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二分法

空明

1.何氏變換

一個拳頭大小的球體安靜地懸浮在桌面上。

這是投影終端，它直接連接著移植在使用者大腦里的芯片，通過一束光將使用者的想法投影出來。此刻，投影在墻上的是一個個不斷變動的符號和數字。一個人影突然闖入了投影里，墻上變動的圖像頓時停了下來。

“說吧，老徐，找我來又要讓我來計算什么？”

徐圖南從桌子后站了起來，伸出手在懸空的投影終端上按了一下。小球馬上中止了投影，接著緩慢又平穩地下降，穩穩當當地立在了桌面上。

他走到桌前，沒有直接回答來人的問題，“老林啊，我先問你個問題，本世紀最偉大的物理發現是什么？”

“還用說嗎，肯定是大統一理論。”老林脫口而出，“你一個搞物理的居然問我一個搞數學的這個問題？怎么，今天找我來和微連續有關？”

“猜對了。”徐圖南抓起了投影終端，?“微連續原理可以完美契合大統一理論，可以說沒有微連續原理就沒有大統一理論。但在《微連續原本》里構造出來的數學體系中，有一些表達式我們一直無法進行應用。學界一直認為微連續原理可以用來表達大統一理論，那么其他的表達式也應該可以應用于相關的方面，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找到相應的應用。”

老林點了點頭。身為一名數學家，這是他知道的基本常識。

徐圖南繼續說：“前幾天我在翻《微連續原本》的時候，偶然翻到了一個表達式。我突然發現這個式子正好可以解決我研究上遇到的一些問題。”

“你是說……你找到應用了？”

“對，何氏變換，我找到它的應用了。”徐圖南用力捏了捏投影終端，?感應到抓握的小球立刻點亮了投影燈，在前方的白墻上投出了幾道式子。

老林湊上前，仔細地端詳著這幾道等式。研究了好一會他才開口道：“看是看明白了……就是把一個沒有方向的數值上的增量變換為一個有方向的遞增過程……但它的物理意義是什么？”

“這個式子是關于時空的。”徐圖南解釋，“愛因斯坦提出時間和空間是一體的，大統一理論則證明了這一點，時間和空間是成對出現的，時間產生的根本原因就是空間的產生。膨脹的宇宙無時無刻不在創造出新的空間，而時間就伴隨著空間的產生出現了，時間流動就是因為宇宙的膨脹！所以宇宙的結局將會是‘大撕裂，到那時候時空將會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形式存在。”

他頓了頓，繼續說：“說回這個式子，等式左邊代表的是伴隨著新空間出現而產生的時間，就像吹氣球一樣，我們只能描述氣球變大了多少，而無法給出它變化的方向，這個增量只能是標量，不是矢量。‘何氏變換就是把這個無法描述方向的過程轉換成了一個有方向的過程，于是時間就變成了有方向的矢量！如果再將其他描繪時間的公式變換一下放在一起，那么就可以將時間近似地描繪成一種流體。這種流體，我管它叫時間流，有著類似于流體的屬性和性質，重度、流速、黏度……這些屬性同時也可以用來描述空間的扭曲程度，因此這種變換是可行的，這點可以在理論上證明。這個理論我打算把它叫作‘時間流連續假說，為了完善這個假說，我打算把其他公式也變換一下。”

“用何氏變換？”

“沒錯。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這里還有幾道式子，你看下能不能幫忙算一下，畢竟這是你研究的東西。數學這種東西，還是得來問你。”

“我看看。”

老林一把抓過小球，接著腦子飛快運轉起來，計算這些公式。大腦中的芯片接收到信息，將這一道道式子轉化為機器語言，打包上傳到了云端的量子計算機上。計算機很快就給出了計算結果，數據流經過腦機接口，傳遞到了小球上。在幾微秒內，投影終端就在墻上給出了答案。

墻上的數字飛快地變動著，不斷有新的表達式出現，修改，變換，消失。式子變換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滿墻的符號也一個個地消失，當圖像停下來的時候，滿墻的光影里只剩下了一條等式。

“這就是最后的結果。”老林看向徐圖南，發現他正盯著墻面。

“你知道這條式子代表了什么嗎？”徐圖南的聲音里帶著顫抖。

“什么？”

“這表示，我們可以穿越時空。”

2.時光機

徐圖南站在臺上，望著大廳里烏泱泱的人頭，心里有點兒緊張。大廳里坐的都是學界里有名的專家學者，他們此刻聚在這里就是為了聽他的報告。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開始這個報告里最重要的環節。

“理論部分的報告到這里就結束了。說到這里，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有一個疑問——這個研究現在的進度如何？現在，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們最新的研究成果。”

他身后的幕布緩緩向兩邊拉開，隱藏在幕后的東西終于慢慢顯現出來。那是一個白色的圓柱體，正對著觀眾的一側上有個緊閉著的門。

大廳里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竊竊私語在幕布打開的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臺下的許多人早已聽聞了一些消息，但此時他們都緊緊地盯著臺上，等待著臺上那個人說出那句即將載入史冊的宣告。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這項技術最終的應用——時光機！”

徐圖南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自從提出了‘時間流連續假說，十幾年來，我們一直在嘗試制作一臺可以穿越時空的裝置。五年前，我們制作出了第一個裝置，成功地讓一個蘋果出現在了十皮秒之前。之后經過不斷的實驗和改進，我們能穿越的時間越來越長，到達的空間位置也越來越遠。到今天，我們已經有成熟的技術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安全地送到過去的任何時空任何位置，然后再把這個人安全地接回來。

“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這臺裝置，當然，這不是全部，這只是它的接收艙而已。整個裝置過于龐大，無法在報告會的現場展示，所以我們只帶來了它的接收艙。這個艙室與時光機的本體連接，進入這個接收艙也可以進行時空旅行。

“我們今天將在這里演示雙人時空旅行。此前這臺裝置只嘗試過單體的穿越，從來沒有進行過多人的穿越。實際上雙人和單人過程相差不大，我們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成功。我將請我的助理和我一起進行時空旅行。我們會回到五十年前，并帶回一張如今早已不再使用的紙質鈔票。下面，請我的助手上臺。”

助手很快就走了上來。他站在接收艙旁，在表面按了按，艙門就打開了。

“我們在幾周前就開始進行除毒治療，以避免我們身上攜帶的微生物給過去造成影響。下面我們將再次進行一次消毒，消毒完成后我們就開始時空旅行。”

徐圖南走到艙體前，和助手站到了一起。地面上猛然噴出消毒液，形成了一片白霧，將他們籠罩其中。

霧氣逐漸散去，他們也走到了艙門內。艙門緩緩關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了觀眾的視線里。

突然間，艙體表面發出了一陣強光，一聲巨響后，艙體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

3.站點T1308?

