼓點、小紅拳組成,有一種大膽而迷人的意味。《伊胡記》讓我很感動,因為里面有新鮮的探索與真實,有非職業演員的投入與真誠表演,有那一句震撼人心的:“伊于胡底?”“伊于胡底”,這個古雅得近乎異邦的說法,出自《詩經·小雅·小旻》,意思是“要到什么地步為止呢?”《伊胡記》關注了社會上愈演愈烈的消費主義——雖然我的感受還要更早一些;然而總算在民間戲劇團體的創作中得知他人也有同樣的感受。當時我對上海民間戲劇團體的活動與創作甚為感興趣——作為都市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希望能理解它們與消費主義文化的相對關系,以及對城市青年文化的豐富與塑造。
2010年前后的幾年中,我觀看了草臺班、測不準、組合嬲、任明煬戲劇工作室、聆舞劇團等當時在上海的演出。這些獨立劇團的作品,大多帶有鮮明的探索姿態,表達個人及群體的迷茫與期待,在我看來是城市文化活力與原創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尤為重要的是,這些并不成熟、也并不追求成熟的創作,為都市年輕人提供了一個可以平等參與、從自身角度進行評判甚至質疑的空間——這些劇團中的很多成員就來自他們中間,甚至是他們的同事與朋友:沒有專業背景,日常做著與劇場、表演和創作無關的工作。時代的飛速發展,使得當時只有少數人能夠起身躬行的業余愛好,轉眼間已經成為“斜杠青年”的標配。時代的瞬息萬變與空間的持續開放,如同萬花筒一般,為每個人的生活都增添了越來越多的色彩。
郜曉琴也是如此。大概是因為郜曉琴是詩人的緣故,她的作品總是帶著一種抽象與詩意,有時候充滿概念性的探索。“凡是起作用的就是殘酷。戲劇應該按照這個極端作用的觀念來更新自己。”當她表達對阿爾托這些說法的共鳴時,我猜阿爾托在近90年前所描繪的暗淡場景,一定在她心中喚起了回響:“如今戲劇僅僅使我們進入某些傀儡的內心中,使觀眾成為看熱鬧的人,因此精英們對戲劇不屑一顧,大部分群眾則去電影院、雜耍舞蹈劇場、雜技場尋求強烈的滿足,而且總是滿意而歸。”“我們的敏感性已經磨損到如此地步,以致我們迫切需要一種戲劇來使我們——神經和心靈——猛醒。”如今電影無疑比戲劇更為熟稔“震撼”的功效與潛能:在電影中,時空倒流,病毒肆虐,人類被迫離開家園;在電影中,謎團深鎖,善惡反轉,人類騎虎難下,不知所歸。然而電影的“震撼”是幻影式的,事先提供了足夠的安全感與安全距離;而阿爾托所設想的,是在舞臺上通過“儀式”“暴露”等表現手段,為觀眾提供切近“肉身”——也即切近心靈——的震撼。似乎是出于對這一理念的認同,測不準的作品越來越注重儀式效果及觀眾對舞臺的參與。
《真實義》
《真實義》演出的第一個版本,是7月31日、8月7日、8月15日在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的三個空間,用三個晚上分別完成了三個章節的演出。觀眾與演員之間的“零距離”,令整場演出有一種“沉浸式演出”的意味,但郜曉琴甚為反對“沉浸式”這一已經變得過于商業、過于流行、過于滑膩的說法,寧愿稱其為“環境劇場”。
7月31日在“異形空間”演出的是第一章“小男孩與真實語”,在漆黑的空間中,完全靠手持強光電筒照明,現場的數十名觀眾完全無法提前預料演員們在空間中的動作與移動,從而在演員與觀眾之間,營造了一種徹底投入的緊張感。“小男孩與真實語”的故事源自南傳佛教,有著寓言的動人。男孩被毒蛇咬傷后,比丘、父親和母親分別以各自的“真實語”為男孩解毒,由此揭開的真相殘酷而逼人:母親憎惡丈夫;慳吝的父親不喜歡比丘但又供養著他,比丘在出家第八天就后悔但50年來忍受著出家人的身份……內心的真實感受與外在行為的反差,是釀成這一切荒謬與痛苦的根源,真實得令人警醒。前廣告公司職員、樂隊主唱和社區工作者,三位非職業演員,將母親、父親和比丘三個角色及其情感,表現得非常具有說服力。當演員們沉浸在自己的動作與行為之中,而觀眾近在咫尺地觀看他們的痛苦、猶疑、憎惡與發泄,一種超越“戲劇真實”的殘酷的真實感油然而生。9月25日在西岸美術館上演完整版之時,12名觀眾被請到臺上坐下,近距離觀摩,但在我看來這一安排有割裂觀眾之嫌。
奧德修斯的故事是否適合中國人口味,暫且存疑不問。然而在第二章“奧德修斯與塞壬”中,郜曉琴不僅想表現一種屬于古希臘人的古典氣質,更想通過將荷馬史詩與卡夫卡的《塞壬的沉默》組合在一起,讓觀眾思考“真相是什么”。
為避免誘惑,脫離險境,奧德修斯是如荷馬所講述的,“讓船員們將耳朵用蜂蠟封上,把自己綁在柱子上”,還是如卡夫卡那篇翻譯成中文不足千字的短文所說的,“他用蠟塞住雙耳,讓水手們將自己綁在桅桿上——做足不受任何誘惑的準備”?
