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帥
(湖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刑法修正案(九)》的出臺,嚴格貫徹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罪刑法定原則,對刑法383條貪污受賄罪的刑罰設置進行了修改,一是在貪污受賄的入罪門檻上將數額和犯罪情節共同納入構成要件[1]12-20;二是細化了如實供述積極退贓從寬處罰的適用規則;三是在第383條第4款增設“終身監禁”制度。此次有關貪污受賄罪的修改在學界引起熱議的便是“終身監禁”制度的提出。以往學者們在討論終身監禁制度時,多是借鑒西方立法經驗,從立法論上對死刑制度批判的同時提出是否能以終身監禁代替死刑。而在終身監禁制度立法化后,從立法論上再探討終身監禁制度存在是否合理僅是一種學術論斷。立法論上對終身監禁的適用及價值研究更為重要。盡管一方面《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出臺使得終身監禁在實踐中有了具體適用標準,另一方面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白恩培做出的第一例終身監禁案也彰顯了該制度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立法威懾。但由于終身監禁司法實踐才剛剛起步,對于終身監禁的法律定位,價值意義、司法適用尚不明晰,故本文擬從解釋論角度,對上述爭議進行解讀。
終身監禁指:將犯罪嫌疑人終身予以收監。這與現代人權價值看似格格不入,但作為反腐的有效措施,在報應和預防上卻似乎起到良好作用。那么終身監禁司法適用中如何平衡人權保障和社會保障關系?要解決終身監禁的正義基礎,首先要解決的是終身監禁的定性問題。對此,理論界有獨立刑罰說,中間刑罰說,死刑立即執行替代說,死緩執行方式說,死緩適用的一種特殊后果說等。對該制度法律性質的不同認識從側面體現了終身監禁制度本身設置的模糊性。
筆者認為,從解釋論上看,終身監禁的性質界定為死緩的法律后果更為妥當。第一,根據文義,終身監禁是在“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才執行,附屬于死緩。在宣告時隨著死緩的判決而同時宣告,存在著“死刑—死緩—終身監禁”這一邏輯結構。故從文義上將終身監禁認為是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附條件法律后果之一并不違背文理解釋。第二,根據刑法體系,終身監禁類似于總則中關于暴力犯罪的限制減刑,可以認為是貪污受賄的不得減刑規定。將其作為貪污受賄犯罪中特有的死緩附隨后果可以與總則50條和78條相適應。第三,根據全國人大法工委立法原意,“終身監禁是在具體執行中可能適用的一個刑罰措施。其宣告往往是隨著死緩的判決而產生,即終身監禁是死緩執行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一個措施,當然可以理解為死緩執行的可能后果。第四,從目的上考量,終身監禁設立本身是為了尋求加大反腐力度和慎用死刑之間平衡。將其歸入死緩后可以從宣判到執行過程中嚴格限制終身監禁的適用,尋求人權與社會的雙重保障。
從終身監禁的司法適用實踐來看,其正義基礎在于其制度價值。近年來出現許多判處死緩的貪污腐敗犯罪分子利用其身份和人脈操縱司法機關,減為無期后減有期,減刑頻率過快,次數過多[2]129-136,使得罪責不相適應。確立終身監禁制度可以響應中央反腐號召,加大腐敗懲治力度,從嚴治理腐敗。彌補死緩本身不嚴厲的弊端,糾正立法有關刑罰配置的不足[3]24-28。嚴格限制死刑立即執行是保障人權的同時對主觀惡性大,社會危害性大的犯罪分子給予嚴厲的刑罰制裁,以保障社會秩序。
