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華
當下,新一輪招商競賽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啟。
與過去梯度承接產業轉移不同,新一輪區域發展競爭表現為新興產業領域“雙招雙引”的競爭,而且發達地區和后發地區幾乎在同一起跑線上。發達地區憑借雄厚的產業基礎和城市實力,在新賽道上占據先機,而后發地區也不甘落后,正在發起沖鋒。
“我有一個擔心,很多中西部地區在新一輪產業分工中會被拋棄。”上海財經大學中國產業研究院院長余典范說。事實上,不僅后發地區有邊緣化之憂,新一輪產業分工中發達地區同樣有強烈的危機感。
正是在這樣的危機感下,新一輪招商大戰一開場就進入白熱化狀態。
2019年特斯拉落戶上海,對于全國新興產業發展來說,都具有里程碑意義。此后,上海的動向尤為值得關注。
特別是去年以來,上海再度發力招商引資,首次在市級層面成立投促機構,各區也紛紛緊跟。即便在街道層面,曾經一度被取消的招商引資職能,如今也有逐步恢復的跡象。上海在招商方面的巨大轉變,釋放了一個重要信號:新一輪大招商時代來臨。
此前,上海市剛剛經歷了一輪城市功能疏解,很多傳統產業向外轉移。現在招商引資,顯然并非重新發展這些傳統產業。上海本輪大招商有著明確的目標,即瞄準集成電路、人工智能、生物醫藥、航空航天、新材料、智能制造等六大核心產業領域,集聚更多高端資源和關鍵項目。
招商引資,土地等要素資源保障是關鍵。對于寸土寸金的上海而言,土地是產業發展的重要瓶頸。但此次上海市卻放言:好項目不缺土地。
去年3月,上海市一次性推出60平方公里產業新空間,同時布局建設20個特色園區,如浦東張江集成電路設計園、嘉定智能傳感器產業園和金山工業區生物醫藥園區等。各園區定位明確,招商也是精準聚焦。
騰籠換鳥,大力發展新興產業,上海新一輪發展邏輯清晰。開啟大招商時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在具體打法上,上海要求各區、各部門主要領導親力親為,當好“招商員”和“城市推介員”。鼓勵支持干部大膽試、大膽闖,注重在一線發現和培養干部。同時,充分發揮市場和社會的作用,廣泛動員各方資源,形成招商引資、促進發展的強大合力。

2021年以來,上海連續舉辦“上海全球投資促進大會”“上海旅游投資促進大會”“上海城市推介大會”等重磅招商活動。并且推出“上海全球招商合作伙伴計劃”,邀請全球投資領域有影響力的企業家和行業協會機構擔任合作伙伴,幫助新時期上海全球招商。
區級層面,2021年初,上海市靜安區實施了“招商引資倍增”計劃,立下“軍令狀”,力爭引進稅收規模億元級項目、千萬級項目均比上一年翻番。楊浦區探索建立重大項目招商引資“首談”報備和主談制度,擴大招商“朋友圈”,主動出海招商。
在產業發展和重大項目招引中,上海具有風向標意義。為此,業內人士直言,“連上海都如此奮力招商引資,其他地方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傳統產業轉移往往是后發地區之間的招商競爭,但新招商競賽卻是以上海為代表的發達地區所引領,競爭激烈程度前所未有。
今年9月,浙江在全省建立投資“賽馬”激勵機制和全要素精準直達最優項目機制,集中力量招大引強,在全省營造產業招商、投資促進比學趕超的氛圍。把招大引強作為“一把手”工程,建立全省統籌、省級部門分工合作、市縣主動承接的招商工作機制,做強一批產業集聚大平臺,打造一支高水平專業化招商隊伍,優化重大項目保障服務。
和上海一樣,浙江此次大招商行動也有明確的目標,即圍繞建設全球先進制造業基地的戰略目標,重點招引新一代信息技術、生物醫藥和高性能醫療器械、新材料、高端裝備、節能環保與新能源等五大新興產業,謀劃布局人工智能、區塊鏈、類腦智能、深海空天等未來產業。
在“賽馬”機制下,杭州市創新出臺招商“賽馬榜”,通過每月“比一比、賽一賽”鞭策各地招引工作。嘉興市開展“利用外資百日競賽”,要求各級黨政“一把手”拿出不少于50%的時間謀項目、招項目、推項目。同時,以評選“紅旗”“蝸牛”項目機制,擰緊招商引資發條,傳導壓力,營造“比拼趕超”的招商氛圍。
江蘇、安徽同樣在行動。今年以來,安徽省把“雙招雙引”作為經濟工作的“第一戰場”,全力推動十大新興產業“雙招雙引”。
2019年開始,江蘇南京市連續發起兩個“招商突破年”,力圖以“超常規”辦法取得“超預期”成果。蘇州市創新招商引資熱力圖,設立2億元招商引資重獎,號召全市干部“三軍奮勇”爭當招商“駿馬”,再創激情燃燒、干事創業的火紅年代。
縱觀長三角各地,新一輪招商競賽有三大鮮明的特征:新賽道、新對手和新思維。“新賽道”即圍繞新一代信息技術、生物醫藥、新能源汽車、人工智能、新材料、智能制造等新興產業領域,而且各地產業規劃幾乎雷同,猶如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因此招商競爭異常激烈。
“新對手”則是后發地區與發達地區和中心城市同臺競技,這是一場高手間的較量。同時,招商思維模式也發生重要轉變,從過去“單純圍著項目”到如今“從產業出發找項目”,從產業轉移轉變為對高能級要素資源的爭奪。