“管理署站點T1308，你就是站點管理員？”

“是的，我就是管理員。”管理員看向來者，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標識上。標識里是一條蛇，張大了嘴巴咬著尾巴，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環。蛇吃掉尾巴，吞下的尾巴又轉換為新尾巴的原料，如同永不停歇的時間循環。這個特殊的標識說明了來者的身份——機動特遣隊“銜尾蛇”，時空管理署內專門處理時空犯罪的武裝力量。

“你們來得這么快啊。”管理員撓了撓頭，“我讀完任務簡報剛啟動機器，你們就來了。要來觀察確定那個嘗試干擾時光機發明的嫌犯穿越的時間和位置對吧？他想要破壞時光機的出現，怪不得來的是你們‘銜尾蛇……機器啟動還需要一段時間，你們先來坐一下吧？”

機動特遣隊隊員們的臉都隱藏在一體覆蓋式作戰服后面，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為所動。

“你應該知道……在機器開啟前我們得一直保持戰備狀態吧？”領頭的隊長終于忍不住說道。

管理員有點兒不好意思，“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機動特遣隊，也是這個站點建立以來第一次接待機動特遣隊，所以關于你們執行任務的程序啥的我一點兒都不了解。說來非常奇怪，這個站點負責的時間段，也就是時光機發明出來的這個時間段，但是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時空犯罪。這是第一次機動特遣隊要來調查這個時間段。”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熱情的站點管理員。”

“可能是因為其他站點的管理員天天和機動特遣隊打交道，所以都見怪不怪了吧。唉，真羨慕你們，每天都有新的任務，哪像我，天天待在站點里，都是做些日常維護啥的。”

“這可一點兒都不好玩。”隊長搖搖頭，“時時刻刻都要面臨生命危險，更重要的是不能對時間產生什么影響，稍有偏差說不定我就出生不了了。”

“也是，對時間的變動才更加危險。如果你真的在過去做了什么導致你爸媽無法相遇，那么根據‘母親猜想，時間會自動修正，結果是你爸媽還能相遇，但你可能一出生就伴隨著什么無法治愈的先天性疾病，這才是最糟的。”

隊長沒有接話，站點里出現了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很久了。”一名隊員怯生生地說道，“如果越來越多的人都想觀察過去的某個特定的時間段，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時間段不就會填滿了觀察體嗎？”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他問過其他站點的管理員，但每個人都只是用一種“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的眼神輕蔑地看著他。

“因為我們的觀察體是無窮小的，就像奇點一樣。”管理員伸出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代表這是一個奇點，“所以就算兩個觀察體重疊了，盡管這種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那么也是沒有影響的，兩個觀察體之間甚至不會意識到對方的存在。”

他伸出左手也捏出一個“奇點”，兩只手疊在一起，代表二者重疊，“重疊了也不會發生什么事情。”

“其實關于觀察體還有另一個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實際上觀察是會產生影響的。”管理員繼續解釋。根據他的經驗，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很可能會繼續提出“觀察會不會對過去產生影響”一類的問題。

“一束光進入了觀察體內被我們看到了，那么這束光就被吸收了，不會再出現在那個世界中了，這就導致了物質和信息的流失，這也會對那段世界產生影響。然而實際上我們可以通過同時向那個時間的世界放出一道和被吸收的光頻率波長相同的光線的方法來消除這個影響，所以對過去的觀察不會對過去產生任何影響。”

管理員身前的操作面板突然亮了起來，這表明站點內量子計算機已經計算完畢，只需要發出指令，就可以把觀察體投放到指定的任意時間段內的任一角落。

管理員指了指一旁的機器，“先生們，請連接好交互器，我們可以旅行了。”

隊員們依次走到交互器旁，將自己的腦機接口與機器連接起來。他們的意識已經上傳到了觀察體內，只要觀察體到達指定時空，他們就可以從任意角度觀察那個時空。

“根據任務簡報，我們要去時光機正式向全世界公開的時候。那么按照時間先后，我們先去的應該是第一位時空穿越者到達的位置，也就是時光機正式公布的五十年前，徐圖南撿起那張鈔票的時候……”

管理員把時空坐標指向第一次產生時空波動的地點，發出了出發的指令。

4.第一次循環

枯黃的葉片從枝頭上緩緩飄落，掉落進了秋風中，滑到了地上，與這片殘枝斷葉織成的大毯融為一體。這就是五十年前的秋季，路旁種著光禿禿的喬木，地上鋪滿了黃色的落葉。

兩個裹著毛呢子大衣的人行走在樹下，靴子堅硬的靴底重重地落在水泥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音。為了盡量減少對過去的影響，徐圖南和他的助理李文換上了半個世紀前的笨重的紡織衣物，把到達的地點選在了這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

“這衣服穿起來真不舒服，一點兒都不暖和……”徐圖南裹緊了大衣，小聲地抱怨，“出發前觀察得沒錯的話，這附近這個時間段里應該只有這條坡道底下有一個人……我看看……”

這條小路是一個下坡，坡地正對著小路的是一間大門敞開的倉庫，倉庫的貨架上擺滿了一個個的紙箱子。一個男人站在小路的盡頭——?一個倉庫的門前，正背對著他們忙活著什么。

出發之前他們就用觀察體在這個地點觀察了一陣，這附近只有這么一個人。如果不施加任何干涉的話，這個人會保持著這個正對著倉庫的姿勢挺長一段時間。

徐圖南盯著這個人看了好一會兒，確認觀察結果無誤，這個人肯定不會看到他們后，決定開始做正事。

“好，我們開始吧。”

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在路旁找一張被人遺忘的紙幣。這張紙幣的命運就是掉落在這條小路旁鋪滿落葉的大地上。它將會在接下來的一天里被灑落的落葉覆蓋，最后在來年春天和一地的葉子一起腐爛在大地里。這張紙幣從掉落一直到消失都不會被這個時空的人們所發現，這是他們來之前就觀察過的。這也是所有回到過去拿取一張流通的貨幣的方法中對過去產生影響最小的辦法了。這樣不會有任何一張本應流通在市場里的貨幣突然消失，畢竟誰也說不清市場里一張貨幣的突然消失會產生什么樣的蝴蝶效應。

