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寧
北京語言大學
20世紀50—60年代,翻譯研究以語言學范式為主導,而80年代以后,描述性研究和文化研究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進而推動了翻譯學研究范式的轉變。語言學派翻譯研究主要以原文為中心,關注從語言對等角度“怎么譯”的問題,屬于規約性研究;而描述性翻譯研究將翻譯研究從“對轉換的靜態語言分析和一對一等值的執迷中擺脫出來”(Munday,2001:122),轉而關注翻譯文學在譯語文學系統和社會文化歷史中的位置和功能。
翻譯研究與兒童文學研究均為20 世紀中葉確立的新興學科。而作為二者交集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一方面似乎自然而然地獲得了“邊緣的邊緣”的研究地位,另一方面,從一開始就沒有囿于對單純語言對比和靜態對等概念的執迷,而是關注包括語言和文化因素在內的整個翻譯活動在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下的動態呈現。可以說,描述性研究對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尤為適合。
霍姆斯(James Holmes)在翻譯學架構圖里將翻譯研究分為純翻譯研究與應用翻譯研究,純翻譯研究又分為理論研究與描述性研究(轉引自Toury,2001:10)。描述性翻譯研究事實上于20 世紀70年代因以色列學者埃文-佐哈爾(Itamar Even-Zohar)“多元系統理論”的提出而開始受到關注。隨后,埃文-佐哈爾的同事圖里(Gideon Toury)拓展了霍姆斯架構圖里的描述性翻譯研究分支,提出應該從譯入語及其文化出發來研究翻譯活動,因為譯作是譯入語中的“文化事實”。圖里在其《描述翻譯學及其他》中主張:“實證研究的目的在于以系統、控制的方式解釋‘真實世界’的某些部分;因此,任何實證科學如果不包含描述性分支,都不能稱為完整、自主的”(Toury,2001:1)。而翻譯的描述性研究和理論研究是相互促進和相互推動的,描述性研究必然會對理論分支有所影響,助其完善(Toury,2001:15)。
不同的翻譯研究路徑建立在對翻譯本質的不同認知基礎上。在語言學理論框架內展開的規約性研究中,翻譯被認為主要是語言現象和語言活動,而在描述性研究中,翻譯活動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得到了更多重視。“規范”研究是描述性翻譯研究關注的中心議題之一:因為規范決定著一種社會活動(如翻譯活動)是否適當,并需要對制約這種社會活動的各種因素做出反應。換句話說,很多描述性翻譯研究是圍繞翻譯規范展開的。
描述性翻譯研究也是一種方法體系,與規約性研究關注“應該/不應該”不同,描述性研究不涉及價值判斷,只是客觀表述由實證數據所反映出的“翻譯是什么”及其所涉及的“何人、何事、何時、何地、如何”(who、what、when、where、how)。正如朱志瑜所言:“描寫翻譯研究的任務是發現翻譯的規律,包括翻譯過程、產品、影響、效果等等,相關的問題有譯文讀者的接受,不同文化、不同歷史時期對翻譯文本的選擇、翻譯策略的選擇,文本、讀者、譯者、贊助人等與翻譯策略和結果的關系等等”(朱志瑜,2009:6)。
描述性翻譯研究的核心是對譯作性質的認定:譯作是譯語文化中的事實。翻譯的發生源于譯語文化中的空白或“匱乏”,需要翻譯作品來填補,這種填補可以是一個文本也可以是一種“模式”(model),即多個同類型文本(Toury,2001)。從晚清到五四時期,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兒童文學,包括童話、兒童小說等,正是中國文學系統中所匱乏的一個模式空白,因而它的翻譯引進也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整個20 世紀的中國兒童文學,事實上是由大量外國兒童文學的翻譯、改編、譯寫作品同受外來啟發而逐漸萌生的原創兒童文學共同組成的(張建青,2008;李麗,2010;王泉根,2015;朱自強,2015)。