根據修改正后的刑法383條之規定,終身監禁的宣告是隨著死緩的宣告而同時存在,是針對理應被判處死刑可不立即執行,但死緩又不足以罰當其罪的犯罪分子采取的限制終身自由的刑罰。終身監禁必須經過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宣告死緩并宣告終身監禁后的二年考驗期。第二個階段是減為無期徒刑后執行終身監禁。終身監禁宣告后的兩個司法適用階段需要分別解決兩大問題,一是緩刑二年考驗期結束后是否一定執行終身監禁;二是執行終身監禁是否意味著終身被關押。
在對383條第4款終身監禁制度宣告后的法律后果解釋時,需要聯系刑法第50條進行綜合理解。終身監禁作為死緩的附隨法律后果,宣告后的實際司法后果應該是三種,第一種是二年考驗期內判處死緩并宣告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若故意犯罪,則對其直接執行死刑;第二種是二年考驗期內沒有故意犯罪的,考驗期滿后執行終身監禁;第三種是二年考驗期內有重大立功的,考驗期滿后直接減為25年有期徒刑。這意味著真正宣告的終身監禁只有在死緩兩年考驗期內沒有故意犯罪也沒有重大立功時才會在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執行。
對于第一種考驗期內故意犯罪直接處以死刑立即執行的,僅僅是根據“舉輕以明重”原則參照適用[4]130-137,由于犯罪分子考驗期內仍故意犯罪,主觀惡性大,人身危險性高,因此考驗不合格,不符合繼續緩刑條件,立即執行死刑是應有之意。對于考驗期內表現正常的,基于慎用死刑和保障人權角度出發,犯罪分子可不執行死刑,但對于無期徒刑不能罰當其罪的,根據383條第4款,減為無期后終身監禁也是立法目的的表述。對于考驗期間內能否適用50條重大立功規定“即在死緩并宣告終身監禁的場合,犯罪分子若有重大立功的是否可以減為25年有期徒刑,不再適用終身監禁”形成了肯定說和反對說。反對說的學者認為“應當充分考量終身監禁的從立法目的和造成的實際效果,當下在死緩犯同時宣告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身上適用重大立功是不合適的[5]166-181”,認為終身監禁是絕對的終身監禁,如果可以以重大立功減為25年有期徒刑,則會使得終身監禁制度形同虛設減損其威懾力,造成罪責難以相適應。肯定說的學者認為“終身監禁的實際執行起點是死緩轉為無期徒刑之時開始,要根據死緩二年考驗期間的表現來決定是否實際使用終身監禁。[6]”本文持肯定觀點。
1.從文義上看
383條第4款終身監禁的應有之意在于“判處死緩的犯罪分子,無重大立功和故意犯罪,2年期滿減為無期徒刑后,執行終身監禁,并不得適用減刑假釋之規定”。即宣告終身監禁不一定實際執行終身監禁。只有當2年考驗期滿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條件性宣告的終身監禁才有適用基礎。而終身監禁作為死緩的法律后果,必然依賴死緩制度本身,一般死緩的重大立功可以減為25年,則對于附帶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理應同樣適用重大立功減為25年有期徒刑的規定。即重大立功的出現導致犯罪人從死緩直接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此時終身監禁適用依據即“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不存在。
2.從刑法體系上看
