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萌
張亞萌,女,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理論與政策、民族文化。
土地是社會發展的基本生產資料,歷朝歷代對土地都相當重視,對其所有權的控制也相當關注。近代,隨著國家政權對西南地區的影響不斷擴大,土地所有權也隨著政權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中國地主制經濟較之西歐領主制經濟具有極大的靈活性、適應性,其間最突出的特點在于土地可以買賣”[1]。近代國家權力的進入對地權的影響進而對少數民族經濟的影響是比較明顯的。近代由于社會動蕩不安,各種社會形態不停轉變,土地所有權也處于前所未有的變動時期,民族經濟也隨著地權轉移變化而不斷調整適應,最終融入到一種大的適應社會的市場經濟之中。
在地權轉移的類型中,最常見的一種類型就是買賣。龍塘村土地文書訂立時間大多集中在清朝末年到民國時期的百年時間內。該地區在近代已經深受漢文化的影響,其買賣文書也體現著漢文化的內涵,內容格式上包含著傳統的宗族觀念,所以記錄的土地買賣多在村子內部進行,以訂立契約為憑據。契約的格式內容具有一致性和傳承性。根據龍塘村留下來的土地買賣契約文書來看,格式基本如以下案例:
立斷賣田文契字人邰送隆,今因無錢動用,自愿將到而分之業,坐落地名廟門口,田大小三坵,其田無糧,上抵劉姓之田,下抵買主本業,左抵溝,右抵買主本業,四至分明。請中人,出賣與邰金隆名下得買為業。當日,三面言定價值銀錢兩千八百文整,即日交清,送隆親手領銀應用,并無準折扣。自賣之后任從金隆管業耕種,送隆內外人等不得異言。若有異言,賣主理落,不以買主之事。今口無憑,特立賣契為據。
子孫發達
憑中人 邰老銀 邰老福
請代筆 邰成玉
光緒三年三月初八日 立賣田契人 邰送隆 立
內容包含立契人(賣田人)、田土的名稱、面積范圍、買田人、議定的價銀、雙方責任、中人、代筆及立契日期等。賣田人一般是因為“無錢動用”“家下無銀”等情況將名下田產賣與他人,而土地一經買賣就意味著土地買賣雙方家庭經濟的變化。
土地租佃是原本擁有土地的家庭因為種種原因將土地使用權轉讓給其他人,以獲得相應的租金。租佃的形式一般有長期、短期和永遠出典。出典人會根據自己的所需制定土地典出的時間期限,大多典契時間以3年為界。以下是龍塘村的1份有關土地典當的文書:
立典田文契字人邰老才,今因家下無銀用度,自愿將到祖遺之田,坐落地名堡子,田大小四坵,上抵邰法喬之田,下抵邰老福之田,左抵邰老歸之田,右抵邰保江之田,四抵分明。親自請憑中證上門,典與邰景清名下承典為業。商面議定時值價銀紋銀三十一兩整,即日領清,并無下欠分厘。自典之后,任從管理。其田限食三年,年限未滿聽憑典主贖取,不得短少分厘,特立典字為據。
請憑中 邰老尾
代筆 邰光福 押
宣統二年十月初六日 邰老才 立
其格式內容與出賣契文有相同之處,但不同的是土地使用權的失去是有期限的,對雙方的家庭經濟可能是一個緩沖性的助力。
宗族關系是傳統社會關系的重要表征,而土地則是宗族關系得以維系的經濟基礎。一般情況下,為維系穩定的社會關系,保證宗族家族地位穩定,很少會分家析產。因此,在傳統社會中由分關產生的地權轉移是占比較少的一種類型。例如,在龍塘村一村民家中獲得的50多份土地文書中,只有3份是由于分關產生的地權轉移。例如:
立分宗字人邰老登、(邰老)清、老堂、(老)功、老寶,情因弟兄共天地所生,蒙親撫養成立,婚配完局,親有燕山之志,弟兄欲立,恢光緒之光輝,丕振家聲之志,翔桂騰芳之意也。弟兄同請于鄰人等,將祖遺之業以及新創業產、房屋、地產、用器、豬牛,派作五股均分。自分之后,如有老業滋端,弟兄同派出錢抵擋;如自創之業與自慮禍端,自行出資理楚,不與弟兄相涉。嗣后仍遵祖先家規,不得依大奪小,勢強欺弱。同遵祖訓,弟兄齊薦,永享富貴榮耀者也。謹將老寶分受業產開列于左。
綱東之田六坵 高洞之田三坵 養膳之田 背后田一坵 寨門口之田二坵房屋一股
外批:如母親告老歸終之時,各出肉一百斤共肉五百斤
憑中 邰德良 邰八王 邰保引 邰光福邰老才
代筆 唐芹軒
