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證欺詐例外之例外中議付銀行的“善意”認定

袁怡

摘 要：隨著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圍內的反復發酵，國際貿易形勢變得異常復雜嚴峻，而信用證由于其以銀行信用為擔保的優勢被越來越多的企業在跨境貿易中作為首選支付方式。信用證交易量的增加給銀行業帶來了機遇和挑戰，特別是一些商人利用信用證“獨立付款”的純單據性特點，進行非法欺詐活動，不僅給交易相關方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同時也給信用證中涉及的相關銀行特別是已經“善意兌付”的議付行帶來了極大的風險，議付行如何在信用證欺詐中適用欺詐例外之例外規定變得尤為重要。本文從東亞銀行上海分行與江蘇普華有限公司信用證欺詐糾紛案進行分析，以東亞銀行此次敗訴作為警示，從外貿實務和法律角度解釋議付行不能被認定為“善意”的情形，開證行的承兌電文為何不能使議付行規避審單責任，以及銀行在作為“善意第三方”時需要從哪些方面做好風險防范，審慎處理相關業務。

關鍵詞：信用證; 信用證欺詐例外之例外; 議付行 ;善意

信用證由于其開證銀行的第一付款責任的優勢而受到國際貿易中進出口雙方的青睞，因此實務中大量交易都是以信用證結算的。作為相關銀行方只需根據“單證一致、單單一致”的表面審單原則來處理業務不需處理實體貨物交易，看似這種“獨立原則”為銀行規避了部分責任，但實則為“雙刃劍”，其使得某些進出口雙方利用該原則惡意欺詐，銀行因此遭受巨大損失。一旦該筆信用證涉及到欺詐例外原則，那么相關銀行在審單期間的行為則直接關系到其是否能作為善意第三方適用欺詐例外原則之例外獲得法律保護。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信用證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2020）修正》，人民法院在解決信用證欺詐例外糾紛案件的時候，有且只有以下四種情況可以適用信用證欺詐例外之例外：（一）開證行的指定人、授權人已按照開證行的指令善意地進行了付款;（二）開證行或者其指定人、授權人已對信用證項下票據善意地作出了承兌;（三）保兌行善意地履行了付款義務;（四）議付行善意地進行了議付。由此可見，對于信用證欺詐例外原則之例外，最高院采取了審慎適用原則，其要求相關銀行只有“善意”兌付的情況下才能適用該條規定。在實務操作中，由于各方利益的博弈，對于如何認定“善意”發生了諸多爭議，各國法院也在處理糾紛中積極探索。本文針對一則信用證欺詐糾紛案件分析議付行的何種行為有可能被認定為“非善意”，并提出銀行在辦理類似議付或融資業務時應采取的必要防范措施，以免遭受損失。

一、 信用證欺詐典型案例介紹

2019年隨著湖北省高院的終審判決的宣布，東亞銀行上海分行與江蘇普華有限公司信用證欺詐糾紛一案最終塵埃落定。該案錯綜復雜，涉及多家公司與銀行，爭議焦點頗多，自2013年以來，歷時7年多，經過武漢海事法院一審，湖北省高院二審，最高院再審最終判決：誠峰公司的行為被認定為信用證欺詐，光大銀行終止止付信用證項下款項，東亞銀行上海分行對該筆信用證項下的融資行為不構成“善意議付”，不屬于信用證欺詐例外之例外情形。該起案例對于在議付融資業務中一直以來企圖利用客戶擔保一切不符點規避責任的銀行來說敲響了警鐘，作為善意議付行如何盡到相應的義務值得我們深思。

2013年5月27日，傳旗公司委托普華公司代理進口原產地為美國的棉花，進口商為傳旗公司所確定的誠峰公司（誠峰公司與傳旗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均系陳峰），合同總金額為1906380美元。合同約定付款方式為遠期信用證，期限為90天，通知行為東亞銀行上海分行，貨到目的港后先入普華公司倉庫，傳旗公司須在2周內提清貨物并付清相應貨款及倉儲費。隨后，光大銀行按照普華公司提交的開立信用證申請書及相關資料，開立了編號為759的信用證，其中要求提交全套清潔已裝船指示提單，提單需由托運人空白背書并注明“運費預付”。2013年5月30日東亞銀行上海分行向誠峰公司通知了該筆信用證，誠峰公司遂提交信用證項下單據，但是所提交的單據有重大瑕疵，例如提單托運人未背書僅有誠峰公司背書（事實該提單為“克隆提單”，即誠峰公司從他人處購買的假提單），保單同樣也未背書等。