首先,刑法383條第4款規定顯然不是刑法第50條的例外規定,而是50條第1款的具體適用表現。如果認為383條第4款是50條的例外,終身監禁的宣告和適用不需要第50條的限制,則383條第4款的“依法減為無期徒刑”中的“依法”就不存在法條依據。即此種情況下383條第4款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可以說,死緩宣告終身監禁如果無法適用死緩減刑相關規定,宣告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將一直處于死刑緩期階段[3]24-28,從而造成死緩宣告終身監禁考驗期間的表現和考驗期滿后如何處理無法律加以限制。故383條第4款的適用脫離不了刑法50條的適用,只有在刑法50條規定的死緩可能后果中才會出現終身監禁。其次,死緩包括一般死緩、宣告限制減刑的死緩和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實踐中,宣告限制減刑的死緩犯在死緩期間既可以適用50條第1款,也可在死緩減為無期或25年有期徒刑后限制適用50條第2款。即限制減刑的死緩不排除適用刑法第50條,因此根據體系解釋宣告終身監禁的緩刑也應當適用刑法第50條之規定,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犯在2年考驗期內如果確有重大立功表現的理應可以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
3.從目的上看
刑罰目的是報應與預防。報應刑的目的在于平衡犯罪人的罪責,是量刑的最高刑,預防刑的目的在于實現社會功利效果,是量刑的實質刑[7]726。終身監禁的正當基礎除了制度價值的合理性外,還包括刑罰的正當化合目的性。預防刑包括了針對犯罪分子的特殊預防和針對公眾的一般預防,考慮到特殊預防的必要性大小在案件處理中不可能完全一致,而一般預防的社會效果在各類案件中基本都能得以實現[8]325,因此剝奪犯罪分子生命自由的刑罰中,應首先考慮犯罪分子的特殊預防價值,審慎其社會危害性和可改造能力,再考慮社會一般預防價值。故終身監禁緩期兩年考驗期內犯罪分子如果有重大立功,表明其人身危險性不大,可改造性大,特殊預防必要性減小,對其可以適當減輕處罰,再適用終身監禁不符合刑罰正當目的。
綜上,從實然角度看,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在2年考驗期滿后可能出現三種法律后果,一是在考驗期內由于故意犯罪而被立即執行死刑;二是考驗期內不存在故意犯罪和重大立功,此時在2年考驗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同時執行終身監禁并不得減刑假釋;三是在2年考驗期內確有重大立功,可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不再執行終身監禁。
需要注意的是在宣告終身監禁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并執行終身監禁期間,是否適用刑法有關重大立功的相關規定,從而減為有期徒刑?對此有學者贊成終身監禁期間的重大立功可以減為有期徒刑,認為“刑法78條有關應當減刑的規定理應具有普適性,既然死緩2年考驗期內重大立功都予以減刑,則終身監禁期間的重大立功應當同樣對待”。贊成者還認為“只有當被判處死緩宣告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在2年考驗期內既無故意犯罪,也無重大立功的,且在減為無期徒刑后一直沒有重大立功時,犯罪分子才會被處以嚴格的終身監禁[3]24-28”。否定論者則認為“根據罪刑法定原則,在死緩宣告終身監禁減為無期徒刑后,不可能也不應當以重大立功對執行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予以減刑”。本文傾向于否定“終身監禁期間的重大立功”,理由如下:
