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有情

林清玄

金急雨

金急雨是一種花的名字，花謝時像亂雨紛飛。他常站在她家巷口前的金急雨花下，看著落了一地的金黃色花瓣。有時風起，干落的花瓣就四散飛去，但不改金黃的顏色，仿佛滿天飛起的黃蛺蝶。

有四年的時間，他幾乎天天在花下等她，然后一起走過長長的紅磚道路。

他們分開的那一夜是在金急雨花的樹下，他看她的背影沉默地消失在黑夜的巷子里，心中一片茫然，如同電影放映時的斷片，往事一幕幕地從黑巷里放映出來，他一滴淚也沒有落，竟感覺那夜的星比平常更明亮。

他捧起一把落地的金急雨，讓它們從手指間靜靜地滑落，那時他真切地體會到，如果金急雨不落下，明年就沒有新的芽，也不會開出新的花。萎落的花并非死亡，而是一種成長，一種等待，等待下一個季節。

相識的時候是花結成蕾，相愛的時候是繁花盛開，離別之際是花朵落在微風抖顫的黑夜。

體會到這種驚奇的成長，他竟落下淚來。

常春藤

他是深信植物有情的人。

看到草木的榮枯、花葉的興謝，他都覺得它們多少在預示著什么。

因此，每一回他遇見一位女孩，就在庭院的一角為她種一株植物?；蛟S種一株敏感的含羞草；或許種一株嬌艷的玫瑰；或許種一株長滿了刺的仙人掌，有時也種一些不為人知的蕨類，讓它們在角落里獨自青翠。

對他而言，每一株植物都是一座沒有文字的碑記，他用清水灌溉的時候，不僅看到了植物的姿形，也看到了人的面容。有些植物在還沒有開花的時候就枯萎了，有些正在晴空下怒放；而他喜歡的人早已離去，常常使他站在院子里的陽光下，感到一種無邊的寒冷。

有一年，他為她在墻角種了一株常青的春藤，因為她雖然不艷麗，卻時常令他知道這個世界也有春天。

那株毫不起眼的常春藤，不但活過了明亮的春天，也行過冷寒的冬季，沿著墻爬上他書房的窗口，當他每日開窗的時候，在窗外向他招手。

她離開以后，他的常春藤長得更茂盛了，幾乎完全遮住他的房子。但他似乎已經知道，這常春藤也有逝去的一日，或者可能在別地另外生長。

他為了體會到這些，常常失眠地看著那株不眠的青藤。

（摘自《晴天愛晴，雨天愛雨》，湖南文藝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