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視閾下的《紅樓夢》贊美語研究

摘 要： 贊美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言語行為。本文從禮貌理論視角出發(fā)，基于五種禮貌補救措施對《紅樓夢》中的贊美語進行分類，分析其分別作為積極禮貌策略、消極禮貌策略和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的禮貌實現(xiàn)路徑，揭示贊美語在保全對話雙方面子、維護禮貌方面的功能。此外，本研究通過揭示《紅樓夢》中贊美語在塑造人物形象、暗示人物關(guān)系方面的作用，旨在幫助讀者更好地賞析贊美語體現(xiàn)出的語言藝術(shù)，體會其在人物塑造方面的關(guān)鍵作用。

關(guān)鍵詞：禮貌原則 合作原則 《紅樓夢》 贊美語

贊美語作為一種對說話人以外的人的正面評價，滿足了被稱贊人積極面子的需求，符合布朗和萊文森禮貌原則的要求。正確使用贊美語，不僅是一個人交際能力的重要體現(xiàn)，也對維系社會良好關(guān)系起著關(guān)鍵作用。《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其中就不乏對贊美語的描寫。本研究從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切入，對《紅樓夢》大量人物對白中出現(xiàn)的贊美語進行研究，總結(jié)贊美語的不同實現(xiàn)策略模式，并探究其在語言層面對情節(jié)推進和人物刻畫所起到的關(guān)鍵作用。

一、理論基礎(chǔ)

1.對于贊美語的定義

學(xué)界對于贊美語的定義和類型早有論述。塞爾將贊美歸類為一種表述性言語行為。霍爾姆斯將贊美作為一種禮貌策略分析，認(rèn)為：“贊美是一種說話人對他人，尤指聽話人所具有的雙方都認(rèn)為有價值的優(yōu)勢（所有物、性格、技能等）直接或間接進行積極評價的言語行為。”霍爾姆斯還用二分法將贊美語進一步分為顯性贊美和隱性贊美。

2.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

合作原則最早由格萊斯提出。他認(rèn)為合作原則是說話人和聽話人為了達到成功交際的目的所需要遵守的規(guī)則。他將合作原則具體總結(jié)為：數(shù)量準(zhǔn)則（不提供交流所需以外的信息）、質(zhì)量準(zhǔn)則（不說不真實的話）、關(guān)聯(lián)準(zhǔn)則（說話應(yīng)貼切）、方式準(zhǔn)則（避免晦澀、歧義）。

在實際生活中，我們的語言交際并不完全遵守合作準(zhǔn)則。我們會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來達到不冒犯他人的目的。基于這一情況，布朗和萊文森用禮貌原則對合作原則進行補充。

布朗和萊文森將禮貌定義為說話人為了最大限度地維護說話人和聽話人的面子所做的努力，而面子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試圖為自己贏得的一種積極正面的社會評價。為了維護這種個人形象，人們就得盡力實施社會對維護面子所要求的語言行為。布朗和萊文森將面子進一步分為積極面子和消極面子兩種，其中積極面子指希望得到別人的贊美、喜愛，消極面子指不希望他人干涉、強加于自己。言語行為本質(zhì)上是威脅面子的，這就需要說話人選擇不同的補救策略，從形式上對言語行為進行補救，降低言語行為的面子威脅程度，用以避免尷尬、難堪的局面。

二、《紅樓夢》文本中的贊美語類型和功能

1.贊美語作為積極禮貌策略

積極禮貌策略就是滿足聽話人積極面子需求，使說話人言語行為中表現(xiàn)出的聽話人形象與其自身所期望的相符。而贊美語作為積極禮貌策略使用也是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種方式。說話人通過直接使用一些帶有稱贊性的形容詞，或者通過類比的方式將想突出的聽話人特質(zhì)與具有相同特質(zhì)的人或物進行比較，來滿足聽話人的積極面子需求，而《紅樓夢》中贊美語作為積極禮貌策略的例子，根據(jù)布朗和萊文森的分類，又可以下分成夸張、提升說話人興趣、善意的謊言三類。

夸張作為積極禮貌策略指的是說話人通過夸張自己對于聽話人的興趣、贊許、同情來維護說話人積極面子需求，這一策略在使用時往往會伴隨著語調(diào)上的加強，或者其他帶有加強效果的修飾語。最典型的例子出現(xiàn)在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王熙鳳贊林黛玉：“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這段稱贊語通過語調(diào)上的加強和“竟”這樣的修飾語來夸張王熙鳳對于林黛玉的喜愛。同時將林黛玉與在場的迎、探、惜三春進行類比，無形中也贊揚了這三人，體現(xiàn)了王熙鳳的語言藝術(shù)。