很快他們就在一棵樹底下發現了那張已經被落葉遮住了一角的紙幣。徐圖南看著這張紙幣上的編號，與自己在觀察體里看到的那串字符一一比對。在確定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張后，他把這張紙幣從覆蓋著的層層葉片中抽了出來。

“找到了！”他把鈔票小心翼翼地裝進密封袋里。

按照計劃，他放好密封袋后，李文應該走過來一起回去。但李文遲遲沒有出現。他扭過頭，發現李文正呆呆地望著天空。

“你還在這里愣著干嗎？快走了！”

李文沒有理他，只是自顧自地說道：“教授，你知道嗎，這藍天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情。那時候我父母很忙，是外祖父在照顧我。他喜歡在這種天氣，把我叫到院子里，講他以前的故事。有一個故事他反復講了很多遍，那是他年輕的時候當倉庫管理員的故事。他說那次他把車停在了正對著倉庫的坡道上，當他完成工作上車的時候，才發現忘了拉手剎了。他下車檢查了一圈，發現后輪那里剛好壓了半塊磚頭，正是這半塊磚頭制止了車子從坡道上滑下去。沒有這半塊磚頭的話，他那天必死無疑，因為那天他就在車子滑落的路徑上做完了一整天的工作。”

徐圖南有點兒疑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突然說這個。

“說這些有的沒的干什么，越早走可能產生的影響就越小，有什么感嘆回去再說！”

李文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教授，你是個天才，年紀輕輕就取得了這么大的成就，而馬上您就要載入史冊了。”

李文突然回過頭看向他，開始倒著往身后走去，“您一直在實驗室里工作，所以您可能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黑暗。他們會給異己打上標簽，然后放心大膽地針對他，欺凌他，只是因為這個人和他們想法不一樣而已。當他想去給病重的妻子尋找特效藥時，卻發現自己不在限量供給的名單上，因為自己無權無勢，毫無關系。他想求助有關部門，卻發現那些許諾的治療名額偷偷給了一個高官的兒子。于是這個人想到了冬眠，而冬眠公司卻根據搜集到的信息知道他很緊急，開出了一個足以使他破產的價格。當他賣掉一切終于湊集資金時，自己的妻子卻已經斷了氣……教授，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仇富，但他們仇的其實不是富，只是在怨恨為什么那個富的人不是自己。因為每個人都只關心自己啊。”

李文停下了后退的腳步，朝徐圖南笑了笑。徐圖南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教授，我的外祖父一直很愛我，我小時候身子弱，經常受其他孩子欺負，每次我被欺負了他都會找上門去討說法。他常常會因為我被欺負，一個人在房間里掉眼淚。他很早就去世了，要是他知道這個世界這么有惡意，他會很傷心吧。教授，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極力推薦要把穿越的位置定在這里嗎，不是因為什么狗屁沒人看到影響小，而是因為坡道下面的那個男人，就是我年輕時候的外祖父。”

一個可怕的想法在徐圖南的腦子里轟然炸開，他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了。

“別做傻事！”他向李文的方向沖了過去，想要制止他。

“教授，已經晚了。”李文已經退到了十幾米外的車子旁。他抬起腳，把壓在車后輪下的半塊磚頭踢了出來。紅色的磚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水泥路上，摔得四分五裂。

車輪開始緩緩滾動起來。在重力的拉拽下，車子沿著坡道筆直地往倉庫的方向駛去。重力不斷地讓車子加速，到了坡底，車子將擁有能將一個人撞得四分五裂的巨大動能。

“他不希望看到我被欺負。他再也看不到了，因為我不會出生了。外祖父，就讓我，還有在這個時間后誕生的所有一切，就此毀滅吧！”

已經遲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徐圖南只能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車子越來越快，離那個人越來越近。

車子猛地扎進了倉庫，在這一瞬間，徐圖南分明看到了四散的肉塊和噴涌而出的鮮血。

5.第N次循環

“教授，你是個幸福的人。”李文盯著徐圖南的眼睛，盯得他發怵，“你功成名就，有許多愛你的親人，所以你永遠體會不到來自親人的惡毒，你也不會知道這個世界的惡意。我小時候父母很忙，于是他們就把我丟給了我外祖父。知道他最喜歡說的話是什么嗎？是‘你不行！我從小就在否定里長大，所以我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成天害怕別人對我有什么意見，結果其他人都開始欺負我，因為我好欺負！好不容易成年了，工作時又受到排擠，因為我老實，不會告狀！老實人不配在這世上活下去！”

李文的聲音越來越大，眼里似乎有火焰要噴射出來。

“沒錯，下面那個人就是那個爛人，他今天必須死！”

他抬起腿就是一腳，把墊在車子底下的半塊磚頭踢開了。車子開始向下滑落。

“去死吧！都去死吧！”李文歇斯底里地吼道。

這句嘶吼傳到了道路的盡頭他外祖父的耳朵里。他抬起頭，看向后方，馬上就發現了疾馳而來的汽車。他連忙往一旁一跳，想要避開這輛車，但是已經晚了。

他剛起跳，車子就撞到他。

他被撞開十幾米，身子軟綿綿地在地面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了下來。他躺在一片血泊中，仰著頭，胸口起伏，大口地吸著氣。但他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小，很快就沒了氣。

6.第N+1次循環

“如果不是他，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李文瞪大了眼睛盯著倉庫前的那個人，呼吸越來越急促，“如果不是他，我怎么會如此懦弱，被欺負了也不敢吭聲！沒有他，我的生活怎么會這么不順！都是他！一切都是因為他！”

徐圖南還沒反應過來，李文就已經撲到了車子旁，一腳把那車輪下的半塊磚頭踢了出去。

“去死吧！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李文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朝倉庫前的那個人叫喊道。

他的外祖父聽到了身后傳來的聲音，一回頭，卻看到了飛奔而來的死神。他連忙一躍而起，但還是沒能躲過已經到了眼前的車子。還在半空中，車子就狠狠地撞到了他。他就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四肢在空中胡亂地劃出一道道軌跡，最后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鮮血四濺。他用手撐著身子，靠在一旁的貨架上坐了起來，強撐著睜大了眼睛。