上面討論到刑法383條第4款與刑法50條之間不存在特殊關系,而是具體適用關系,其關乎的是2年考驗期內犯罪分子的表現。而犯罪分子在終身監禁期間的表現能否為其減刑則要考量刑法383條第4款和刑法78條之間關系。贊成“終身監禁期間重大立功”的學者認為刑法383條第4款同刑法78條具有內在關聯,適用刑法383條第4款時,完全可以同時適用刑法78條有關規定,因而終身監禁期間重大立功是可以減為有期徒刑的。否定論者則認為刑法78條和刑法383條第4款是一般與特殊關系,適用刑法383條第4款時應排除刑法第78條的適用。筆者認為否定論者的觀點更為合理,刑法383條第4款應當是刑法第78條的例外規定。從文上義看,刑法78條中包括了“應當減刑”和“可以減刑”,而刑法383條第4款規定的是“不得減刑假釋”,根據語言邏輯,“不得”顯然是對“應當、可以”的否定,因此兩個條文語意本身矛盾。同時,“不得減刑假釋”是對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考驗期滿減為無期徒刑后的的司法執行適用,而刑法78條適用的是對于普通死緩減為無期后的減刑假釋規定,二者適用對象不同。從法條關系上看,刑法383條第4款和刑法第78條在解釋終身監禁期間重大立功時存在激烈的碰撞,前者是減刑的普通法,后者是貪污賄賂中的特殊法[9]37-47,根據特殊法條優先適用規定,應否定刑法78條在貪污賄賂犯罪終身監禁期間的適用。
根據文義解釋,“減為無期徒刑”后實行“終身監禁”,意味著雖然從外在表現上看,終身監禁是予以終身關押,同無期徒刑的應有之意具有相似性,但從本質上看,終身監禁并不同于無期徒刑,其應當是死緩的法律后果而不是無期徒刑的執行方式,在終身監禁期間不得減刑假釋理應是附隨在死緩的法律后果之中。如果適用刑法78條無期徒刑中的減刑假釋規定則意味著將終身監禁視為無期徒刑的執行,這顯然違背了終身監禁性質。此外“不得減刑假釋”已經明確規定了不適用減刑假釋之規定,若認為終身監禁期間仍可進行減刑假釋,則有違罪刑法定原則。
同時,解釋不得完全脫離立法原意。《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定》第15條規定“對判處終身監禁的罪犯,在死刑緩期執行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的裁定中,應明確終身監禁不得再減刑或者假釋”。立法者設立終身監禁制度本身就是為了高壓反腐的同時慎用死刑,是為了防止通過特殊關系將被采取終身監禁的犯罪分子減刑提前釋放的二次反腐[10]。終身監禁的嚴厲程度相比死刑立即執行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賦予犯罪分子終身監禁期間可以通過重大立功減刑假釋,則終身監禁的威懾力將會大打折扣,不利于反腐的深入。因此,終身監禁期間不適用重大立功也是立法應有之意。
從刑罰目的來看,終身監禁的設置本身就是為了特殊預防,是為了滿足少用死刑下的罪責相適應,刑罰報應與預防應當同時存在,充分發揮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的積極作用,綜合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改造能力等,對犯罪分子罰當其罪。不同階段的預防必要性不盡相同,發生在2年考驗期內的重大立功由于犯罪人改造時間較短,其悔罪態度更為真誠,人身危險性相對較小。而發生在終身監禁期間內的重大立功由于犯罪人被改造時間更長,其人身危險性相對更大,對其特殊預防的程度更大[1]12-20。因此終身監禁期間犯罪分子盡管有重大立功也不得減刑假釋。
考慮到終身監禁是在《刑法修正案(九)》中提出,對于修正案出臺以前已經經辦的案件是否可以適用,對此存在三種不同觀點。第一種認為終身監禁的適用沒有溯及力,“從舊兼從輕原則是有利于當事人原則,修正案前并無終身監禁的規定,對于原判死緩的貪污受賄犯罪分子適用終身監禁違背從舊兼從輕原則[11]”;第二種觀點認為有溯及力,“修正后的新法提高了死刑適用標準,規定了從寬情節,更有利于保障被告人,故原判死刑立即執行的犯罪分子適用終身監禁罰當其罪的應當適用終身監禁[3]24-28”;第三種認為溯及力應當分情況討論,“對修正前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犯罪分子可以適用終身監禁,而對修正前判處死緩的罪犯則不應適用[12]”。
