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怪人”的樂園

盛侃

微博@走飯的某評論區(qū)，里面滿是抱怨、傾訴和嘆息，宛如社會眼中那些玻璃心怪人的最后一片樂園。在那里，沒有人逼迫你向上，沒有人指責你想太多，沒有人嘲笑你太脆弱。有的，只是一群迫切需要將情緒垃圾倒掉，好讓自己可以多撐幾天，興許撐著撐著就能活下來的平凡人，平凡的脆弱人。

每個溫柔的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孩子

“可能到最后，所有的都由我一個人承受，我是單獨的個體，為何要去考慮離去后世人如何看待？他們沒有經歷我的痛苦，說著無關痛癢的話，不知我是解脫，卻道惋惜?！?/p>

—程程深夜回復@走飯的最后一條微博

我慌忙回復她：“你還好嗎？希望你平安快樂！”

“我買了10斤炭，放在床下，不知道這么多夠不夠?！?/p>

很明顯，這是個有自殺傾向的女孩，我必須在第一時間轉移她的注意力：“妹妹，你可以跟我分享快樂，也可以和我抱怨委屈，我都聽著，也愿意分擔。”

我一番手忙腳亂慢慢安撫好程程的情緒，她答應我今天先好好休息，正當我松了一口氣時，突然她生氣地說了句再也不相信我，并拒絕回復！我一下子愣了，這才發(fā)現自己只顧著和程程聊天，沒注意到救援群里已經有其他老師將她的情況上報網警，警察聯系到她同事，找到了她的住處。這一切讓程程羞愧而委屈，覺得自己被置于聚光燈之下，剛剛參加工作的她，卻因為這件事在公司“出名”。

以己度人，我也覺得慚愧難當，也許每個人都有發(fā)泄痛苦的需要，也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悲傷。

當一個人不再是小孩子，一切壓在自己肩上，這個世界，你不會再因為月亮照亮晚歸的路而感覺溫暖，不再因為星星點亮夜空而收獲快樂，我們甚至會懷疑美好是否真的存在。

程程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我陪她聊了一路，從學業(yè)到火鍋，到她剛養(yǎng)的小貓叫果凍，再到果凍喜歡跑到衛(wèi)生間喝馬桶水，然后用喝完馬桶水的嘴去舔她的手……我忍不住笑了，我和程程說，我家孩子在外面玩不愛回家，我就逗她說要抓魚去，然后她才乖乖讓我抱。程程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沒有收我發(fā)給她致歉的打車紅包，還說夜景很美，感謝我叫她出了門，順便欣賞了生活中的一絲美好。

從程程身上，我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有的人即使身體長大了，他的內心也是個純真無邪的孩子，他雖不忍操起大人的長矛肆意傷害別人，內心的盾卻尚未長得堅硬，依舊容易為別人所傷。柔軟的人，心里一直住著一個孩子。

捏土脆弱，你卻堅強

程程慢慢和我還原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碎片：她是個小會計，和別的女孩一樣，希望有一段美好的感情，開開心心地過普通的生活?？勺屗铧c兒死去的也正是這段感情，男生接近她、控制她、借她錢，用她的名義貸款，這些她都默默承受，直到有一天發(fā)現男生和別人在一起的照片，她崩潰了。男生一再保證是真心愛她，程程又一次相信了。

愛得越深，恨就越深。程程說，自己手上的傷有多重，心里的傷就有多重。我們認識的時候，程程已經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心理與生理癥狀：失眠、心慌、焦慮、反胃、發(fā)燒……我和程程說，她一定是遇到會PUA的渣男了。

這些年，我在出警中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例，有騙走女方全部存款還欠下幾十萬高利貸的，有騙財騙色讓女孩子抑郁休學的，有自己干違法的事還拖女朋友下水的，還有干脆讓女朋友從事色情交易自己坐收漁利的……這些罪惡讓人無法容忍，但我都一一見證。