兒童文學翻譯與成人文學翻譯相比,在純語言和文學層面研究意義都有限。有學者認為,兒童文學研究在學術界地位低人一等,究其不受尊重的原因,則是學者們沒有找到適合兒童文學研究的理論框架,仍然在傳統的“文學批評”框架內研究兒童文學。由于發展環境原因,兒童文學所遵循的規范有異于當下成人文學的規范,因此,在文學批評的框架中開展兒童文學研究不過是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強行尋找成人文學的文學價值,其結果顯而易見,并使兒童文學遭到否認(Shavit,1992a:3-4)。兒童文學翻譯研究的情況也十分類似:如果不考慮兒童文學的特殊性,而只是把它當作傳統語言學對等分析或文學翻譯價值判斷提供的新的語料庫,那么其價值將會被大大削弱。沙維特(Zohar Shavit)指出,兒童文學是文化中多個系統之間關系聚合體的產物,其中最重要的是社會系統、教育系統和文學系統。正因如此,兒童文學為研究文化中復雜的結構和動態關系提供了絕佳的研究對象(Shavit,1992b:2)。兒童文學翻譯涉及源語和目標語兩個文學-文化系統及其關系,為翻譯研究增加了新的維度。如果從文化研究的角度來考察兒童文學翻譯的過程和作品,考察其符號功能,必定會豐富其研究內涵,實現其獨有的研究價值。萊西(Gilian Lathey)強調說:這種在社會歷史語境中研究翻譯文本的描述性研究“被證明對兒童文學翻譯的研究特別有意義”(Lathey,2006:13)。
從20 世紀80年代到21 世紀,外語學術界中兒童文學翻譯的描述性研究呈現出以下幾個主要研究角度:以色列學者沙維特的研究在文化符號學理論框架內進行,基礎是埃文-佐哈爾提出的多元系統理論,同時借鑒圖里的翻譯規范理論;芬蘭學者普爾蒂寧(Tiina Puurtinen)則在圖里的翻譯規范和文本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研究的理論框架內,從語言對比出發,結合語言學與翻譯規范理論,用實證和語料庫研究方法進行研究;意大利學者伊波利托(Margherita Ippolito)基于語料庫研究方法進行翻譯共性研究;還有德國學者奧沙利文(Emer O’Sullivan)的比較兒童文學研究,英國學者萊西的兒童文學翻譯史研究,以及從社會學視角展開的研究等。
特拉維夫大學文化研究學院教授沙維特是較早從描述性角度進行兒童文學翻譯研究的,是外語學術界從事兒童文學翻譯描述性研究最重要的學者之一。雖然圖里也就童話翻譯進行過個案研究,但他只是將兒童文學翻譯作為一個案例,來證明其關于文學體系中翻譯規范的觀點(Toury,2001)。圖里的學術興趣并未真正放在有別于成人文學體系的兒童文學次級系統上,去探討其獨有的特點,真正將研究重點放在兒童文學系統上的是沙維特。她的重要論文“兒童文學翻譯在文學多元系統中的位置與功能”(Shavit,1981)以埃文-佐哈爾的多元系統論為出發點,將兒童文學看作文學多元系統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提出了關于兒童文學翻譯行為模式的若干觀點,并主張這些行為模式對其他國家的兒童文學系統也普遍適用。沙維特認為:作為文學多元系統中占據邊緣地位的一個系統,兒童文學的翻譯受到多重擺布和約束;進入兒童文學系統的文本受到一系列制約。她提出,兒童文學翻譯有兩條原則:(1)為了讓文本對兒童有用,為符合社會認為“對兒童有益”的東西而做調整;(2)調整情節、角色塑造以及語言,讓其適合兒童的理解水平和閱讀能力。這兩條原則在不同的時代、因對兒童文學本質看法的不同而分別占支配地位,它們可能是互補的、也可能是相互矛盾的。這兩條原則決定了選擇什么文本來翻譯,也決定了譯者在多重規范制約之下,對文本的系統性操控。這些操控包括:(1)從屬于現有的文學模式;(2)譯者操控文本的完整性;(3)簡化文本的復雜程度是兒童文學翻譯中的主流規范;(4)基于意識形態或價值觀原因而改寫;(5)受書面語、文學化語言等文體規范制約。論文通過譯入希伯來語兒童文學的實例展示了這些操控行為是如何發生的及其背后可能的原因。