后東亞銀行將該筆信用證項下單據轉交給開證行光大銀行后，光大銀行通知普華公司相關不符點，普華公司簽署了《承付/拒付通知書》，表示接受不符點并同意承付。2013年6月4日，光大銀行向東亞銀行發出加押電文稱單據存在相關不符點，但上述匯票/單據已經為我行承兌，到期日為2013年8月29日。2013年6月16日，東亞銀行上海分行根據光大銀行的承兌電文為誠峰公司續作信用證項下福費廷業務。

而普華公司收到光大銀行轉交的單據后發現提單項下貨物已被提走。2013年8月12日，普華公司以誠峰公司、商船公司共同串通通過虛假提單進行信用證欺詐為由，向一審法院提出裁定光大銀行中止支付759號信用證項下的款項。后東亞銀行不服向湖北省高院提出上訴，聲稱其作為善意議付行，要求法院適用《規定》第十條撤銷止付判決，湖北省高院二審終審判決駁回上訴。

二、 信用證欺詐典型案例分析

本案中最具爭議的焦點是東亞銀行是否屬于“善意議付”而構成信用證欺詐例外之例外。這同樣也是實務中銀行人員的困惑，因為其直接關系到銀行業在處理相關信用證業務時所要秉持的原則和堅持的標準。通過分析和解讀法院此次對于該起案件的判決，銀行對“善意第三人”定義能有更清晰的把握，對風險的防控將起到一定的啟示作用。

（一）東亞銀行的議付是否屬于“善意議付”

“善意” 從詞源上看，起源于拉丁文“bona fides”，意為“不知情”，但并未有積極確信事實為真的意思。在規范表達上，也通常以“知道與否”來界定善意，且從反面表述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非為善意。一般而言，若表象與真實情況一致，則不會發生法律糾紛;僅當表象與真實情況不一致時，才需要判斷私法主體對該不一致是否知悉并用善意與否來評價這種認知狀況。而當表象與真實情況具有同步一致性的事實，因存在同步一致性的制度保障而具有可信賴性，被稱為可信賴事實（Vertrauenstatbestand），基于此，可信賴事實成為私法主體表現為善意時的認知對象。而《美國統一商法典》基于信用證對善意的解釋同樣也是：有關行為或交易中事實上的誠信。

國際商會制定了《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2007年修訂本》（UCP600）以及《關于審核跟單信用證項下單據的國際標準銀行實務》（ISBP）作為銀行業審核信用證項下單據的依據。按照規定，提單代表著貨物權利，是信用證項下的核心單證。在ISBP645第85條、ISBP681第102條、ISBP745第E13a均要求，對于指示提單，必須經托運人背書。審核指示提單是否經托運人有效背書，是銀行審核跟單信用證項下單據的重要環節，是確保買方順利提貨的關鍵要素，也是一項長期存在的行業慣例。前述針對指示提單的審單標準，來源于航運慣例，要求指示提單須經托運人背書，正是為了確認持有提單的人系提單的合法持有人，保障提單背后貿易合同的順利履行。本案中的759號信用證也明確規定，相應提單應當為“指示提單、空白背書并注明運費預付”，而提交的是沒有載明托運人的背書，僅有誠峰公司的簽章背書的提單。在信用證已對相應提單作出明確要求的情形下，我們有理由相信東亞銀行作為專業的審單人員應該具備最基本的提單常識，即指示提單如果沒有托運人的空白背書就無法提貨。然而東亞銀行雖然對提單沒有背書提出了質疑，但為了規避銀行的審單責任以及銀行業績，只是讓誠峰公司的工作人員在《交單委托指示》中其他指示欄填寫了“擔保一切不符點，不用審單直接寄單”，導致該筆信用證詐騙最終得逞。因此，從這一角度來看，東亞銀行對誠峰公司提交的單據予以交單并議付的行為，違背了759號信用證的要求和信用證審單標準，存在重大過失，并未基于單據的可信賴事實而獲得善意議付行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銀行在審核信用證單據的過程中，甚至在處理銀行業務的過程中，經常會讓客戶出具類似于“擔保一切不符點”“該筆業務下的一切后果由我司承擔”之類的書面承諾，對于銀行來說似乎這類承諾就是一張“免死金牌”，在任何時刻都可以使銀行自保，免受損失。事實是否真的如此簡單，或者說從法律角度來看這類客戶承諾是否真的會被法院所認可，本案的判決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至此，該判決給銀行業敲響了警鐘，銀行人員在為客戶辦理相關業務的時候，相關的法律法規、基本的職業操守和專業素養決定著其所必須承擔的相應責任，而不應該以客戶擔保來規避責任，否則最終反而會落入自己編織的網中。