提升說話人興趣是一種說話人向聽話人表示自己與聽話人對參與對話有著同等興趣的方式。最常見的提升說話人興趣的方式就是編故事。比如《紅樓夢》第十九回，賈寶玉前去探望午睡的林黛玉，為了給她消乏解悶，就編了一個林子洞的故事，說揚州黛山林子洞的耗子臘月初七商議第二天偷竊果品一事，一小耗毛遂自薦去偷香芋卻被質(zhì)疑力有不逮。小耗說：“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計謀深遠(yuǎn)。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小耗又說自己可以變身香芋用分身法搬運，卻變成了個“最標(biāo)致美貌的小姐”。眾耗忙說變錯了。小耗現(xiàn)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過世面，只認(rèn)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南阌衲亍！睆亩Y貌策略角度分析，賈寶玉通過這樣的一個故事將林黛玉用隱喻的方式直接置于談?wù)摰脑掝}之中，提升了林黛玉對于談話的興趣。從文學(xué)賞析的角度來看，在故事里作者借賈寶玉之口，用“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計謀深遠(yuǎn)”“最標(biāo)致美貌的小姐”“香玉”等語暗為黛玉作評，贊揚了林黛玉，同時表達了賈寶玉對黛玉的喜愛之情。

善意的謊言是布朗和萊文森積極禮貌策略下避免分歧策略的其中一種方式，指的是當(dāng)聽話人被問及關(guān)于某事的意見時，為了不傷害說話人的積極面子，選擇用謊言的方式來應(yīng)對。相關(guān)的例子在《紅樓夢》第四十六回，賈赦的妻子邢夫人想為賈赦納賈母身邊的丫鬟鴛鴦為妾，邢夫人找兒媳婦王熙鳳商量對策，并說自己打算先問鴛鴦的意見，再去求賈母。王熙鳳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又礙于自己媳婦的身份，所以王熙鳳在明明不贊成這件事的基礎(chǔ)上選擇用善意的謊言，她說：“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

2.贊美語作為消極禮貌策略

消極禮貌策略維護的是聽話人的消極面子，即聽話人行動自由不被干涉和注意力不受阻礙的愿望。與積極禮貌策略不同，消極禮貌策略通過降低言語行為固有的強加程度的方式對面子威脅行為進行補救，而通過贊美語的方式，說話人能從言語行為上夸大聽話人的能力或某種特質(zhì)，使其在形式上與言語行為固有的強加程度相匹配，從而維護聽話人的消極面子需求。

在《紅樓夢》第七十二回中，賈璉因銀錢短缺，想讓丫鬟鴛鴦偷賈母的東西出來抵押。為了使這個請求固有的強加程度降低，他說：“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數(shù)兩銀子的，只是他們?yōu)槿硕疾蝗缒忝靼子心懥俊！边@里賈璉使用贊美語贊美鴛鴦并不是為了滿足鴛鴦希望得到他人贊同、喜愛的積極面子需求，而是希望通過贊美語的方式表達自己對鴛鴦能力的認(rèn)可，降低偷運賈母東西這件事的強加程度，使鴛鴦從情感上更容易接受，自己的目的也更容易達成。

3.贊美語作為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

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作為面子補救策略往往被用在言語行為有著不止一種可能的交際目的時。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使一種言語行為有著不同可能的解釋，這就給說話者在交際時留有余地。所以一旦聽話者的面子被威脅或者傷害，說話者可以通過給聽話者不同解釋的方式來使自己免于面子威脅的責(zé)任，這也使得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變成了一種補救程度較高的補救策略。布朗和萊文森對于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的分類主要建立在違反格萊斯四條合作原則的基礎(chǔ)上，其中贊美語用作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主要表現(xiàn)為違反質(zhì)量原則的反語。