沙維特的專著《兒童文學的詩學》(Shavit,1986)在詩學和符號學理論框架中集中而深入地研究了兒童文學的內在本質、文學多元系統中的普遍行為模式、兒童文學發展的特殊文化語境等重要問題。該著作第五章“兒童文學的翻譯”以目標語為中心對譯入希伯來語的兒童文學翻譯作品(包括節譯和改編)進行研究,從翻譯的角度進一步討論了因兒童文學在系統中所處位置所致的詩學約束的問題。沙維特認為,兒童文學翻譯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兒童文學在文學多元系統中的邊緣地位決定的,“對兒童有益”和“讓兒童能懂”兩條原則構成了兒童文學翻譯的規范;在這兩條原則基礎上,目標語兒童文學系統中的現有文學模式、意識形態、倫理和價值觀以及文體規范等都操控著譯者,讓他們對翻譯文本進行自由度極大的刪節、增添、改寫。沙維特在差不多三十年后的論文(Shavit,2014)中進一步重申和闡發了這些主要觀點,基本沒有大的改變和增加。
雖然《兒童文學的詩學》(Shavit,1986)僅有一章專門討論兒童文學翻譯,但全書關注的兒童文學議題與兒童文學翻譯息息相關,因為制約兒童文學創作的種種社會文化因素對兒童文學翻譯同樣也起著制約作用。沙維特指出,在所有制約因素中,最本質、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兒童文學的雙重屬性——即它既是教育系統的一部分,同時又是文學系統的一部分;這種雙重屬性可以解釋兒童文學在一般文化中和特殊的文學多元系統中的從屬地位。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顯然也是如此)不僅要忍受文化上的從屬地位,而且在詩學方面還受制于比成人文學作家更多的強制性約束,只有服從這些約束,才能確保作品被兒童文學界接受。沙維特發現,為了克服從屬地位和詩學制約問題,兒童文學作家找到了各種解決方法;本書第三、四章討論了其中兩個相互對立的極端解決辦法,一種是“矛盾文本”(ambivalent text):作者以兒童讀者為偽裝,實則以成人為預設的目標讀者,以此獲得擺布現有兒童文學模式并提出新模式的自由;另一種則是有意識地放棄取得成人讀者的承認,從而得以無視制約因素,沙維特稱之為“非經典化兒童文學”(non-canonized children’s literature)。沙維特關于這兩種解決方法(尤其是“矛盾文本”)的文學模式、文本結構、作者及讀者等方面的分析,對于分析兒童文學翻譯中的一些現象并提出解釋性假設有一定啟發。
沙維特研究的不足之處在于:首先,雖然她主張所有國家的兒童文學發展都共有普遍適用的結構特征和模式,并試圖描述這種普適的發展模式,但這一觀點也受到一些學者的批評(O’Sullivan,2005:45-46);而且,即使兒童文學發展模式相似,由于文化傳統不同、加上時代發展變遷導致觀念的變遷,她以特定時期希伯來語兒童文學為主要對象進行的研究得到的結論,是否適用于其他目的語系統中的兒童文學翻譯,還需要進一步探討。此外,沙維特的研究中沒有對兒童讀者的年齡和兒童文學的子類別進行區分,從“簡單和簡化模式仍是絕大多數兒童文學的主流規范”(Shavit,1986:125)及其他關于規范的討論可以看出,她所默認的“兒童”似乎指低齡兒童,而事實上,兒童文學下屬的不同子類別文學模式(如圖畫書和兒童幻想小說)的差異是很大的,不同年齡階段的兒童閱讀特點也不一樣,有必要分開討論其翻譯規范。
芬蘭約恩蘇大學的普爾蒂寧是另一位致力于兒童文學翻譯描述性研究的學者。她完全接受沙維特關于兒童文學翻譯規范的“對兒童有益”和“讓兒童能懂”兩條原則,研究出發點和沙維特非常相似,但她大量使用了實證和語料庫研究方法,對沙維特從理論推演出發、用個案分析說明理論問題的研究方式是一個很好的補充,也是她對兒童文學翻譯研究的主要貢獻。普爾蒂寧針對美國幻想小說《綠野仙蹤》兩個芬蘭語譯本的可讀性進行的對比研究被圖里稱為描述性研究初始階段比較研究方面一個很好的例子(Toury,2001:72)。她其后的論文“翻譯兒童文學:理論方法和實證研究”(Puurtinen,2006①該論文首次發表于1994年。)