本文認為,毋庸置疑,終身監禁溯及力必然要遵從從舊兼從輕原則,作為罪刑法定的重要內容,優先于罪責行相適應原則,故這里考量終身監禁的溯及力應著力考察從舊兼從輕適用基礎上如何權衡罪責相適應。根據從舊兼從輕原則,刑法規范應優先適用舊法,只有當新法較舊法規定更為輕緩時才適用新法。由于修正案(九)以前的刑法規范中并不存在終身監禁制度,因此終身監禁的適用如果存在溯及力,則新法有關終身監禁的規定必然是“從輕”的規定。如何判斷“從輕”是這里需要討論的。
1.從文義上理解
終身監禁是附隨在死緩的宣告中,即意味著終身監禁的執行是以宣告死緩為前提而不是以宣告死刑立即執行為前提,附加宣告終身監禁只是遞進式的在一般死緩基礎上再考量罪責相適應原則從而從重的罰當其罪,故肯定終身監禁有溯及力的論者所說的“本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不是終身監禁的適用前提,終身監禁溯及力的適用只可能是原先被判處死緩的犯罪分子。在從舊兼從輕原則約束下,對于原先被判處一般死緩,而根據新法理應判處終身監禁死緩的犯罪分子來說,適用舊法顯然更為輕緩。因此,對修正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犯罪分子不可能執行終身監禁,修正前的死緩犯由于不滿足“從輕”也不適用終身監禁。
2.從刑法修改上看
對于《刑法》第383條的修改,修正前的規定是情節特別嚴重的則處以絕對的死刑,修正后則處以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從絕對的死刑到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貪污受賄的法定刑有所降低;此外,修正前的貪污受賄犯罪是數額一元標準,即只有達到一定數額才追究刑事責任,修正后的刑法不僅規定和提升了數額標準,還對犯罪情節加以限制,形成了二元構罪標準。比較而言修正后的貪污受賄犯罪入刑門檻提高;修正前的從寬規定僅包括悔改、積極退贓,修正后的刑法擴大特別寬宥的適用范圍,增加“如實供述,真誠悔改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等,量刑規則上偏輕緩。以上三點說明修正后的刑法383條在貪污受賄的處罰上前三款是從輕的,根據從舊兼從輕原則,應當在定罪量刑上適用新法,這有利于保障人權。但是修正前的刑罰執行后果上存在死刑立即執行和普通死緩,而修正后則存在死刑立即執行和終身監禁的死緩和普通死緩,多了一個終身監禁的死緩。修正后的刑法執行顯然增設了不利于被告人的刑罰執行后果,被告人無法預測,若對其宣告終身監禁明顯是破壞了從舊兼從輕原則,侵犯人權。故修正后的刑法383條前三款是對被告人的有利規定,具有溯及力;第四款是不利于被告人的從重規定,不具有溯及力。
3.從刑法體系上看
終身監禁不具有溯及力符合我國刑罰“從輕”體系。在《刑法修正案(八)》中增加的限制減刑,針對的是暴力犯罪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根據有關修正案(八)的相關時間效力解釋,其適用修改前的刑法81條,即限制減刑的條文不具有溯及力,是以從輕保障人權。與此相應,終身監禁和限制減刑作為死緩的法律后果,具有相似性,溯及力的解釋上也應當具有可借鑒性,修正案(九)增加的終身監禁制度也不應當具有溯及力,以此保證我國刑法體系的協調。
4.從目的上看
犯罪分子在修正案前犯貪污賄賂罪時不能也不可能預測到其在審判時可能會適用終身監禁。對犯罪分子適用較為嚴格的終身監禁本身是對其人權的一種侵犯。綜上,修正后的刑法在終身監禁的設置上本身并不是從輕規定而是從嚴規定,根據“從舊兼從輕”原則,終身監禁并不具有溯及力,對于修正案前的案件,不得處以終身監禁。
終身監禁制度的出現,使得貪腐案件的治理力度得到顯著增強。然而現有的實踐基礎僅僅是終身監禁的司法起步,未來終身監禁制度的發展方向仍值得深思。終身監禁如何構造和改革必然會引起貪污賄賂犯罪治理的整體性顛覆。筆者認為,在終身監禁制度合理化深入時,需要完善兩個方面。
