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都可以”

王宇昆

一

年底帶爸媽去杭州旅行了一趟，連吃了幾頓本地杭幫菜之后，媽媽突然問我可不可以帶她去吃比薩。向來在選餐廳上摸不清爸媽喜好的我，在聽到他們有自己指定想要吃的東西后，忽然覺得很開心。

開心的原因不是因為我不用去費盡心思猜測她會喜歡什么了，而是因為忽然察覺到了媽媽身上的一種變化，那就是她開始跟我清晰地表達自己想要什么、喜歡什么。

冬日的西湖雖然蕭瑟，但別有一番美感。我和她踱步在斷橋邊上，聊起這件不起眼的小事。我對她說我很開心她可以直白地告訴我她的想法。她笑笑問我為什么會想到這個。我沉思了一會兒，看著她的眼睛說：“因為我想要成為你親密無間的親人，成為可以分享你所有喜怒哀樂的朋友。”

這句話的背后，掩藏著一件我一直覺得愧疚的故事。

獨自在上海工作的我，在夏天偶然一次跟我爸通電話的時候，得知媽媽的腸胃病犯了，去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還住了一陣子院。但這件事她執(zhí)意瞞著我，不讓爸爸告訴我。緣由是她不想讓獨自在外漂泊的我擔心。

知道這件事情后，我立刻打電話過去說要請假回去看望她。她在電話里嚴詞拒絕我，說這樣會影響工作，不想浪費我寶貴的時間。那通電話掛斷后，我難過了很久很久，有一種莫名的缺失感在心頭縈繞，又有些無能為力，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補救心中的那份愧疚。

電話里媽媽說了一句話：“媽媽都可以，最重要的是你照顧好自己，過好你的生活。媽媽不喜歡你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我知道你愛我就足夠了。”

這句話聽她說過無數(shù)遍，滿含父母對子女厚重的愛，但也同時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歲月流逝中遺漏下來、被我忽略或是被我注意到的細微回音。

二

媽媽說過很多她不喜歡的東西。她不喜歡我拿著僅有的零花錢，在放學的時候去買小賣部里五毛錢一袋的辣條;她不喜歡我趁她上班的時候，偷偷打開電視機一邊看一邊寫作業(yè);她不喜歡手指頭被水泡太久，泡得干癟的感覺。

但這些事情也不會憑空消失。就比如，小時候我還是會偷摸去買零食，找各種機會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會耍小聰明拿濕毛巾在她下班之前，敷在電視機滾燙的屁股上。

如果說年少的“淘氣”有一個簡明扼要的概念，那么可能就是一切與“媽媽不喜歡”相反的東西。

媽媽從少女時代到成為“媽媽”，也是在做著一件相反的事情。那些曾經(jīng)的數(shù)不清的她不喜歡的事情，像無數(shù)顆石子被丟入一片名為“孩子”的大海，頃刻間被海浪吞噬，不留痕跡。很多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對于媽媽而言，她的“相反”不是從不喜歡變成了喜歡，而是因為“媽媽”的包容和忍耐，讓所有的“不喜歡”讓步給了“媽媽”這個角色。

相比不喜歡的東西，媽媽似乎很少說過她喜歡的事物。“是喜歡辣的食物多一些，還是更喜歡麻的味道？不過麻辣口味的伴手禮在我們店賣得最好。”

“媽媽平常會噴花木香多一些還是海洋香多一些呢？”“鮮亮的顏色很適合這個年紀的人，不過挑衣服的話還是要看個人，之前有個阿姨說自己買衣服只買黑白灰三種顏色……”

很多個場景，在旅行禮品店、香水店、商場被問及這些問題的時候，我突然才意識到我并不知道所謂的正確答案。想要打電話給遠方的媽媽確認，但又不想讓她猜到我在給她準備禮物。我以為問題的答案會是明確的是與否，但媽媽往往會用相同的答案解答一切。“都可以，你買的我都喜歡！”

“媽媽都可以”可以成為一個答案嗎？好像能，但好像又不能。媽媽或許是因為“我買的”而喜歡這件東西，可我更想要的，是她因為這件東西本身符合她的喜好而喜歡這件東西。

三

回家發(fā)現(xiàn)之前我去重慶旅行時買給媽媽的麻辣牛肉干并沒有開封，而是原封不動地被保存在那里。媽媽說是想等我過年回家，和她一起吃。

無花果味道的香水雖然聞起來讓人感到心情愉悅，但是噴了幾下之后，她就不停地打噴嚏。

媽媽說那件卡其色的外套太隆重了，她要等著參加婚禮這種重要的場合再驕傲地穿出去。

當我看到那飽含心意的禮物幾乎保持原樣地陳列在那里時，我有些不開心。媽媽說不是因為自己不喜歡，而是因為舍不得用。

“有什么舍不得，老這樣的話，我下次就不買禮物給你了。”說出這句氣話后，我意識到“媽媽都可以”這個答案好像也沒有那么神奇，我無法判斷媽媽是否真的喜歡，這些心意反而更像是自我感動。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看見藥盒子里各種各樣的胃藥之后，我才明白，媽媽年中查出來的胃病讓她不能吃任何辛辣的食物。媽媽對氣味非常敏感，所以家里面的洗衣液從來都是沒有任何香味的。偶然一次幫她解決手機軟件密碼找回的問題，我才留意到她購物車里的衣服都是幫我和爸爸挑選的，而她自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添置新的衣服了。

原來，“媽媽都可以”這個答案背后其實不是“她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而是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去了解她，去解讀那么多年來她悄然間隱藏的“喜歡”。

媽媽其實有很多很多喜歡的東西。

她喜歡我考試成績進步、作文被拿出來全班傳閱時我驕傲的小表情; 她喜歡忙活完一整天家務，躺在床上刷一集電視連續(xù)劇;她喜歡嘗試不同顏色的染發(fā)膏，為了發(fā)現(xiàn)哪一款可以更持久地遮蓋住她越來越多的白頭發(fā)……

當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其實她有這么多“喜歡”時，一些酸楚卻爬上心頭，原來這些“喜歡”都圍繞著我，都和成為“媽媽”這個角色相關。

我總在想，從少女時代成長為“媽媽”，是否就意味著要讓所有的自我意識都讓位于孩子和家庭？當我長大，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不曾努力地認識她、了解她的時候，她一直都理解著我的所有，即使時代變遷，她逐漸跟不上年輕人的成長速度，也從未放棄想要更好地了解我。

我希望她可以告訴我，雖然不怎么吃海鮮，但很想放肆痛快地吃一次小龍蝦。

我希望她可以帶著嫌棄吐槽我買給她的新衣服并不好看，那件帶花紋的會更合適。

我希望她可以撂挑子不做家務，讓我?guī)е齺硪粓稣f走就走的旅行。

其實，“媽媽都可以”從來都不是一個答案，這句話背后潛藏的愛意不能只是愛意，而是應該催促著我們?nèi)フ业礁嗨摹跋矚g”，去發(fā)現(xiàn)因為“媽媽”這個角色而被拋棄、被拘禁、被遺忘的，那些真正屬于她的“喜歡”。

（摘自《漫客小說繪》2021 年第3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