他感到喉嚨里一陣腥甜，一低頭，嘔出了一團鮮血。他已經沒了力氣，整個人癱靠在貨架上，紅色的血慢慢從他鼻孔里滲出。他還睜著雙眼，但眼中很快就失去了光彩。

7.最后一次循環

“教授，您的生活幸福美滿，所以您肯定不知道有一個想要控制你一切的親人是什么樣的感受。”李文的表情越發猙獰，仿佛隨時要張開血口生吃掉他，“那個女人根本不在乎你，她只是想要控制你，想要什么事情都按她想的去做！什么為你好為你好！全他媽是放狗屁！”

徐圖南慢慢地靠近他，一邊挪動著腳步一邊安撫他，“別激動，別激動，我們現在還在過去，有什么話可以回去再說，被這個時空的人看到了造成什么影響就不好了。”

“聽到？老子還希望他快點兒聽到！沒有那個混蛋，怎么會有那樣的女兒！我要讓那老東西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此時徐圖南已經悄悄到了他幾步遠的地方。他縱身一躍，把李文撲倒在地，兩個人隨即扭作一團，在地上廝打起來。徐圖南年事已高，體力不支，很快就落了下風，被李文壓在了身下，無法動彈。突然李文把徐圖南往外一推，自己則借著反作用力站了起來，往那輛車子跑去。徐圖南見狀也連忙起身，想要阻止他。

李文已經來到了車子旁，徐圖南見狀加快了速度，縮著頭露出肩膀，想要用肩頭把他撞開。但在兩人撞在一起之前，李文早已把腳伸到了車輪前。這一撞，反倒是把李文的腳推到了磚頭上，把磚頭撞了出去。緊接著兩個人一起撞在了車子上，在車門上砸出一個巨大的坑。

一聲刺耳的警報聲突然響起，聲音震得人耳朵疼。徐圖南倒在地上，抬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是那輛車！他們剛剛的撞擊觸發了車子的防盜警報。此刻這輛車子正號叫著往坡底沖去。

李文的外祖父聽到了車子的報警聲，疑惑地往身后看去，隨即發現了沖向倉庫的汽車。他往旁邊一跳，緊接著雙手撐地，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這才回過頭看去確認情況。

車子飛速駛來，重重地撞在了貨架上，車頭也隨即凹陷了下去。在慣性的作用下，車尾依然在往前運動，但由于車頭已經停下了，車尾高高地往上翹起，又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撞擊產生的震動瞬間就傳到了貨架上，貨架上的貨物紛紛掉落了下來。就在李文外祖父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包裹在相繼兩次震動下脫離了貨架的最頂層，正好擊中了外祖父的后腦。他整個人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不再動彈，一動也不動。

8.觀察者之一

“他……死了？”

“沒有，只是暈過去了而已。”管理員的聲音在隊員們的腦海里響起，這就是意識體的交流方式——把信息直接顯示在對方的腦海中，“他的外祖父很快就被送到了醫院并在昏迷幾天后蘇醒過來。但之后，他整個人性情大變，變得極為暴躁，也就是在這之后，他開始家暴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的女兒，也就是李文的母親，因為童年的這段經歷，變得極為敏感，充滿控制欲。李文出生后這種控制欲到達了頂峰，甚至小到上廁所的時間她都想要控制。李文即使長大了，開始工作了，也依然沒有逃離母親的控制，他的母親會趕到他的工作單位去鬧事，這導致他經常丟工作。

“每一個在父母控制下成長起來的人在逃離控制的路上都會經歷一個‘弒父或者‘弒母的過程。這個過程通常都是心理上的，也就是開始質疑，不信任自己的父母，直至孤立、厭惡他們。在一些極端的情況下，這個過程會變為行為上的，即傷害自己的父母，甚至是殺害父母。而李文這種是極端中的極端，他把矛頭指向了外祖父的暴力，想要直接在一切發生之前殺死自己的外祖父，用殺死外祖父的方式來‘弒母。

“然而正是他的這個舉動，導致了后來一切事情的發生，外祖父家暴自己的母親，自己的母親控制自己……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個完美的因果閉環，對吧？”

“所以過去其實是無法被改變的？”一名隊員問道。

“如果無法改變那干嗎要機動特遣隊去阻止時空犯罪？”管理員對這個問題有些詫異，“你們知道‘時間二分猜想吧？”

“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怎么去執行任務，關于改變時間什么的我們可一點兒都沒學。”如果有形體的話，那么一定能看到隊長說這句話的時候在聳肩。

“也是，一把錘子并不需要知道為什么要把釘子錘進木板里，只要能把釘子錘進去就夠了。如果非要解釋這個猜想的話有點兒麻煩……”管理員一時不知道要從何說起，想了一會兒才繼續下去，“這個猜想的大概內容就是：你如果想要回到過去改變世界的話，那么最后在時間的逐次循環修正后成為一個穩定的因果循環。這個循環分為正循環和負循環，正循環就是你做的事情本來就在這個循環里。舉個例子，有個穿越者到了20世紀找到了愛因斯坦，把相對論的思路告訴了他，于是愛因斯坦發表了相對論。沒有愛因斯坦發表相對論，穿越者就不知道相對論，也就不會穿越回去告訴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也就不會發表出相對論……這正是一個完整的因果循環，因即是果，果又是因。至于相對論最早是誰提出來的，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也許最早是愛因斯坦提出來的，也許是那個穿越者想到的，但在穿越者把相對論告訴愛因斯坦的時候開始，一切都落入了這個因果循環中了，這個循環也把最早的發現者給掩蓋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這個循環的基礎上，后來發生的事情只與這個循環有關，所以對于在這個循環發生的時間之后的我們來說，討論誰最開始發現了相對論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相對論一直就存在于這個循環之中。這就是因果循環的唯一性。

“而對于逆循環，情況就更復雜了。在這個循環中，事件的果會導致事件的因無法發生。比如你穿越回去殺死了你的母親，但是如果殺死了她，你就不會出生了，那么到底是誰殺死了你的母親？‘時間二分猜想給出的答案是沒有什么東西會阻止你殺死你的母親，但同時你也無法殺死自己的母親。在第一次回到過去的時候，也許你可以殺死自己的母親，但隨即循環開始流動，時間開始修正因果。到最后的結果可能是你只是使自己的母親腦部受了重傷，這使得她變得暴力，在你出生后她一直很粗暴地教育你，于是你對她懷恨在心，最終借著時間旅行的機會想要殺死還是一個小女孩的你的母親。看啊，又是一個完美的因果循環。時間能自我修正，把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悖論轉變為真實發生的事情。

“過去能被改變嗎？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因為最開始對時間產生影響的事情已經在一輪又一輪的因果循環中變成了我們存在的基礎了。沒有對過去的改變，就沒有現在的我們。”