（二） 東亞銀行是否可以基于開證行承兌電文而免除審定責任由此被認定為“善意”

法院最后作出了否定判決，其理由是根據UCP600第十四條A款規定，按照指定行事的指定銀行、保兌行（如果有的話）及開證行須審核交單，并僅基于所交單據確定其是否在表面上構成相符交單。即信用證交易項下的開證行、保兌行、議付行均有責任審核單據，各方對于其他方的判斷可以參考但不得依賴，最終需要以自己的獨立判斷為依據。事實上，審單義務時議付行對開證行的義務，在議付行同意受益人進行議付后，其就有義務審單，然后對相符交單議付。在議付行出現審單失誤時，其要對開證行承擔相應的責任。東亞銀行認為其基于光大銀行的SWIFT加押確認單證相符以及承兌電文才支付議付款項，規避了其作為議付行根據UCP600第十四條A款的審單義務。同時根據《信用證司法解釋》第七條規定，開證行發現信用證項下存在不符點后，可以自行決定是否聯系開證申請人接受不符點。開證申請人決定是否接受不符點，并不影響開證行最終決定是否接受不符點。開證行和開證申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明確了不論開證申請人是否接受單據不符點，由開證行最終決定是否接受單據不符點，該規定適用于開證申請人與開證行之間的法律關系，不能推導出在整個信用證法律關系項下開證行具有最終的審單義務，從而免除了議付行獨立審核單據的責任。由此可知，議付行是獨立進行審單的，而且在審單存在過失的情況下，會遭到開證行的拒付。

事實上，議付的實質是買入整套單據的行為，其實際是銀行為他們的出口客戶提供出口后融資服務。所以，議付行要獲得信用證的指定，善意議付并且對自己的獨立審單結果負責，在獲得償付以前就支付受益人。

正因為如此，鮑里斯·可佐契克教授認為：議付的概念中，需要議付行在對單據支付價值時承擔實質風險，而不是僅僅在受益人和開證行、議付行之間做往來的管道。實務操作中，大多數銀行續作融資業務都是在收到開證行承兌電文之后，他們往往認為承兌電文意味著遠期款項到期必須支付，事實上確實如此，但該種支付是有條件的，依然建立在議付行已經履行審單責任并且做到相符交單的基礎上。否則，一旦涉及信用證欺詐，議付行即使已經取得開證行的承兌電文，到期也未必能獲得償付。