近年來,發達地區包括歐美發達國家在內,對新興產業發展都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重視,招商競爭并不局限于國內。一方面是產業快速升級和新一輪全球產業分工的大背景,另一方面與新興產業的特點密切相關。
“新興產業規模經濟性明顯,存在贏者通吃的現象。一個產業這個地方干起來了,別的地方可能就干不起來了。”余典范分析認為,這是新興產業區別于傳統產業的一個重要特征。
像集成電路產業,當14納米芯片量產后,28納米芯片很快被淘汰。這就意味著一旦技術領先,就可以贏者通吃,占領整個市場。
“再比如像新能源汽車產業,特斯拉來了之后,對其它新能源汽車企業的沖擊非常大。”在余典范看來,各地之所以高度重視新興產業招商,就是因為一旦落后于人,可能整個市場就丟了,這個產業也永遠發展不起來了。

特斯拉汽車的智能化生產車間。
“上海為什么花這么大力氣引進特斯拉?就是因為它在全世界是最先進的,產品領先對零部件的要求自然就高,這樣可以帶動上海周邊形成全世界最先進的新能源汽車的產業集群。”熟悉決策內情的上海市社科院有關專家告訴《決策》,中國要在新能源汽車領域彎道超車,必須要有全球最先進的產業集群,“發展新興產業關鍵是要掌握最先進的產業集群”。
傳統產業可以不斷轉移復制擴張,而最先進的產業集群需要最高端的要素資源,這些要素資源非常有限,一旦被某個地方搶去,其他地方就發展不起來了,所以競爭尤為激烈。
新興產業發展跟上了,加入了新一輪產業分工,就相當于加入了“朋友圈”,跟不上就可能被邊緣化,這個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
對此,長期在招商一線的合肥市投資促進局局長吳文利深有感觸,“現在招商面臨的形勢越來越難。”在他看來,各地都在極力招引頭部企業和尖端人才,而頭部企業越來越少。而且,合肥面臨的競爭不只是跟中西部城市的競爭,而是跟北上廣深一線城市的競爭。
因為合肥的產業項目不再是承接長三角產業轉移,合肥的產業跟發達地區幾乎是一個層次,甚至某些領域是引領性的,所以就面臨與一線城市和先發地區的直接競爭,但是在城市的能級、財力和服務水平方面又存在差距,因此競爭難度更大。
“現在,上海臨港、深圳前海的政策比我們還優惠,我們如何去跟它競爭?”吳文利說。
高能級要素資源需要高能級城市配套。所以,新興產業呈現出另一個特征,即喜歡往大城市集聚。這導致中小城市招引越來越困難。因此專家擔憂,新一輪產業分工會造成新一輪的地區差距。很多中西部地區和中小城市,在這一波浪潮中有可能會被拋棄。
是擠進“朋友圈”還是被邊緣化?是彎道超越還是錯失一個時代?
面對區域競爭,只有迎難而上、敢于亮劍,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要打贏這場“雙招雙引”爭奪戰,關鍵是要創新打法。如何創新?在專家看來,首先要深入了解新興產業的特點,才能有針對性地創新招引方式。
“新興產業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高投入,特別是很高的研發投入;二是需要大規模的市場應用。”在余典范看來,這兩方面光靠企業肯定不行,需要政府的產業政策推一把。
從投入方面來說,新興產業研發投入包括前期投入特別大,政府需要做一些產業引導基金,同時引導社會資本投入,包括各種金融資本。資本招商是最重要的手段。
從應用場景來說,有好的場景很多產品和技術才能實現價值。如果政府不去推動應用場景開放,企業很難找到足夠的應用場景。特別是產業端和工業端的應用場景,往往掌握在政府和大企業手中。
余典范曾去中國商飛公司調研過,他發現一個現象,商飛現在做的一個重要工作,不是生產制造,而是5G加工業互聯網。因為大飛機制造有幾百萬個零部件,工序特別復雜,有大量的工業互聯網應用場景,這是一般企業不具備的條件。
“今后商飛主要的業務之一,可能就是為其他企業提供一整套的工業互聯網的解決方案。”余典范說,這就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發展新興產業要在開放應用場景上多下功夫。同時,重點招引那些集成性企業,因為新興產業交叉融合多,產業鏈中帶動性強、有話語權的節點性企業,它的資源整合、集聚能力特別強,招商就要精準抓這些企業。
“新興產業不能說得太籠統,而要細分。”復旦大學管理學院產業經濟系副教授劉明宇認為,做原始創新需要一流科學家,爭搶最高端的人才,但新興產業更多的是應用技術創新,靠需求拉動,主要支撐的是工程師紅利。所以,各地爭搶的東西其實是不一樣的。
同時,新興產業并不都是高科技的,它有一些產業環節可能是勞動力密集型,也有一些可能有一定的污染,“價值鏈要細切,看它在哪個環節、哪一段,不能只看新興產業的名頭”。
新興產業包含的產業鏈非常長,各地基于自身的資源稟賦和產業基礎,分析產業發展定位和發展階段,選擇招引適合的企業。在劉明宇看來,在細分領域上各地的切入點不一樣,這樣既能減緩盲目的招商大戰,也能形成錯位發展。
“盡量減少招商‘內卷,大家錯位競爭,同時增強與整體產業集群的有機聯系,了解產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置,用全球化視野,在全球產業分工的大格局中推動‘雙招雙引。”劉明宇告訴《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