討論了不同的翻譯理論方法對一個兒童文學譯本比較研究項目的適用性;研究對象仍然是《綠野仙蹤》的兩個芬蘭語譯本,整體上仍采取了圖里的翻譯規范文本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研究的理論框架,從圖里、沙維特、克林伯格(G?te Klingberg)、賴斯(Katharina Reiss)、豪斯(Juliane House)、奧伊蒂寧(Riitta Oittinen)六位學者提出的翻譯研究或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角度考察了這兩個譯本,討論了這些理論方法對個案的適用性,并從不同的理論視角得出了一些關于這兩個譯本的可接受性的初步結論。兩個譯本的出版時代、目標讀者、功能都一樣,但在文體風格,尤其是句法結構上卻有顯著不同。一位譯者多用簡單限定結構,從而造成流暢自然的動態風格;另一位譯者則多用復雜的非限定結構,造成正式而靜態的風格,增加了讀者的短期記憶負擔,減弱了文本的可讀性。但該研究僅關注文體因素,未注意道德、意識形態等其他社會文化參數。
普爾蒂寧在其博士論文《翻譯兒童文學中的語言可接受性》(Puurtinen,1995)、“芬蘭兒童文學的句法規范”(Puurtinen,1997)和“兒童文學的句法、可讀性和意識形態”(Puurtinen,1998)等論文中擴展了研究對象的范圍,采用量化研究的方法,增加了實證研究,并加入了意識形態維度,大大拓展了研究的深度。研究基于由英語原文文本、對應的芬蘭語譯文文本和芬蘭語原創兒童文學作品構成的一個平行語料庫和一個可比語料庫,比較了一種句法現象——非限定性句法結構(以下簡稱NC),在翻譯文本和原創文本中的出現頻率,發現英芬翻譯作品中NC 的出現頻率顯著高于芬蘭語原創作品。普爾蒂寧對于研究結果做出如下解釋:高頻率的NC 可能被視作芬蘭兒童文學一種翻譯腔特色;也就是說,對于翻譯作品和原創作品存在著不盡相同的句法規范,翻譯規范可能允許更大程度的非限定性。翻譯規范和翻譯文學在目的語文學系統中的地位有相關性,多元系統論(Even-Zohar,1990)認為,翻譯文學通常占據外圍位置,因而服從既有的規范和傳統化的模式。兒童文學整體都占據著邊緣位置,兒童文學譯作理應占據最邊緣的位置,遵循目的語主流規范。然而,考慮到芬蘭語兒童文學中翻譯作品比例巨大,其可能獲取了一個更中心的地位,甚至可能是一種創新力量,也有可能兒童文學譯者創造了(也許是無意地)新的規范,并可能逐漸影響原創作品。此研究的第二個目的是探討英語和芬蘭語兒童文學中反映意識形態的特定的微觀和宏觀語言策略,比較意識形態在英語和芬蘭語文本中不同的語言實現方式,揭示意識形態因素可能對翻譯進行的操控。這項實證研究從語言和意識形態兩方面對兒童文學翻譯進行了翔實的描述,并對芬蘭語中翻譯文本和原創文本的差異及翻譯中的一些處理辦法提出了有說服力的解釋。
《簡化、顯化及范化:基于語料庫的英語兒童文學經典的意大利語翻譯研究》(Ippolito,2013)是意大利學者伊波利托的一部重要著作,也是基于語料庫完成的兒童文學翻譯的描述性研究。這項研究目標讀者為8—10 歲兒童,包括20 本譯入意大利語的童書和20 本非翻譯的意大利語童書建成的可比語料庫,旨在驗證貝克(Mona Baker)提出的簡化、顯化、范化等“翻譯共性”(translation universals,又譯“翻譯普遍性”)是否適用于譯入意大利語的兒童文學翻譯,并從多元系統理論的視角,分析了意大利“多元系統”中的兒童文學翻譯。
21 世紀描述性兒童文學翻譯研究的重要貢獻來自德國學者奧沙利文的《比較兒童文學》①本書最初由德文寫作,出版于2000年;英文譯本出版于2005年。(O’Sullivan,2005)和英國學者萊西(Lathey,2010)的兒童文學翻譯史研究。奧沙利文從比較文學的角度考察兒童文學的翻譯,并以豐富的歷史個案研究為兒童文學的國際交流史提供了新的視角。這是一部比較兒童文學研究領域的里程碑式作品,既有對比較兒童文學學科的全面探討,也有深度研究,由于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密不可分,本書也集中深入地討論了兒童文學的翻譯和接受,分析了譯入語文化中的規范和價值觀、翻譯過程中譯者出于對兒童讀者接受能力的揣測而進行的改寫和調適等兒童文學翻譯研究關注的核心問題,并用眾多不同語種之間的翻譯案例展示了譯著為何能特別清楚地反映出特定時期、特定文化中的兒童文學觀和兒童觀,以及為何兒童文學領域和一般文學領域中的翻譯實踐差異如此之大。