上述的各類贊美語，無論其贊美含義是否容易被聽話人識別，其會話含義都是正向的，一般起著拉近社交距離、維護人際關(guān)系的重要作用。但當(dāng)贊美語用作反語時，其會話含義是與贊美語形式上的含義完全相反的。在違背了質(zhì)量原則的情況下通過結(jié)合加強的重音和反語的標(biāo)記，贊美形式的反語往往向聽話人表達一種諷刺、侮辱的含義。這一類特殊的贊美語也給贊美語的定義和分類帶來一定的困難。但如果將贊美語當(dāng)作禮貌補救策略來看，可以認(rèn)為聽話人將侮辱、諷刺的含義通過贊美的形式進行補救，這樣的方式不僅顧及了聽話人的面子，更會賦予說話人一種機智的社會形象。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大觀園眾人品蟹賞菊，寶玉作螃蟹詩助興，并笑黛玉才力已盡，再作不出詩來。黛玉不服，也作了一首螃蟹詩。當(dāng)寶玉看了黛玉的詩正要喝彩時，黛玉把自己的詩奪過一把撕了，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這句話表面上來看在贊賈寶玉的詩，但結(jié)合實際情況來看，其會話含義確實在諷刺賈寶玉的詩寫得不好。在宴會的場合，林黛玉通過贊美這樣的反語來批評、諷刺賈寶玉，使自己批評、侮辱的會話含義面子威脅程度降低，同時也突出了自己伶牙俐齒的特點。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大量存在著以調(diào)侃形式出現(xiàn)的贊美語，也是以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的形式進行面子補救。這樣的形式在王熙鳳的日常對話中反復(fù)出現(xiàn)。比如第四十六回，賈赦想強納賈母的丫鬟鴛鴦為妾，被鴛鴦告到賈母跟前，賈母盛怒之下責(zé)備王夫人居心不良，這時王熙鳳緩頰道：“誰教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的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表面上看王熙鳳在嗔怪賈母，實則是用調(diào)侃的方式贊美賈母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侃作為一種玩笑話語，能夠緩解緊張氣氛，詼諧談話氛圍，同時顯示出說話人與聽話人關(guān)系的親密。調(diào)侃式贊美語也成為《紅樓夢》中人物的一種重要交際手段。

三、贊美語的功能

從語用功能的角度來看，贊美語如前述在交際中主要起著拉近說話人與聽話人的社會距離，維護社會關(guān)系的作用。從寫作技巧的角度來看，作者在小說中通過贊美語進行正面描寫和側(cè)面皴染來達到塑造人物形象的目的。

通過贊美語對人物進行描寫，作者主要是通過贊美語的內(nèi)容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紅樓夢》第十三回，賈珍說王熙鳳“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這是作者借賈珍之口說王熙鳳有理家之財。到了三十六回薛姨媽說王熙鳳說話像“倒了核桃車子的”，此處寫鳳姐口齒伶俐、機言巧辯。通過贊美語這一個切入點，作者就描寫了王熙鳳的不同特點，塑造出了一個立體的人物形象。而第三十九回眾人評賈府各丫鬟，李紈說平兒是“奶奶的一把總鑰匙”，說鴛鴦“心也公道，常替人說好話”，又說寶玉沒了襲人如何使得。探春說太太屋里的彩霞“外頭老實，心里有數(shù)”，“凡百一應(yīng)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訴太太”。丫鬟本是《紅樓夢》占筆墨不多的人物，可作者通過這寥寥數(shù)語，對次要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進行描寫，便勾勒出一個個鮮明的人物形象。能在有限的筆墨里勾勒出鮮明的人物，這正是作者寫作的高明之處。

除了正面描寫外，作者還會根據(jù)書中人物的不同背景改變贊美語的語體風(fēng)格，使角色的語言令人信服。《紅樓夢》中的語言經(jīng)過作者的千錘百煉和反復(fù)打磨。作者創(chuàng)作時不僅要符合情節(jié)，更要綜合參考角色的性別、社會階層和受教育程度，才能使角色說出的話不顯突兀。而《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的世情畫卷，以榮、寧二府為軸，幾乎涉及了當(dāng)時社會的方方面面，這其中不僅有小姐公子，也有下人奴才，還有以劉姥姥為代表的平民階層。這時就需要改變贊美語的語體風(fēng)格使之與人物的身份、地位相符。比如賈政的門客在第七十八回中贊賈環(huán)所作姽婳詞時，說他“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這里作者用了竹林七賢中大阮小阮的典故，符合門客知識分子的身份。而到了第三十九回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劉姥姥夸惜春，說她像“神仙托生的”。通過贊美語的描寫，描繪出一個粗鄙村婦的生動形象。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贊美語是降低面子威脅程度的重要手段，主要語用策略為積極禮貌策略、消極禮貌策略、非公開地施行面子威脅行為，其機制主要是通過對社會距離和言語行為本身所固有的強加的絕對級別進行重新排序來達到降低面子威脅程度的效果。而贊美語所表達的內(nèi)容不一定為說話人所認(rèn)可，有時出于恭維、諷刺、避免沖突的目的，說話人會夸大自己對于贊美的認(rèn)可程度，或者是完全違反自己的認(rèn)知，說出不真誠的贊美語，來對面子威脅行為進行補救。《紅樓夢》中的贊美語具有語體風(fēng)格多變、調(diào)侃式贊美頻繁出現(xiàn)的特點。在寫作技巧上，作者通過贊美語來塑造人物性格，暗示人物關(guān)系，從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小說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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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秦有成，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英語學(xué)院2018級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語用學(xué)。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