眼前的場景突然消失，光芒從四周暴起，淹沒了這群穿越者。七種色彩從白色中分離開，漸漸構成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他們穿越了五十年的時光，來到了另一處時空。

“我剛剛說的可能有點兒難理解，但沒關系，待會看了這個實驗你們應該就明白了。”管理員的聲音再次響起，“因為這次我們來到的是關于時光機的另一個重要時間點，著名的‘流水實驗發生的時候。”

9.流水實驗

徐圖南已經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

半年前那個報告會上，他向全世界展示了那張紙幣，但只字不提在五十年前的那個時空發生了什么。不久之后各國政府聯合成立了時空管理署，那臺時光機也歸入時空管理署管理。人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參與了時空管理署的成立，再之后他便銷聲匿跡，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就連時空管理署的編制名單中也沒有他的名字。

他放棄了一切，只身一人回到了鄉下老家。

那次穿越回來后，一個可怕的想法開始在他腦海里出現。慢慢地，這個想法開始生長，如同一個陰魂不散的野鬼，附著在他身上，讓他寢食難安，日漸消瘦。這個想法最后占據了他的整個大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過去，是無法被改變的。

想象一下，有一個帶著按鈕和燈的機器，每當你想按下按鈕的時候，機器上的燈都會在你按下按鈕的前一秒亮起來。無論你怎么嘗試，你都無法在燈亮起來之前按下按鈕。一切都是無法逃脫的宿命，無論你如何掙扎，你在什么時候按下按鈕已經是注定的。機器只不過讀取了你人生的劇本，然后在既定的時刻亮起了那盞燈。

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自己放棄一切回到鄉下，甚至此刻自己坐在屋外的小溪旁胡思亂想，不也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嗎？

徐圖南拍了拍自己的臉，想把這個想法拍出腦袋。

小溪上飄過一片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伸出手，把這片被溪水浸濕的葉子撿了起來。他盯著這片葉子，又開始思考，如果溪水是時間的話，那么這片葉子就是發生的事件。沿著溪水漂流而下就是事件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發生。不，加上時間流動的話，那應該是代表一個事件發生的因果。在上游往河水里放入一片葉子就是事件的因，在下游撈起這片葉子就是果。事件隨著時間推移，因變成了果。

徐圖南提著濕漉漉的葉子，不斷有水從葉片上滴落。他看著掉落的水滴，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事件在一段時間段里一直都是存在的，只不過處于發展的不同階段而已，那么把葉子看作是因果就不準確了。最好應該放入會隨流水的流動而發生改變的東西，那么這種東西……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起身回到屋里，一陣翻箱倒柜之后，拎著一盒顏料回到了小溪邊。他往水里撒了一點紅色的顏料，溪水馬上被染成了紅色。溪水裹著紅色的水流往下流去，很快他面前的一段溪水都變成了紅色。

往溪水里加顏料是因，隨著溪水的流動，在更下游的地方看到了被染紅的溪水，這是果。好比種下一顆種子，十年后收獲了一棵樹一樣，種下的因隨著時間的流動長出了果。

那么時間旅行就是逆著時間的因果，也就是在河流的下游往上游投放顏料。這可不好模擬。徐圖南想了想，又回到屋子里翻找了一陣，帶回了一架小孩子玩的玩具投石機。

他把投石機放在溪水里，在投斗里放上顏料。一按動機關，投石器就把顏料往上游的方向拋了過去。顏料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在了投石機上游的溪水里，隨即融化在了流水中。紅色的溪水從上游處流來，漫過了投石機。

時光機就是這臺投石機，它把因由現在投放到了過去，這個因到了過去，隨著時間的流動變成了現在看到的果。但這又出現了一個新問題，如果回到過去并且改變了過去的話，那么這個改變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影響到現在，也會影響到那個即將踏上時光機去改變過去的人。這個過程又該如何去描述呢？這種影響變化應該是即時的，連續的，那么就不能用投石機來模擬了，應該用能不間斷投放顏料的機器。

他抱著投石機和顏料盒，若有所思地來到了車庫。搗鼓了半天之后，他終于做出了一個合適的裝置。機器人管家很快就把裝置搬到了小溪旁，按順序組裝好了。

這是一個由電子元件、機械傳動裝置和一根粗大的管子構成的裝置。長長的管子順著水流的方向浸沒在溪水中，管子的上方有一個投料口，而管子在下游的部分是一個傳感器。

管家早就往投料口里倒入了顏料。裝置的電源也打開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徐圖南按下了按鈕，管子內的裝置立馬把顏料往上游的方向彈射了出去。在管子上游的開口處立刻就出現了被染紅的溪水。紅色的溪水漸漸往下流，流到了管子下游一端，沒過了在水中的傳感器。傳感器感應到水中出現了顏料，接通了管子的電源，管道繼續向上方輸送顏料。

這根管子就是時光機，把下游的顏料送到上游就是把穿越者送到過去讓他改變過去，也即是把因從現在送到過去。顏料從上游流到下游就是過去的事情發展到了現在，對現在產生了影響。而傳感器模擬就是現在發生的事情對要回到過去的穿越者的影響。傳感器感應到了水中有顏料，讓管道繼續輸送顏料，這代表對過去的改變會導致改變過去這一行為的發生，就像穿越者回到過去撮合了他父母一樣，沒有他就不會發生他父母的結合，沒有他父母的結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沒有他就沒人去撮合他的父母……這是一個正反饋的過程，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一個完美的因果循環。

那么如果是負反饋呢？

徐圖南改變了感應器的參數，讓它在水中顏料濃度大于一定程度時就斷開管子的電源，接著按下了啟動的按鈕。

管子開始把顏料輸送到上方。和上次不同，紅色的溪水一接觸到感應器，管道就停止了工作，上游的水又變清澈了。下游水中顏料的濃度開始下降，當濃度降低到感應器的閾值以下后，管道又重新通電，開始往上游投放顏料。顏料抵達傳感器后，管道又停止了工作。

管道不停地開、關、開、關，但開啟和關閉之間的時間間隔越來越小，這也導致了每次開啟到關閉之間投送的顏料的量也變少了，溪水中顏料的濃度也越來越低。到了最后，管道不再關閉，只是以一個較慢的速度投放顏料，溪水中顏料的濃度也達到了一個穩定的值。此時溪水中有顏料，但顏料的濃度小于最開始第一次輸送顏料后水中顏料的濃度。