奧沙利文的另一大貢獻是結合敘事學和翻譯研究,用敘事學理論支撐的文本分析充實了關于社會、文化、文學、教育規范影響兒童文學翻譯研究的另一個層面:通過譯者在翻譯話語中的現身來展現兒童文學翻譯受到的各種擺布。奧沙利文重點討論了“隱含譯者”和“隱含讀者”的概念,她用多個案例分析了譯者聲音體現在譯本的副文本和文本中并淹沒了源語文本敘事者聲音,指出譯者的聲音反映出譯者對目標讀者的預期和主導兒童文學翻譯的規范。譯者所處的文化和時代的兒童觀(notion of childhood)決定了譯者所持的兒童形象(child image),從而影響譯者對隱含讀者的建構,使得目標語文本和源語文本的隱含讀者不一樣,這種差別是文化差異造成的,又由于兒童文學翻譯中涉及成人(作者、譯者)和兒童(讀者)的不平等交際而特別明顯。
英國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專家萊西的著作《譯者在兒童文學翻譯中的角色:隱身的講故事人》(Lathey,2010)是一部開創性的兒童文學翻譯國別通史,歷時性描述了英國9 世紀以來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以譯者為主線,將譯者置于不同歷史時期的歷史文化語境中,考察譯者在兒童文學翻譯中的作用,勾勒復雜翻譯活動的整體圖景。這部著作考據翔實精深,在按歷史年代對兒童文學翻譯活動進行全景式描繪的同時,也對女性譯者、作為中介者的譯者、重譯等重要問題以專門章節聚焦討論,還通過與幾位知名譯者的直接溝通來描述她們的翻譯活動、翻譯行為、對兒童文學翻譯的看法、翻譯策略等。該研究為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和翻譯史學的繁榮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社會學視角是近年來翻譯研究中新興的理論視角,近年來也開始有研究者將其應用于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中。中國臺灣學者鐘玉玲(Yu-Ling Chung)的《臺灣的翻譯與幻想文學》(2013)雖然嚴格說來不是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但其研究對象與兒童文學翻譯研究有所重疊。該書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慣習/資本/場域框架,將中國臺灣20 世紀末開始的幻想文學翻譯的興起作為一個文化現象開展研究,以獨特視角探討了翻譯“場域”中不同因素之間動態的復雜關系,重點討論了作為“文化經紀人(cultural brokers)”和“社會網絡中介者(social networkers)”(Chung,2013:12)的幻想文學譯者,其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值得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借鑒。從社會學視角進行研究的還有郭罕圓(Kwok,2016),她以《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四種漢語譯文為個案研究對象,從社會學角度討論了兒童文學翻譯中的忠實問題,對比了克林伯格提出的忠實于源語文本和奧伊蒂寧提出的忠實于讀者的原則,主張后者的對話性觀點對兒童讀者更為有益。
還有一些從描述性角度進行的兒童文學翻譯個案研究:本-艾瑞(Nitsa Ben-Ari)的“兒童文學翻譯規范中的說教與教育傾向(1992)認為兒童文學翻譯中,教條與服從的規范比一般文學中更為突出,且在該德語-希伯來語兒童文學翻譯個案中被意識形態上的教育傾向放大。拜斯馬特·埃文-佐哈爾(Basmat Even-Zohar)的“希伯來兒童文學中的翻譯政策:林格倫個案研究”(Even-Zohar,1992),主要討論了希伯來語書面語和口語分離的情況下,處于多元系統邊緣的希伯來語兒童文學的翻譯規范問題。梁文駿(Liang,2007)關于兒童幻想小說翻譯的描述性研究討論了“哈利·波特”系列叢書中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研究異化和歸化策略在兒童讀者中的接受情況,并在中國臺灣的翻譯兒童幻想小說這個多元系統中考察這些翻譯策略是符合現有規范還是創新之舉。研究發現:由于兒童幻想小說在中國臺灣的翻譯兒童文學系統中占據中心位置,翻譯策略也是以充分翻譯為主,但兒童讀者對此并不十分歡迎。