在卡夫卡的短文中,奧德修斯失去了古典的、好奇心旺盛的英雄氣概,變成一只做足準備的“狐貍”——一個當代個體英雄的象征。然后卡夫卡接著寫道:“然而塞壬還有比歌聲更為可怕的武器,這就是她們的沉默。”那么,蒙著耳朵的奧德修斯,為什么能安然駛過呢?難道“沉默”,也要被“聽到”,才算數嗎?
“另外,關于此事流傳下來還有一種補充說法。奧德修斯,人們這樣說,是那樣詭計多端,是一只狐貍,就連命運女神也看不透他的心。也許當時他——盡管人的智力無法理解這一點——的確發現了女妖的沉默,上述的假象只是被他作為盾牌用來對付女妖和眾神。”
絕望如卡夫卡,對現代生活仍然抱有希望——至少就個體來說。個體憑借信念,加上一點點技巧與運氣,也有可能擺脫命運的殘暴捉弄——至少有這一種可能性。
古典與現代的奧德修斯,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真理與價值觀。在《真實義》第二章的演繹中,塞壬極盡誘惑與美麗,奧德修斯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所以在他被砍頭之前,他已經消失在夢境之中了。由于缺少決定性的瞬間,缺少奧德修斯與塞壬之間關鍵性的互動——或者說,由于這樣的互動太多,然而我們卻從未被透露線索或告知。
這個故事是有關荷馬還是卡夫卡,還是有關我們每一個人?線索是模糊的。一切仿佛一場夢。在這一章,郜曉琴為自己和演員們設置了一個巨大而難以解決的難題:如何在舞臺上不借助視頻與文字來表現思辨與想象?大膽如阿爾托,在戲劇中也只設想詩意與知識可以融為一體——而思辨不是知識。
第三章是“歌隊、三狂人與阿爾托的重影”。大阪圭吉的推理小說《三狂人》,作為“何為真相”的消費主義符號出現,表現為三位白衣男子癱倒在巨大的銀幕前面——銀幕上循環播放著阿爾托不同時期的照片:年輕時英俊而憂郁,年老時銳利而慈祥。最后是歌隊登場:9位演員逐一登臺,分別用普通話、廣東話、寧波話、東臺話、德語、上海話、日語、英語和法語,背誦了一段阿爾托和郜曉琴的“心聲復合體”:“當代戲劇是人性的也是反詩意的。對啊,我喜歡的,是反人性而詩意的,它的真實勝過一切的真實,有的時候我們說它是劇場真實。我獲得了豁免,盡情展現,不知哪里來的勇氣。”
“我獲得了豁免,盡情展現,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在《真實義》的演出中,9位演員,以飛快、緩慢或幾經躊躇的語速,以各自不同的姿態、動作與表情,說出上面一段臺詞,仿佛在喃喃自語,又仿佛在表示質疑與懷疑。來自法國的Alex,穿著既像中國戲服又像緊身衣的天藍色上衣,說話過程中,表演了一段中國傳統的甩水袖;在第一章中扮演“母親”的女演員身穿如希臘歌隊的長袍,上面綴滿黃色閃亮的長條;扮演“父親”的男歌手反串妖嬈的金發女郎;扮演“比丘”的社區工作者打扮成日本動漫女孩的樣子;扮演“小男孩”的男演員——本職為汽車工程師——胸前掛著一個“效仿比特幣”、代表“真實”的金光閃閃的大寫的“R”;扮演塞壬的女演員,一位頭戴黃黑相間的紙盒,另一位頭上裹著蛇狀纏繞的藍紗;歌隊的歌者一位頭頂中號鋁鍋,另一位身穿長滿黑色長刺的盔甲……然后全體觀眾都被邀請上舞臺,近距離觀看結尾的狂歡。
真實、偽裝、變裝、狂歡……一切都在進行之中,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一切都在探尋之中。
獨立戲劇與觀眾
然而9月25日晚的演出在“詩歌劇場”“真實劇場”“殘酷劇場”的疊加之下,終于因為想表達得太多而令人感到迷失。
當阿爾托將瘟疫與戲劇并列時,他看重的是后者可以具有前者那種“暴露”功能:暴露人類社會的脆弱性,暴露人生與社會的荒誕。而終極意義在于,人類能夠經歷殘酷而得到幸免。劇場就是一個人們可以在其中經歷殘酷而得以幸免的可貴空間。從這一角度來說,舞臺上所表達的一切,需要在觀眾心中激起激烈的回響,才算成功。
《真實義》的演出現場對觀眾也要求太多。整場演出涵蓋了多媒體、裝置、聲音、肢體、互動等形式,觀眾被邀請走上舞臺,打破“第四堵墻”,但無疑對自己在舞臺上的作用與效果都感到迷失。25日的演后談環節,除了劇團的熟人及朋友的捧場及夸贊,普通觀眾沒有提出什么問題。現場缺少一種交流的氛圍與意愿。觀眾們似乎因為剛剛經歷過的一切過于繁雜,而感到一時難以開口。這也是我內心的感受。
“一出真正的戲迫使聚集起來的集體采取一種英勇而挑剔的態度。”阿爾托的這句話,描寫了一種戲劇與大眾之間真正相關的狀態。然而,出于時間、空間甚至心理空間的距離與限制,獨立戲劇與觀眾之間,往往隔著一道“無形的墻”。獨立戲劇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與觀眾之間的關系,目前似乎仍是一個有待解決、值得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