民國六年丁巳十月初十日弟兄 仝立
與買賣、租佃不同的是,分關產生的地權轉移是將大戶轉成小戶,總體來說大的家庭經濟財產并未流失。
土地的出贈則有很多影響因素,對于出贈一方來說,出贈的是自身可承擔的經濟份額;對于受贈一方來說,對其經濟和社會地位可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地權的轉移有很多類型,影響地權轉移的因素也有很多,其中本質因素就是經濟因素,相應的地權轉移后產生的最直接結果也是經濟的變化。同時,根據文書的時間分布范圍來看,在70多份文書中只有1份是乾隆年間的,其余全部是道光至民國之間的,這也說明,社會形態的變化對地權轉移有著很大的影響。
國家政權的更迭、政治和經濟范圍的擴大、人員的流動等等情況都會影響土地的所有權。明清以前,貴州的實際控制權在土司手中,國家對貴州的統治管理在這一時期還流于表面,土地所有權集中在少數土司領主手中,個人擁有土地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完整的土地所有權。明清時期,國家政權更迭,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重視程度不斷提高,大批的漢族軍隊及客民進入貴州。特別是近代以來,人口的大量流動以及政府推行各種政策和不斷加強領導,使得各民族加大了對土地和生產資料的需求,促使不同民族之間圍繞土地買賣的交流越來越頻繁。
同時,市場根據該區域人們的活動范圍的擴大而擴大,地權轉移也更加活躍。近代國家權力的不斷進入、市場的建立與發展、人口的流動等等這些對地權的轉移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但是這些影響地權轉移的因素并未改變土地所有權依然被掌握在少數統治階級手中的事實,這種情況一直到清朝末期才漸漸發生改變,地權的轉移漸漸開始變得頻繁,且慢慢地向沒有土地的人手中轉移。
在傳統農業發展期間,對地權轉移影響較大的可能是自然災害,特別是在人們還無法預防自然災害的時期,自然災害導致的糧食缺少、經濟困頓等因素就會對地權的轉移產生影響。
“土地買賣中有多少地權發生轉移,是判斷地權分配態勢的重要依據”[2]。隨著生產力的提高,人們的需求不再僅僅依靠土地。同時,近代民族關系的和諧發展,在一定程度上也為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內部環境。而更多的生存方式的產生,使土地不再是人們生存的唯一依靠,地權轉移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經濟貿易中的一個環節或資金積累的一種方式,對土地的占有也不再是唯一的資本積累方式。此時,由經濟發展帶來的地權轉移更多的則是對土地資源有利平衡和對社會資源的合理分配。
經過明清時期漢文化的進入,儒學在少數民族地區興起,當地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文化長時間不斷交流融合,促使民族觀念的轉變,這些民族文化的互相認同,都使得地權轉移能夠更加順利地進行。
同時,漢文化中傳統的家族觀念以及鄉族關系也會影響地權的轉移。在已經發現的文書中,有很大一部分會在契約文書中寫明“經問親族、房族兄弟,無人承買”等字樣,表明地權轉移時會首先詢問與自己關系最近的家庭,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鄉村地權轉移的范圍是較為狹窄的,買賣雙方的居住環境也會相似,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觀念也是家族保持總體地位的一種權宜之計。
另外,在地權轉移的契約文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多數契約是由買賣雙方確定并請中人證明,里面還有許多的條款都是有利于地權轉移順利進行的。同時,契約中的內容格式和經濟發達地區的文書契約有很大的相似之處,這說明至少在明清以后,“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活動和市場經濟因素的發展,并非如通常習慣上認為的那樣落后,而與江南經濟發達地區的農村相比差別不大,甚至某些方面更加靈活和便于操作”[3]。