芬蘭學者奧伊蒂寧的《為兒童而譯》(Oittinen,2000)并非鮮明的描述性翻譯研究,但較有代表性。奧伊蒂寧本人同時是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和插畫家,她的研究關注兒童受眾對于翻譯文本的可能的反應,并主張以兒童為中心的翻譯途徑。《為兒童而譯》在翻譯功能理論、接受美學、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基礎上,關注兒童文學的譯者、讀者和翻譯情境,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為兒童而譯”的觀點,將翻譯視作不光包含文本,而且涉及讀者、作者、插畫作者、譯者、出版商等多種因素在內的對話情境。奧伊蒂寧將研究的重點投向譯者,關注譯者的意識形態——也就是他們的兒童觀——如何參與到翻譯過程中;同時她對兒童讀者和兒童閱讀的重視是此前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中所缺乏而急需的。從她對插圖和出聲朗讀兩方面因素的強調,可以看出她研究中的兒童受眾主要是學齡前兒童,但她似乎認為兒童文學是同質的,由此忽略了兒童文學這個復雜廣泛的研究領域里年齡、文體、功能、文本類型等各方面的差異,將復雜的問題簡化了。此外,奧伊蒂寧給出了許多譯者“應當”如何與目標語文化中的兒童溝通的建議,選擇了偏向規約性的研究途徑。
外文中關于描述性兒童文學翻譯研究除了萊西的國別翻譯史研究外,其他研究的語言方向均為英語譯入非英語,這與各國兒童文學翻譯的現狀有關,如芬蘭和意大利兒童文學中,翻譯作品占比都非常高,前者“翻譯作品占每年出版的兒童文學的65-70%,且翻譯作品中半數來源于英語”(Puurtinen,1998:526),后者在1997—2009年期間翻譯作品也約占整體兒童文學出版的半數(Ippolito,2013:6)。因此,這些特定國家和語言的兒童文學翻譯成為尤其值得研究的對象。中國的兒童文學翻譯繁榮的現狀與其十分類似,也因此使得普爾蒂寧等非英語國家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者的相關研究對中國兒童文學翻譯研究有較大借鑒作用。
中文學術界關于兒童文學的翻譯研究始于20 世紀80、90年代。早期研究以探討語言層面上“應該怎么譯”為主,如徐家榮的論文“兒童文學翻譯對譯文語言的特殊要求”(1988)。現有資料顯示,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專著僅有寥寥幾部,其中明顯屬于描述性研究的僅有一部:李麗的《生成與接受:中國兒童文學翻譯研究(1898—1949)》(2010);進入21 世紀后,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論文數量激增。在CNKI 上的檢索顯示,1984—2013年間發表的457 篇兒童文學翻譯論文中(張靜,2014:107),描述性翻譯研究占73 篇,涵蓋了翻譯規范、多元系統論、操控理論、意識形態和兒童觀等主題。有幾項描述性翻譯研究分別聚焦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幾個重要時期的兒童文學翻譯。
從晚清到五四是中文學術界兒童文學翻譯研究最為關注的歷史時期。