就是這個！

徐圖南激動地跳了起來，落地時一個不穩差點摔倒。

沒錯，這表明了回到過去殺死外祖父這件事是可以發生的，不過隨著一次次的因果循環結果會發生改變，最終的結果介于殺死和沒殺死之間，結果可能是從成功殺死變成了使他受傷。過去是可以被改變的！只不過時間會修正殺死外祖父這個悖論，最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也不會是第一次的結果。看著這穩定的水流，沒有人能知道第一次開啟時水到底有多紅，因為當水流穩定下來之后只能看到能使這個過程平衡的顏料的濃度。在穩定的循環之前發生了什么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既然用流水做實驗說得通，那么把時間看作流體的時間流連續假說在理論上應該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徐圖南在腦海中審視了一遍整個理論，很快就想到了在理論上證明的思路。

他命令管家把這個裝置搬回去，自己則一頭扎進了書房計算起來。

10.時間二分猜想

徐圖南回到時空管理署總部的時候，人們都猜測他這半年的銷聲匿跡是因為有了什么新發現。事實并非如此，他的消失不是因為什么新發現，他的出現才是。在這半年間，他確實發現了時間的另一個秘密。他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借用位于時空管理署總部的量子計算機，通過計算來完善他的理論。

三小時后，計算機給出了所有的計算結果。

在對數據進行整理后，徐圖南的理論很快就完善了。緊接著，他馬不停蹄地撰寫論文，用了三百多頁的篇幅，終于把整個理論闡述完畢。

他長舒了一口氣，打算把這個理論稱為“時間二分猜想”。這個理論只能被稱之為“猜想”。雖然可以用理論證明時間上的因果循環存在，但事實上根本無法驗證，因為所有能流傳下來的只有最后那個穩定的因果循環，其他不穩定的循環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環中消失殆盡了。但既然用來證明這個理論的所有數學工具和證明的其他前提都是正確的，那這個證明也應該是正確的。

他坐在了桌前，再次整理了一遍資料，重新開始閱讀寫完的論文，確保這其中沒有什么錯誤。但在看到時間流模型時，一個想法如同閃電一樣擊中了他，在腦海里炸開。

這個理論只完成了一半！

自己最初給傳感器設定了一個閾值，只有在顏料濃度低于一定值時，才會關閉對上游顏料的輸送，但如果這個閾值是零，只要水中有顏料就會停止輸送呢？顏料的投放就會斷斷續續的，機器以一定的規律開啟和關閉。那么這就是另一個循環：殺死了外祖父，自己出生不了，自己沒有出生，沒人去殺外祖父，外祖父活了下來，自己出生了，自己回到過去殺傷了外祖父，于是自己出生不了，外祖父又活了……這個循環會一直進行下去，并且獨立于流動的時間，不會對未來產生影響。所有陷入這個循環中的事物會永遠被困在這個無休止的循環中……如果在理論里加上這一半完善整個理論，那么這另一半的理論的計算量和之前的差不多，這樣一來整個完整的理論應該是六百頁……

想到這里，他拍了拍手腕上的通訊環。

量子計算機中心主管的全息投影出現在了空中。

“徐院士，有什么事嗎？”

“我突然需要用到量子計算機，很緊急，什么時候可以用？”

“計算機剛剛檢測完，正好需要進行一次試運算，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沒事，什么時候可以用？”

“今天下午就可以計算了。不過我們需要知道計算量大概有多大。”

“和之前的差不多，需要大概三小時。”

“好的，這就安排。”

“那就麻煩了。”

徐圖南回到桌子前，想要把這個想法記錄下來。這是他的習慣，當他想到什么新的思路或者點子時，他總會拿出那根古董鋼筆，把這個想法記錄下來。

他在桌子上尋找那根鋼筆，手肘碰到了疊起來的紙質數據，紙張全撒落在了地上。他站了起來，想要把掉在地上的紙都撿起來。一起身，剛好踩在了一張紙上。這張紙帶著他的腳往前滑去，而他整個人則向后倒去。

他的后腦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板上，砸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他隨即失去了知覺。

11.最終的理論

“老徐，老徐……”

徐圖南睜開眼睛，定了定神，好一會兒才認出在呼喚自己的是妻子。她滿臉憔悴，望著自己的眼睛里閃著點點淚光。

“我在，我在……”他迷迷糊糊應了一句。

“你已經昏迷好幾天了，醫生說你醒來后可能會失去一部分記憶……”

“啥啊，我這不還記得你嘛。”聽到妻子的話，他才清醒了過來，看了一眼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昏迷多久了？”

“一個下午了。不過醫生說沒什么后遺癥，只是可能會影響記憶而已。”

下午……自己好像預約了下午要使用量子計算機，可是自己的理論已經驗證完畢了，自己是打算用量子計算機去計算什么呢？

“對了，你暈過去的時候，有人找你，說是什么計算機中心的主管。”妻子輕聲說。

那確實是預約了沒錯，但到底是要算什么呢？理論早就已經完善了，不需要再算什么了。難道是理論中有什么漏洞嗎？他思索了一陣，就是想不起來。

回實驗室看看吧，也許記錄下了什么呢？

“我多久能出院？”他問。

“醫生說醒了就沒事了，但最好還是觀察幾天。你啊，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之前都累著了。”妻子說著，幫他蓋好了被子。

兩天后，徐圖南出院了。出院后他立馬趕到了時空管理署總部，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所有的東西都是老樣子，資料都擺在原處，只不過掉落在地上的紙張都被人撿起來整理好了，頂端的那張紙上放著一根鋼筆，紙上印著一個鞋印。

“您的物品已經幫您整理完畢。”一個合成的男聲在房間內響起，這是時空管理署的AI。

他翻找了所有的資料，但沒發現自己記錄下了關于第二次計算的任何信息。

“幫我聯系下計算機中心的主管。”他抬起頭，對著天花板說道。AI的麥克風就隱藏在天花板內。

“好的，正在為您聯系。”

很快主管的臉出現在徐圖南眼前。

“我在要求第二次計算的時候，說了什么嗎？”他問。

“這……”張主任撓了撓腦袋，“我記得您說了，這次計算和上次差不多？”

差不多……是驗算？但確實已經沒什么東西需要計算了，計算差不多，那就應該是驗算了吧。

“對了，徐院士，因為之前聯系不上您，我們把您的計算安排在了三天后，也就是今天晚上。如果您需要計算的話我可以去協調一下安排在一小時后。”

“麻煩你們了。數據就用上次那批吧。”

“是驗算嗎？”

