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浙”里追夢

徐思凱

此后，我心中不斷想起，想起錢塘江對面的燈火和那陣陣潮起。

出生在浙南小縣城的我，幼年時跟同齡人一樣不曉得天有多寬，地有多廣。我只向往著縣城里那個設(shè)施簡陋、有好些年頭的公園游樂場。售票處那方小小的窗口，賣雪白棉花糖的中年男人，穿著花色短袖、兜售泡泡槍的女人，冰糖葫蘆的絲絲香甜，廣場上“嘭嚓嚓”的震天音樂……這些一直盤踞在我腦海深處的記憶，是我童年幸福的所在。

那時的我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快樂的全貌，幸福的全狀。后來，我會趴在父親的肚子上問：“山的那邊有什么？地球之外有什么？”父親也會不厭其煩地回答我的問題。他說話的時候肚子上下起伏，一鼓一鼓的，而我的頭也在他的肚皮上面一蹦一蹦，有時我還能聽到他肚子里的水聲。那時，幸福是眼中能看見的遠山背后的遠山，是得到一小塊棉花糖的簡單的滿足。

我從來沒有長久離開過家鄉(xiāng)，雖然長大后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低矮、不便和狹小。那能給我營造夢幻般幸福的游樂場不過是一片堆滿游樂設(shè)施的灰色水泥地。我看見，販糖人手指甲里有臟黑的泥屑，泡泡槍女人盤在頭頂?shù)念^發(fā)已經(jīng)好久沒洗了，好脾氣的大人也不在我面前裝和善……而當(dāng)我與父親談賈樟柯、加繆、黑澤明、安東尼奧尼時，他總會以同樣訕訕的表情回應(yīng)我，然后撓撓頭說：“兒子，老爸OUT啦！”我只好什么都不再跟他聊起。每次我看見他那個表情，都覺得大人的自尊如同孩子一般脆弱。

直到那天，我對父親說，我想學(xué)習(xí)電影。他一時沒聽懂，我就很詳細地向他解釋。我本不抱太大的希望，畢竟在這個浙南小城沒有人是以拍電影為生的。但父親卻出乎意料地回答我：“我年紀(jì)也有點大了，有些事情不太明白，但是老爸還是會支持你的夢想的。”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剛吃完晚飯，上了車，小城的夜還沒有真正降臨，車玻璃外“江西小炒”的紅色燈牌格外打眼。我好像窺見了一條駛離這座城市的公路。我對父親說，我得去杭州學(xué)習(xí)。父親二話不說就幫我報名、繳費，安排穩(wěn)妥了。兩天后，小城的街道、房屋、樹木、“江西小炒”的紅色燈牌、販糖人、旋轉(zhuǎn)木馬都被我甩在了身后，我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駛離這些我曾賴以生存的幸福，這些留在浙南小城里，簡陋，不大衛(wèi)生，卻干凈的幸福。

藝術(shù)學(xué)校離錢塘江只有400米，我總是在夜里下了課之后去江邊散步。那是疫情之后的第一個夏天——似乎比以往的每一個夏天都要炎熱。汗水、淚水、雨水都蒸發(fā)得很快。在杭州，我是一個異鄉(xiāng)人，但又不是。班級里有個來自北方的女孩。有一天我們排練到很晚，為戲劇展演熬到身心俱疲。凌晨4點，起了一點風(fēng)，我和她一起走去江邊看日出。路上，我問她來自北方哪里，她說大連。我說大連好啊，有那么美的大海。聽到別人稱贊她的家鄉(xiāng)，她有些高興，說改天帶我去大連看大海。我便對她說，明天帶她去游西湖。我又問她為什么會不遠千里來到浙江杭州。這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遠方的云展露出不同的顏色，由深到淺，一層又一層。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已經(jīng)能聽見江里滾滾的水聲，我甚至聽見了浪花泡沫破滅的聲音。她說，父母都在大連，但她的夢想是考上浙江傳媒學(xué)院。她想離自己的夢想近一點，生活和日子有了盼頭，再苦再累都是幸福的。

她轉(zhuǎn)頭問了我一樣的問題。我說，我本來就是“浙”里人啊！她眼睛睜得很大，你是杭州人嗎？我說，我是浙江人。說著，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江邊，她望著錢塘江的江面大喊一聲：“浙傳我來了！”我被她的音量嚇到，往后退了幾步。接著，我手扶上江邊的欄桿，跟著她大喊：“中戲我來了！”江面上余音回蕩，天色已經(jīng)明朗了。我們望向江對岸繁華的景象，它們雖然被江霧掩著，但每一個夜晚，它們都在黑暗中絢爛。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隨大伯母赴錢塘觀潮，那時只圖個新鮮熱鬧。現(xiàn)在想來，錢塘江潮，翻滾著的是浙江人的血脈精神，是每一個“浙”里人熾熱滾燙的夢想，是奔涌不息的幸福與美。

我看著江面，想起一段段在“浙”里的日子，滔滔江水把“浙”里的幸福一代又一代地傳遞。我張開嘴巴，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想說的，都在此了。

指導(dǎo)老師：朱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