三、 國際貿易中銀行業應對欺詐的防范措施

（一）提升業務人員專業水平，把握業務核心要素

在信用證業務流程中，無論是涉及融資業務亦或只是審單交單業務，議付都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如果只是將審單的標準簡單地理解為表面的“單證一致、單單一致”，在現在這種復雜的國際貿易環境下是遠遠不夠的。預謀欺詐者往往通過偽造數據、偽造單據，甚至是克隆單據的方式做到單據表面毫無瑕疵，而進出口雙方卻實際是由一家公司所控制，開立的信用證所要求的單據也極為簡單，往往只包括運輸單據、發票、箱單等，通過偽造單據獲取銀行承兌電文續作融資。雖然從表面看來已經天衣無縫，對于單據似乎無可挑剔，但此時單據準備太過于完美往往是需要銀行業務人員有極高的警覺性：單據之所以簡單是不是因為沒有真實的交易背景因此很多單據無法準備，運輸單據為何沒有正規提單而只有倉儲單之類的。因此在審單過程中除了從表面上審核單據的一致性，還可以通過提單查詢船只的航線，通過航線確認是否與信用證所要求的起運地和目的地相符，有無矛盾之處，航線偏離是否超出正常預計范圍等來推測確認該單據是否真實可靠。同時通過獲取海關報關單查詢是否有真實的報關信息來核實單據項下的貨物及運輸路線的真實性。因此，盡管在相關標準慣例中列明了不符點的衡量準則以及拒付通知所應涵蓋內容，但在實踐中各項標準并不容易把握，這要求從業人員具有較高的業務素質和實踐經驗，僅僅做到“單證相符、單單相符”是不夠的，必須在深入學習《UCP600》《ISBP98》《關于審理信用證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等規則慣例的同時，學習重要單據核心要素的精準把握，以期在單據處理早期便將欺詐的萌芽扼殺，規避信用證業務風險，減少損失。

（二）了解基礎交易，穿透單據表面審核實質內容

信用證欺詐是利用跟單信用證機制中單證相符即予以支付的規定，提供表面記載與信用證要求相符，但實際上不能代表真實貨物的單據，騙取貨款支付。因此純粹的單據表面的形式審核往往是不夠的，而是要根據“銀行業展業三原則”從形式審核向實質審核轉變，穿透單據表面審核單據實質內容，但這并非破壞信用證“只對單據不對貨物”的獨立性。因為審核并非簡單的核對，必須既審又核，穿透式審核就是突破表面核對的審查，是一種克服呆板核對單據要素的實質審核。銀行業務人員要通過適度了解基礎交易包括產品信息等，避免機械核對信用證與單據、單據與單據之間的要素的審單方式。特別是作為議付行或者融資行的角色，在審單的要求上更要穿透“表面審核”，而對單據相關要素進行深入研究，包括提單的類型，該種提單是否有貨權，客戶取得單據之后是否能正常提貨，是租船提單還是聯運提單，上面印制的港口是否與該種提單類型相符，保單與提單之間是否有不符之處，檢驗單據出具機構是否符合常理，是否真實存在。同時，準確認識“善意”議付行的責任，上述的案例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善意”并非“故意不知”或是“知而不為”，而是“不應知而不為”，只有提升業務知識提高警覺意識才能規避風險。

（三）嚴格審核適度了解客戶，平衡業務收益與合規展業

商業銀行在信用證業務流程中，無論是開證還是議付、融資各個環節可以通過多種渠道例如直接溝通、側面了解、識別證照、章程、報表等資料主動了解客戶的客戶經營范圍、規模和發展方向、財務狀況等。根據客戶初次辦理業務、老客戶、所屬行業、歷史業務辦理情況、客戶評價結果以及業務風險等將客戶由低風險到高風險分類。對于客戶營銷必須采取適度原則，選取適合客戶需要的銀行產品，特別是必須根據客戶的基礎貿易結合資金需求來選取產品，而不能本末倒置，防止不法商人利用銀行急于促銷產品的心理而進行欺詐。

同時明確識別客戶的方法和依據，建立客戶等級評價體系，不僅對客戶要深入了解，對于客戶的交易對手也要有一定了解，特別是交易對手注冊地屬于香港、英屬維京群島、開曼群島等地方的更要仔細甄別。由于此類離岸公司大多數是由境內中國人注冊，嚴格審核該類公司可以有效防止客戶利用關聯公司偽造虛假交易套取銀行資金。實務中，曾出現過境內客戶選取境外避稅天堂開立公司，在境內公司資金緊缺之際，開立信用證，續作融資套取境內資金，實際卻并無真實交易只是利用倉單作為貨物單據提交，一旦資金鏈斷鏈，境外離岸公司實際屬于空殼公司，即使破產，也無資產可追。上述案例中，如果銀行能夠謹慎處理，嚴格審核客戶背景，對客戶開展持續監控，包括持續跟蹤所購貨物的到貨處理情況、出口貨物的生產情況、貨物流轉情況、貨款回籠情況等，就能在業務初期發現問題，及時止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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