由于此次貪腐案件中新增的終身監禁制度同限制減刑制度具有內在相似性,故實踐中很自然會將兩個制度進行比較。從處罰對象上看,作為死緩的法律后果,限制減刑針對暴力犯罪的死緩做出,而終身監禁則針對貪污賄賂的死緩做出,前者的人身危險性必然大于后者。從處罰力度上看,限制減刑是可以減刑,而終身監禁是不得減刑假釋,后者的嚴厲程度更高。社會危害大,人身危險大的暴力犯罪處罰力度小于人身危險性小的貪污賄賂犯罪。這顯然有悖于我國刑罰結構從重到輕的設置,不利于刑罰結構的構建。但是也不應當忽略刑事政策的作用,在提高貪污腐敗入罪門檻的同時,為了有效打擊貪污賄賂犯罪,將終身監禁制度納入刑罰體系是現階段我國法治建設的應有之義。
有學者認為:未來隨著貪腐的綜合治理,繼續保留貪污賄賂犯罪終身監禁將打破我國刑罰體系,不利于保障人權。筆者認為,與其說終身監禁懲罰力度過大,不如說限制減刑制度的處罰力度過小。既然立法者設置限制減刑和終身監禁目的都是為了慎用死刑的同時打擊犯罪,則未來對終身監禁的解釋和適用中,完全可以在總則限制減刑規定之后增設針對危害國家安全和嚴重危及人身或者有組織暴力犯罪的終身監禁,即對其宣告死緩并在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可以適用終身監禁,以強化懲治力度,罪責相適應。一方面,擴大終身監禁的適用,可以減少甚至排除死刑立即執行的適用,引導死刑改革。死刑的存廢爭論由來已久,其剝奪犯罪分子的生命權,不符合報應主義與功利主義。廢除死刑符合刑罰正義,但不利于懲治犯罪。保留死刑嚴重侵犯人權,但可以起到威懾作用。因此現代刑法不斷探求既滿足刑罰正義又滿足罪責相適應的刑罰措施。國外采取終身監禁作為死刑的替代,其針對的大多是危害國家、社會安全以及嚴重危害人身安全的重大犯罪。借鑒外國司法經驗,如果我國可以擴大終身監禁適用涵蓋包括這些短期難以廢除死刑的犯罪,則死刑的適用將會大大減少。另一方面,擴大終身監禁適用范圍符合刑罰目的。由于終身監禁是將犯罪分子終身關押,即使保留了部分生命權等基本權利,卻喪失了更為重要的人身自由權等,對犯罪分子處以終身監禁完全可以代替死刑的懲治力度。此外,給予死刑犯罪分子一定改過機會也是現代人權的要求,民眾也不會因此陷入預測不可能,在滿足特殊預防的同時兼顧一般預防。因此,現階段針對貪污賄賂的終身監禁可以說是保留死刑下的死刑間接廢止試點,實質上是減少死刑與延長生刑的同步[13]35-45。統籌與死刑、無期徒刑的改革適應,應是未來終身監禁制度司法適用擴大化的重點。
終身監禁執行期間,對犯罪分子不得減刑假釋,對犯罪人來說不利于其改造,不符合刑罰預防目的,但賦予終身監禁犯罪分子重大立功減刑假釋又不符合刑法規定。因此,為了適應罪刑法定與罪責相適應原則,同時給予犯罪分子一定改過機會,可以適用《刑法》65條赦免制度,主要指特赦,作為終身監禁的救濟措施。
德國,州政府行政長官可以基于政策性考量對罪犯特赦;美國,聯邦總統和各州州長均可對罪犯大赦特赦,以保障犯罪人權益;在澳大利亞,各州長和聯邦總督在其各自司法區內有赦免權,并因此會推翻或減輕終身監禁量刑結果[14]13-19;在芬蘭,終身監禁犯罪分子可以通過總統特赦,其他情況下需要服刑13年后申請赦免。可以看出,國外終身監禁仍然具有赦免的可能性。
因此,借鑒國外立法,未來我國司法實踐中可以賦予終身監禁犯罪分子一定特赦申請權,其申請條件必須是在關押期間有良好表現或者立功的且已經服刑一段時間(可以對比限制減刑制度規定為25年)。其申請對象必須是服刑地的高級人民法院,再交由最高法進行具體裁定和宣告。如此符合刑罰的經濟化原則,有利于促進犯罪分子積極改造,保障人權。
隨著貪腐治理不斷深入,司法實踐中已出現多起被判處終身監禁的案例。通過這些案例可以發現,現階段我國終身監禁制度設計還存在許多需要明晰的地方。從司法論角度考量終身監禁的應用和發展,需要綜合運用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以及目的解釋。只有不斷對終身監禁的司法適用進行闡釋,方可適應我國司法反腐實踐的精細展開,促進政治清廉,法治清廉,保障國家法制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