我靜下心來，給程程講了一個故事。幾年前查案途中，我和同事走過一間空置的廠房，看到兩只流浪狗正帶著它們的寶寶在玩耍。大狗很瘦很臟，毛很長，幾乎蓋住了眼睛，身上滿是泥巴，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幾只狗寶寶卻很可愛，時而在地上打滾搖尾巴，時而依偎在大狗身邊。大狗一邊給它們喂奶，一邊為它們舔毛。我和同事不知為什么，都濕了眼眶：對動物來說，或許自己生存尚且不能保證，卻還要把愛的本能傳遞下去。

人區(qū)別于動物的唯一之處，大概就是畢生對愛的向往和追求吧。可是偏偏卻有人利用這種向往，去實現自己卑劣的欲望，甚至讓對方無法生存。

“換句話說就是，這樣的人也許還不如畜牲，對嗎？”程程問道。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程程突然告訴我，那渣男找到她的住處賴著不走，還拼命抽自己耳光請程程原諒他，我得到程程的允許，悄悄報了警。

警察趕來，轟走了那個渣男。我為程程的勇敢和灑脫感到開心，送給她一對捏土手辦，并且寫了一段話鼓勵她：“捏土很脆弱，你卻很堅強，黑夜雖長，總有星光。”

用堅強去保護脆弱

卑劣者之所以卑劣，大概是因為卑劣曾讓他們暢通無阻。我和程程說過一句話：“遠離人渣，是自人類走出非洲以來最正確的選擇?！?/p>

渣男多次找程程均被拒之門外后，他居然又找到程程的公司。公司項目部的一位男同事林況一直安慰和保護著程程，渣男居然把過去和程程拍的一些私密照片發(fā)給他，說作為前主人，自己是在祝賀他。林況非常有氣度地回應了，同時再次報警，之后他非但沒有因此疏遠程程，反而與她越走越近，陪她上下班，陪她去做心理治療……

曾經的程程，絕望地在床下藏好了炭，猶豫間想與這世界道別。但現在，她終究還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光明。

這世界上有些人像蒲公英，既能落地生根，也能隨風千里;有些人卻像嬌蘭花，莖斷了，根也死了。人本不分高低貴賤，所以請不要隨便指責后者抗壓能力差，因為他們只是容易被困在負面情緒里，但同樣的，他們也容易被正面的情緒帶動起來，去追逐美好，去努力當一個善良的平凡人。如果我們能在匆忙趕路的時候稍稍留意，幫助這些人走出陰霾，繼續(xù)熱愛美好，也算很有意義的事吧。

多年前的一個深夜，接到報警電話的我和同事們曾打開過一扇門，小心翼翼地鉆進去，看到躺在地上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孩子。她的腳抵著門，我無可回避地碰到了她已經僵硬的腳、僵硬的小腿，然后才有勇氣看了看她痛苦的表情，黑色的口水順著她的嘴角流出，我們甚至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生怕打擾到寂靜的她。那是一個患抑郁癥燒炭自殺的小女孩，也許明天她將化為塵土埋入地下，只留下地板上被炭燙黑的一個圓圈。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仿佛灌滿了鉛，沉重得喘不過氣。我一直反復想：這女孩為什么躺在冰涼的地上？是不是燒炭太難受了，所以她才從床上滾了下來，就那樣無助地閉上雙眼。

正是看過太多這樣的無助和無力，我也終于承認：也許人和人之間終究存在著天差地別，有人以愛為名四處作惡，有人卻愿意貢獻一切描繪光明。在樹洞里傾訴、在留言區(qū)里哭泣的寶寶們，在脆弱的年紀里遇到不如意的事，他們是不幸的，即使自殘、自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嘲笑他們脆弱，因為那樣的人生丟給你，你又能做到多好呢？

我相信，有些東西樸素而莊嚴，是我們生而為人所應該得到的，那就是人的權利、人的自由、人對愛與美好的向往！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保持人類最寶貴的、賴以成功的美德—愛、信任、同理心和正義感，并在不經意間完成偉大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