秦弓(2004a,2004b,2004c,2004d)對五四時期的兒童文學翻譯從選材、來源國家、文學種類、翻譯方法、語言特點乃至裝幀印刷各方面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描述,探討了這些特點背后當時譯者、文學家與評論家對兒童文學翻譯的看法,并對重要的兒童文學原作者(如安徒生、王爾德),譯者(如魯迅、周作人),作品(如《愛的教育》《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個案研究。這些研究在中國兒童文學翻譯研究領域是開創性的,考據翔實,較為全面;但它以描述翻譯活動全景為主,對于其背后的歷史文化因素挖掘較少。
宋莉華(2009)對晚清到五四時期的西方來華傳教士從事的兒童讀物的編譯與出版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考據、梳理和介紹,認為傳教士的兒童文學翻譯活動帶來新的文學內容和藝術手法,并進而帶來了西方現代的兒童觀和教育理念,催生了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和現代兒童觀的萌發,形成了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發展的階段性成果。以上研究都側重于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兒童文學翻譯的描述,屬于翻譯史研究。
關于譯介學研究方面,應該提及張建青(2008)的博士論文《晚清兒童文學翻譯與中國兒童文學之誕生——譯介學視野下的晚清兒童文學研究》。作者以晚清新的“兒童文學觀”萌生發展為主線,串聯起晚清兒童文學翻譯與創作,從而確定中國兒童文學誕生的具體時間為1908年,標志為孫毓修編纂的《童話》第一編《無貓國》。
文軍、王晨爽(2008)對抗戰時期(1931—1945)的外國兒童文學譯介情況按照國別、文體等類別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分析了這段時期兒童文學的譯介特點及外國兒童文學譯介對抗戰兒童文學創作產生的影響。其他譯介研究則聚焦于兒童文學翻譯史上較為重要的譯者及重要譯作,如朱嘉春(2019)考察了清末民初出版家孫毓修與其編譯的《童話》叢書,以豐富翔實的史料重構了這位“開了中國兒童文學之先河”(朱嘉春,2019:120)的譯者的翻譯活動。作者認為《童話》中文本的編譯策略體現出譯者“為兒童而譯”的宗旨,但同時譯者加入其中的大量訓誡話語又反映出當時兒童文學翻譯的“成人本位”。
此外,李青(2016)對于包天笑譯介教育小說《兒童修身之感情》的研究、張建青(2019)對于周桂笙兒童文學翻譯活動的研究也都是對我國兒童文學翻譯萌芽時期重要譯者和作品的描述性研究。
李麗(2010)的《生成與接受:中國兒童文學翻譯研究(1898—1949)》以多元系統論和勒菲弗爾三因素理論為出發點,使用描述性翻譯研究、接受美學和比較文學接受學的研究方法,對清末民初至新中國成立以前的兒童文學翻譯活動的生成、接受與影響進行考察,是一項較為成熟的描述性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作者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數據整理,梳理出“清末民初/ 民國時期兒童文學翻譯編目”,采用多重視角考察了“生成—接受—影響”的連續整體。但在接受研究部分,對于兒童文學最重要的讀者——兒童的論述不足,被成人讀者所淹沒。可以推想由于年代久遠(或許還有兒童觀的原因),直接史料難以獲得,甚為遺憾。
如上所述,中文兒童文學翻譯描述性研究聚焦晚清至五四、抗戰時期及新中國成立前這幾段歷史時期,對1949年之后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較為薄弱。“從多元系統論視角對兒童文學翻譯的重新審視”(譚敏、趙寧,2011)一文對埃文-佐哈爾和沙維特的研究和理論觀點進行了較為詳盡深入的介紹和闡發,但該文主要討論文學模式在兒童文學系統和成人文學系統中的轉移,基本沒有涉及兒童文學翻譯實踐,更沒有涉及中國兒童文學翻譯的實際情況。