徐圖南沉默了一會。

“沒錯，是驗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答，“要用其他算法再驗算一遍。”

“好的，這就為您安排。”說完這句話，全息影像就消失了。

徐圖南回到了桌子前，繼續整理資料和論文。他整理了一遍論文，最后瞥了一眼頁碼。

三百頁。

12.觀察者之二

“知道這個猜想的名字為什么叫‘時間二分嗎？”還沒等其他人回答，管理員就自顧自地答道，“因為如果對過去的改變阻止了這個改變的發生的話，那么最后的結果會是最好的結果和最壞的結果的中間，也是第一次循環結果的一半。你無法成功殺死自己的外祖父，只能讓他受傷。我們能看到的結果只是原本結果的一半。”

“就像……二分法？”一名隊員說。

“對。”管理員繼續解釋，“但其實也不準確，因為二分法在數學上是通過不斷地把數值存在的區間一分為二，從而得到近似值。但時間上的二分是在0和100之間切一刀，把正中間的50作為最后的結果。這其實更接近于哲學上的二分法，在正面和反面之間尋找一個平衡的點。”

“也就是說，如果過去被改變了，那么我們現在看到的東西都只是原來的一半而已？”

“沒錯。也許‘母親猜想原本不是一個猜想，是一個確定的定理或者無法解釋的悖論。母親可能也不是母親，而是外祖母外祖父。可能它本來叫‘外祖母定理或者‘外祖父悖論。但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而這也就是你們機動特遣隊存在的意義。對過去的改變可能會導致所有的一切變為原來的一半，如果無限改變下去會怎么樣呢？或者換一個問法，無窮多個1/2相乘最后的結果是什么？”

“無窮小？”

“對，無窮小，無限趨近于零，這就是答案。對于時間來說，無限二分下去的最后結果就是時間流上的信息無限接近零，在時間里的一切，不只我們，還有整個宇宙，都將不存在。所以才有了你們機動特遣隊，才有了‘銜尾蛇，才要讓你們去阻止所有嘗試改變過去的行為。要確保除了已經成功改變了的，那些已經變成我們存在基礎的過去以外，不會再出現新的因果循環，我們生活的這個時間不會乘以一個二分之一。你們要確保這條銜尾蛇是一個完整的圓環，不會被挨上一刀變成半個環。”

解釋了這么多，管理員突然想起了他們的任務。他問隊員們：“對了，找到那個人了嗎？”

“沒有。我們瀏覽的這些時間段里都沒有時空波動。”

“那就怪了。難道他在用觀察體觀察，所以沒有產生波動？”另一名隊員說。

“用觀察體那就不算時空犯罪了，違規使用觀察體是危害信息安全罪，這歸信息部管。”

“難不成……他已經成功改變過去了？”

“不可能。他要成功了，那就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因果循環，也就是說已經包含在我們所知道的過去里了。他就不再是犯罪，我們就不會抓他了。”

“那再往前看看？超越站點負責時間段的穿越權限已經批下來了，我們現在可以超越一百年的限制，去往更遠的地方，比如徐圖南出生之前看看。”

隊長同意了管理員的提議。

管理員調整了下坐標，驅動著觀察體往時間長河的更遠處前進。

13.無限循環

太陽慢慢地沉入由高樓大廈構成的天際線，黑夜逐漸彌漫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夕陽的余暉正在消散，人造的燈光還未亮起，這正是城市里最黑暗的時刻。

在路邊灌木的陰影里，一個人正半蹲著。他把覆蓋全身的感應服調成了黑色，完全融入了黑暗中。他沒有從他那個時代帶來武器，而是就地取材，設法在這個時代搞來了一把武器。在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代，最不缺就是能瞬間置人于死地的殺傷性武器。

他手里握著一把槍，這是他從本地武裝部的倉庫里偷來的一把制式步槍。他不是什么軍事迷，不會去了解什么單兵武器發展史，叫不出手中這把武器的名字。

小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目標。

那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正在和另一個女人交談。

“孩子的名字啊，他爸想的，叫‘圖南。”

“這名字好啊！”另一個女人咯咯笑了起來，“‘而后乃今將圖南。圖南圖南，飛向南方，向往遠大志向之意嘛。你老公不愧是個文化人！”

說話的聲音停止了，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只有一個人。看來她們兩個人是不同路的，現在走在這條路上的只有一個人。

他從灌木叢中往外看，看到她正在往自己的方向走來，即將路過自己藏身的這叢灌木。

他默默地打開了步槍的保險，心里默數著數字。

一、二、三……

他猛地從灌木里沖出來，如同一只飛撲的猛虎，把毫無防備的獵物狠狠地撞倒在地。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他早已端起了步槍。孕婦臉上的驚恐還未成形，他就把槍口頂在了她的雙眉中間，緊接著，食指一勾，扣動了扳機。

好像發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女人愣了一下，好像自己忘記了什么東西。

但她馬上就把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后，走回了家里。

“今天我感覺有點兒奇怪。”晚飯時她告訴了自己的丈夫。

“怎么了？寶寶又踢你了？”丈夫輕輕地撫摸著她圓滾滾的肚皮。

“不是。總感覺好像被人襲擊了一樣……”

“啪”的一聲，丈夫突然放下了筷子，假裝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居然讓老婆大人處于這種危險！我該死！明天開始我去接你！”

她紅著臉，低著頭，繼續吃飯，很快就忘記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幾個月后，她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取名“徐圖南”。

徐圖南從小就聰明，上的都是最好的學校。本科畢業后他順利考取了研究生，接著被導師推薦去最好的學校讀博。博士畢業后他來到了中科院的物理研究所，研究起了時空。在他五十歲那年，他提出了震驚學界的“時間流連續性假說”。根據這一理論，他帶領團隊發明了時光機。

時光機的出現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有些人指責人類不應該干涉時間，時光機不應該出現。隨即出現了許多團體，要求終止時光機的使用。有些極端的組織則一直在計劃破壞時光機。在這些組織中，有一個組織有著最為瘋狂的計劃，那就是回到過去阻止時光機的發明。數十年的運作后，他們終于制造出了一臺可以使用的時光機。

一位勇士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去進行這項有去無回的任務。那是一個沉默的男人，組織里傳言他是一個職業殺手，如閃著寒光的利刃，冰冷而致命。