小農經濟的典型特征就是一家一戶的經營模式,這種經營最大的收入來源是土地。貴州黔東南州具有貴州土地的地形特色:山林地多,水田土地少。明清以后,大量漢族屯軍及客民經湖南進入貴州安營扎寨,外來人口涌入,對當地少數民族的經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明清時期,出于對土地和生產生活物資的需求,以及保證朝廷在少數民族地區推行的“屯軍”“屯田”“就寬鄉”以及“開中法”等政策的順利實施,漢族屯軍利用強大的軍事力量對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地進行征收掠奪;與此相對的是,當地少數民族對自身的土地資源極力進行保護。雙方對資源的爭奪,使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在明清時期發生了許多的矛盾與戰爭。但這些矛盾客觀上也促使貴州少數民族地區不同民族之間漸漸產生交流,雙方對物資的需求使該地區的家庭經濟有了新的突破。
清朝末期,在貴州的黔東南地區,少數民族家庭經濟已經開始突破一家一戶的自給自足模式,少數民族家庭不再局限于原來的小農經濟,此時擁有土地的苗族會用糧食和漢族換取食鹽和布匹等生活用品,交換和購買的經濟方式開始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流行。同時,清朝末期“改土歸流”和“課稅”制度的進一步推行和完善,促使漢族客民通過經濟、軍事、婚姻等多種手段獲得土地;原本對土地擁有所有權的少數民族也會通過軍事抗爭、買賣、政治等方式保有對土地的所有權。新的封建地主經濟對原來的封建領主經濟產生沖擊。
近代因為外部的侵略,民族關系更加和諧團結,民族之間的經濟交流也更加密切,土地變動雖然頻繁,但都是根據雙方需要而進行的和平買賣。在這一時期,地權的轉移主要是受到國家政策和國際戰亂的影響,國家會對土地做出政策上的規定,但是由于貴州少數民族地區的特殊地理位置,鞭長難及,很多時候這些地區還是按照原有的傳統對土地所有權進行分配、買賣,所以地權的轉移主要還是對家庭經濟影響較大。
溝通交流是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前提,在農業社會發展過程中,土地所有權的轉移會對一個地區的各個方面產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近代,隨著大量新人口涌入貴州少數民族地區,新來的漢民族帶著新的生產方式和經濟貿易方式,在不斷的交流中圍繞著漢民族駐扎聚集的地區漸漸形成了小規模的市場和城鎮,原本只能依靠土地生活的少數民族開始融入到市場經濟當中,土地的所有權漸漸向有錢財積累的漢民族手中轉移,更多的具有市場經濟特征的租佃模式在少數民族地區出現并漸漸形成規模。
原始資本的積累、強大的軍事力量、先進的經營模式都對近代貴州少數民族村寨的經濟產生沖擊,但最大的沖擊還是失去土地所有權。從龍塘村的文書訂立時間分布可以看出,清朝末期至民國這一時期,地權轉移更加頻繁。因為在這一時期,更多的少數民族開始參與市場經濟的經營,土地就成了最原始的資本積累,對市場經濟模式的認識缺乏,造成龍塘村及周邊地區的少數民族失去土地所有權轉為土地的租用者。
失去土地的少數民族人民只能轉向市場經濟,通過出賣勞動力、生產市場所需要的物資來保證日常的生活需要。民國時期,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失去土地的少數民族人民成為貴州手工業發展的主要勞動力來源,這形成了具有市場經濟特征的雇傭關系,手工業、商業也漸漸興起,市場經濟所需的場所也漸漸聚集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