近年來兒童文學翻譯規范研究中頗受關注的是徐德榮、江建利(2011)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翻譯的個案研究,該研究通過比較、分析不同時代的譯者在翻譯同一部作品時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發現在詞匯、句法、某些修辭等語言層面上,不同時代的譯者多采取相似的翻譯策略,這是因為他們遵循相同的可讀性期待規范和忠于目標讀者的責任規范,而在文化負載詞、一些特定的修辭及語篇層面上則采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這是遵從了不同的翻譯規范,受到不同時代的社會文化因素及目的語文化的主流翻譯期待規范的影響。該研究還認為,譯者會受到不同的翻譯規范的制約,這些翻譯規范可能互相抵觸,而譯者有著自己選擇翻譯規范的能動性。該研究將文本中不同因素分開考慮,分別考察具體翻譯策略和翻譯規范的歷時性變化的方法操作性較強,對兒童文學翻譯規范研究方法有參考價值。
綜上所述,國際上英語學術界的兒童文學描述性翻譯研究主要集中在翻譯規范、多元系統論和翻譯操控論的理論框架中,從研究方法上來看,早期以個案研究、文本研究為主,到了后期,隨著計算機技術的更新給翻譯研究帶來了新思路,語料庫方法被越來越多地使用,新的研究視角也被引入。但應注意的是,翻譯研究的人文屬性決定了不應過度依賴量化研究與語料庫方法,量化研究始終應當與質性研究結合,與個案及文本分析相結合,相互補充。前述沙維特在80年代提出的兒童文學翻譯規范的兩條原則及兒童文學譯者在多重規范制約之下,對文本的系統性操控至今仍有重要參考價值;而其后普爾蒂寧等學者采用的基于語料庫的兒童文學規范研究方法和鐘玉玲等學者采用的社會學研究視角也值得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者借鑒。
與國際上英語學術界相比,中文兒童文學描述性翻譯以翻譯史研究、譯介學研究和小規模的個案研究為主,主要聚焦中國晚清至五四、抗戰時期及新中國成立前這幾段歷史時期,對中國1949年之后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較為薄弱。翻譯規范研究,尤其是1949年以后的兒童文學翻譯規范研究,則更加稀少。1978年以來,中國兒童文學進入了第二個“黃金時代”(朱自強,2014:5),兒童文學翻譯也隨之經歷了一個飛速發展時期,這段時期的兒童文學翻譯規范具有研究價值。
現有的中外文兒童文學翻譯描述性研究幾乎都默認兒童文學是一個同質的籠統整體,但筆者認為,對兒童文學的翻譯進行描述性研究應包括對兒童文學細分后的子類別研究,因為兒童是人一生中身心發生急速、巨大變化的時期,兒童文學讀者年齡的差異特征跨度較大,其閱讀能力、閱讀習慣、閱讀心理等隨時發生變化,因此針對不同年齡階段讀者的兒童文學文體類型、特征及翻譯中所關注的重點也會存在較大差異,如兒童幻想小說和圖畫書在兒童文學中是兩個具有鮮明特征的子類別。以圖畫書為例,國外近年已有學者從符號學與多模態的研究視角對圖畫書翻譯展開研究(Oittinen et al.,2018)。而在國內,2000年前后兒童幻想小說作為獨立文類的確立和圖畫書(即“繪本”)的興起也是原創兒童文學在中國兒童文學的第二個“黃金時代”最為突出的兩個新趨勢(朱自強,2014:212),但這兩個子類別都強烈依賴外國同類型作品的翻譯才得以萌芽、發展和興盛。20 世紀末以來兒童幻想小說和圖畫書的翻譯熱潮填補了中國兒童文學子系統中這兩種模式的空白,并影響、催生了同類型的原創作品。這些獨特現象很值得我們展開描述性翻譯研究。
兒童文學翻譯研究內容豐富,視角多樣,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主要梳理了中外文主要的描述性研究,其他類型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代表性成果只能留待另文述評。即便如此,描述性研究也難免掛一漏萬,難以盡述。如本文梳理的研究主要是產品導向(product-oriented),少數為環境導向(context-oriented),而過程導向(process-oriented)和功能導向(function-oriented)的兒童文學翻譯研究較為欠缺,或可在今后進行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