他來到了徐圖南還未出世的時代，找到了懷著他的母親。他們所利用的能量只夠把一個人送到過去，無法再傳輸任何多余的物質。于是他想方設法在那個年代搞到了一把古老的機械結構槍，埋伏在徐圖南的母親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當那個女人經過時，他撲倒了她，接著舉槍瞄準她的腦袋，開了槍。

14.演示

“小朋友們，看，當按下這個按鈕時，水的顏色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會變紅！”

“變紅然后變回去！”

“不對不對！變回去又會變紅，會一直變來變去！”

一個個小孩子們晃著小腦瓜，對著科技館里這個“流水實驗模擬裝置”，七嘴八舌地爭來爭去。

“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吧！”講解員按下了啟動按鈕。

管道位于上游處的開口開始往流動的水中放出顏料，被顏料染紅的水就順著水流沒過了管道下游處的傳感器。傳感器感應到了水中的顏料，停止了投送顏料。上游沒有了新增的顏料，水中顏料的濃度開始下降，很快管道又開始工作了。一切就如同歷史上的那個實驗一樣。

但很快講解員就發現了不對勁。

流水并沒有如同預期那樣變化。按照往常的情況，流水應該是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清，但變化的時間間隔不斷縮短，而且變紅時水的顏色也會逐漸變淺，直到最后到達一個穩定的狀態，水流以比第一次變化時淺了一半的顏色不斷流動。

但現在，水流變成一段一段的，一段紅，一段清，彼此之間長度幾乎相同，被染紅的水的顏色也差不多。管道雖然也在開啟和關閉，但兩種狀態之間的時間間隔不變，以一個固定的頻率不斷往水中投放顏料。

“快看！我說得沒錯！一直變來變去！”一個小胖墩兒興奮地拍著手，叫了出來。

“小朋友們，這個機器可能出現了點兒問題，平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講解員一邊向小孩子們解釋，一邊呼叫場館里的設備維修工。

維修工提著工具箱過來了。拆開機器研究了一陣后，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昨天做過維護后忘了設置參數了。”他在一個面板上按了按，“傳感器默認閾值參數是零，維護后沒有設置參數整個機器就會按默認參數運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只要水里有顏料，管道就會停止工作，直到水里顏料濃度清零了，它才會繼續放出顏料，所以就變成一段一段，一直這樣下去了。好了，參數設置好了，現在沒問題了。”

講解員重新開啟了機器，這次機器就如同預期那樣工作了。

“小朋友們，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嗎？這個啊，就要說到徐院士的發現了……”

講解員繼續她的工作，小朋友們都圍在她身邊聽她講解。維修工收拾好了工具，準備趕往下一處工作地點。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樣。這個小插曲馬上就被忙碌的人們忘在了腦后，就如同從未發生過一樣。

15.管理員

T1308站點的管理員已經在站點工作很多年了。正如他的職位一樣，他平常的工作就是管理人工智能。事實上，站點內的絕大部分工作早就都交給了人工智能，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需要使用站點來觀察過去的人——通常都是歷史學家或者社會學家——然后按下按鈕把他們的意識送到T1308站點負責的時間段，也即時光機發明的前后五十年——合計一百年——的時光中，讓他們好好地去觀察過去發生的事情。

真羨慕你在這個站點。其他站點的管理員經常這樣說。自從成立以來，T1308站點負責的時間段里就沒有過時空犯罪。

這有什么可羨慕的？他問。

沒有時空犯罪就不用和機動特遣隊打交道了。你都不知道有多麻煩。有時候還得申請權限送他們去超越自己時間段的時空里，回來還得寫一堆報告，麻煩死了。而且辦案期間你只能待在站點里，哪兒都不能去。話說回來，居然沒有想著嘗試破壞時光機的人，真是個奇跡。如果是我，我就穿越回去破壞時光機，現在就沒有這么多工作了。隔壁T1309站點的管理員說。

沒有了時光機哪來的時空管理署。他小聲嘀咕。

我倒是希望自己能親眼看看機動特遣隊什么樣。天天和一群老頭子打交道，太無聊了。

他這樣想著，半個身子趴在了控制臺上，觸發了控制臺的防誤觸摸式。站點內的人工智能馬上提醒他坐起來。

他坐了起來，靠在椅背上。椅背立即根據他后背的形狀調整上面的凸起和凹陷，與他的后背完美地貼合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減輕后背的壓力。

他靠在椅子上，開始胡思亂想。

沒有出現發生在時光機發明前后五十年間的時空犯罪，是因為犯罪的人都成功地改變過去了嗎？那就是既定歷史，不算犯罪了。說不定時光機本來還有其他功能的，但是因為過去已經被改變了，所以現在的功能只是原本的一半。如此說來，“時間二分猜想”可能也只是真實的一半而已，另一半因為過去被改變在循環中消失了。也許還要加一個不分開或者分得很開的情況？“母親猜想”本來也不是關于母親的，也許是關于外祖母或者外祖父的？

又或者，所有嘗試改變那段過去的人都失敗了？出現什么意外才會導致了他們不僅沒有改變過去，反而永遠留在過去了？比如進入一個無限循環的過程中？比如無限循環的一天？零點過后外面世界還是和昨天一樣，遇到的人發生的事……一切的一切都一模一樣。每天零點的鐘聲敲響后，一切都清零，一切都重新開始。又或者是另一種循環……殺死了過去的母親，沒有自己，母親沒死，又有了自己，自己又殺死了過去的母親，于是自己又沒有出生，母親又沒死……這樣不也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嗎？

說不定這個循環是時空循環的另一種情況呢。可能這是“時間二分猜想”中的另一半？但是如果這是消失的另一半，那么這個時間線上的人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如果說出來了不就補充了另一半嗎？那么時間還會讓我說出來嗎？也許我會忘了吧。又或者會發生什么事情，讓我永遠不可能把它說出來？

管理員躺了下去，椅背也隨著他的姿勢自動放平了。

會不會機動特遣隊已經來過了，但時間不允許時光機被破壞，所以所有想要破壞時光機的人都消失了，就如同另一半的猜想永遠無法被說出一樣——如果猜想真的有一半的話——那么就像這個人從未存在過一樣，機動特遣隊從一開始也就沒有來到這個站點……啊，又是一個讓人腦袋疼的時間循環。

他盯著站點白色的天花板，決定不再去想這些復雜的東西。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時間真正的樣子，因為我們就存在于時間里，就像一條生活在河水里的魚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河流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的。

但對于時間，它有著自己運行的規律，只是我們無法知道而已。

他想著。

也許，對于破壞規律的人，時間有它自己處理的辦法。

【責任編輯：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