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

萬歷四十三年(1615 年),對于江西奉新的宋家而言,是一個值得銘記的年份。
這一年鄉試剛發榜,奉新縣衙就快馬傳來捷報:全省一萬多名考生中,29 歲的宋應星排名第3,其兄宋應排名第6。
整個奉新縣只有宋家兄弟倆中舉,又名列前茅。
很快,他們成了勵志典型,一時聲名大振,人稱“奉新二宋”,名副其實地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宋應星自幼就機敏過人,傳聞他有過目不忘之才。幼年時,宋應星和宋應在家中叔父所辦的私塾中學習。私塾規定,每天早上需背誦生文7 篇。
一日宋應星起床遲到,到私塾時宋應已將7 篇生文背熟。等老師責問他時,宋應星瑯瑯成誦。老師驚訝地問他是如何做到的,宋應星說:“兄長背文時,我正好醒了,只聽了一遍就全記住了。”
宋應星年長后,已對經史子集頗為精通。除了儒家經典,他也喜歡涉獵天文地理、農業工藝等專業的書籍,培養了對科學、技術、哲學、歷史、文學、藝術等多方面的興趣,被族人評價為“才大而學博”。
然而,直到公元1630 年,距當年鄉試成名已經過去了整整15 年,宋氏兄弟經歷了6 次科舉考試,依然與功名無緣。
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讓宋應星開始調整自己的人生方向。碰巧在1632 年,哥哥宋應被吏部選派為桐鄉縣令,也算圓了父親的期望,于是宋應星便絕了科舉應試的心思,安心在家耕讀為樂。
4 年后,經吏部銓選,宋應星出任袁州府分宜縣縣學的教諭。這是一份只能勉強糊口的差事,但他因此無須為生計奔波,能抽出一些精力投入興趣上來。
宋應星的興趣十分廣泛,他關心萬事萬物。每赴京師會試,路上便要走將近半年。這6 次水陸兼具、長途跋涉的趕考,沿途經過江西、湖北、安徽、江蘇等地,可以稱作當時的精品旅游線路。然而宋應星不是沉湎山水的紈绔子弟,他關注國計民生:“為方萬里中,何事何物,不可以見見聞聞。”意思是,廣袤大地上,沒有什么事情和物件是我不想知道的。
一路上,宋應星走訪南方水田、北方旱地,實地考察生產現場、手工作坊,眼觀、耳聽、口問、筆錄,隨時隨地將所見所聞記錄并描繪出來。
而他在奉新鄉居的日子里,更是走遍了田野和村鎮,遍訪打谷場和手工作坊的各類匠人和藝人,以及店鋪、窯廠、工地,等等。
落榜不落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問萬件事,拜萬人師,使宋應星掌握和積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視野開闊,閱歷豐富,思想深入。他用數年時間編纂《天工開物》,在對古代各項生產技術的系統總結中,構建起一個較為完整的技術體系。
1637 年,他的書殺青了。很多年以后,歷史學家說起1637 年,總會強調這是一個奇特的年份。
這一年,東西方同時出版了影響人類的兩本書。
一本是歐洲近代哲學奠基人笛卡爾的《方法論》,另一本正是宋應星的《天工開物》。
宋應星是個奇人。在《天工開物》問世大約300 年后,地質學家丁文江如此評價他:“宋氏獨自辟門徑,一反明儒陋習,就人民日用飲食器具而究其源,其活力之偉,結構之大,觀察之富,有明一代,一人而已。”
《天工開物》到底是本什么書,會讓宋應星贏得“有明一代,一人而已”的極高贊譽?
《天工開物》之名,來源于兩部典籍。天工,出自《尚書》:“天工,人其代之。”天工是自然的能量,自然的職責。開物,出自《易經》:“開物成務。”
開發萬物,成就萬物。“天工開物”即人要利用自然,用才智、技術,開發出萬事萬物。
人與自然相協調,人力與自然力相配合,這是傳統的哲學思想,也是《天工開物》的思想精髓。
全書分上中下三卷十八篇。每篇的命名,都是從古書中找出的切合內容的語句。如《乃粒》取自《尚書·益稷》中的“烝民乃粒,萬邦作乂”,意思是有了飯吃,百姓就安定下來了,國家就得到了治理。
從內容來看,全書以《乃粒》開篇、以《珠玉》結篇,體現了“貴五谷而賤金玉”的內在理念。
書中談到某一產品的制造時,往往以生產該產品技術最發達的地區為討論對象。可以說,17 世紀廣闊神州一幅幅壯觀的工農業生產景象,盡觀于《天工開物》中。也無怪,西方人稱這本書為“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
《天工開物》除了是一本科技著作,亦體現了宋應星的救世思想。宋應星所生活的時期,是明朝后期國勢衰微之時。振興國家,成為每個士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擔當。宋應星把這部書獻給識字的農民、工人和工商業者,幫助他們獲得技術知識和經濟效益,富國強民。
實際上,晚明的思想、經濟以及科技發展勢頭,并不落后于西歐。當時,資本主義萌芽在江南產生,一些思想家呼吁人性解放,另一些人倡導實用主義,不再將科學技術視為“奇技淫巧”。他們寫出了一批科技著作。比如,地理學有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記》,藥物學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農學有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等。
然而,明清易代之后,晚明重視科學技術的潮流就逐漸被掐斷了。
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在清初火了一陣子之后,突然間銷聲匿跡,完全絕版。
清軍統治江西后,宋應星選擇歸隱,拒絕妥協。
他本人在貧困中度過了晚年的時光,大約在1666 年,離開了人世。
乾隆時期,朝廷以編修《四庫全書》的名義,對全國的圖書進行大規模的審查。原先流通的許多書籍,在這次文化工程之后,就在歷史上無故“失蹤”。嚴格來說,《天工開物》并未被禁毀,它只是被四庫館臣置之不理。
這么好的書,為何被官方無視?原因有兩個:一是《四庫全書》的收錄,沿襲傳統尊經重史的慣例,對科技書籍不感冒;另一個是,宋應星這本書中對明朝的推崇,觸犯了政治禁區。
由于《四庫全書》的態度傳達了官方輿論導向,《天工開物》被無限上綱上線成為政治不合格的書籍,再也沒有人敢印刷這本書了。這使得《天工開物》在中國消失近200 年。
然而,這本書在中國銷聲匿跡的同時,在另外的空間卻異常火爆。
《天工開物》在歐洲被翻譯成12 國語言,傳播甚廣。歐洲學者稱,這本書“直接推動了歐洲農業革命”。在日本,這本書從17 世紀末傳入后,就火得一塌糊涂,不斷被再版和重印。因為這本書,日本還曾流行過富國濟民的“開物之學”。
一直到了民國時期,這本書才“出口轉內銷”。
中國人通過日本的版本,才知道我們原來有這么偉大的一部書。
在寫作《天工開物》時,宋應星生活窘迫。用他的話來說:“傷哉貧也!欲購奇考證,而乏洛下之資;欲招致同人,商略贗真,而缺陳思之館。隨其孤陋見聞,藏諸方寸而寫之,豈有當哉?”沒有錢購買參考資料,沒有條件邀集同道中人集思廣益,只能如此這般了,能不傷心嗎?
這個貧窮的書生,憑一己之力,將書寫完,并在大哥和好友的幫助下將書印了出來。
第一本書印出來后,宋應星雙眼含淚,在《談天》一文中寫道:“所愿此簡流傳后世,敢求知己于目下哉。”
他把目光投向了未來,期望后人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摘自2021 年3 月12 日《中國紀檢監察報》,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