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盛杰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在領屬結構中,不管邏輯上屬于單數還是復數,方言中的人稱代詞往往為復數形式,但語義上仍為單數,這一特殊的語用現象稱之為“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1],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上海話稱呼“我”的父親為“阿拉爺”,在該領屬結構中,表示復數意義的“阿拉”被用來指代邏輯上單數含義的“我”,產生了人稱代詞單復數指稱的混用。該現象其它方言中也很常見,已有不少學者對其成因做過解釋:
陳玉潔首先提出了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其功能動因和核心名詞的私有化程度相關,集體名詞私有化程度最低,其領屬的復數人稱代詞也可以表示單數含義。[1]
張玥認為復數人稱代詞實際上是雙方在交際過程中形成了交際主體心理方位的“此方”和“彼方”觀念,是一種拉近雙方距離的語用選擇結果。[2]這一看法和順應論中人們有目的地選擇語言從而順應交際語境中的“心理世界”類似。
陳振宇等從語法范疇化的角度提出了“立場范疇”的概念。[3]“立場”指的是說話者與聽話者有主體間的正負同盟關系。它并不是直接從典型的領屬范疇中分化出來的,而是經由“空間領屬關系”引申出來的。“空間”又分為人際空間和話題空間,是立場關系內部的進一步語法化,這一觀點與順應論中所提出的“物理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
上述研究從認知、功能和語用等角度對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現象作出了有力的解釋,在實際生活中,人們選擇任何語言都是出于一定的交際需求,還是要相關語用理論解釋。因此本文將整合張玥和陳振宇等的研究基礎上,從上海話入手,用順應論的理論框架去解釋方言中復雜的語用現象。
順應論是維索爾倫提出的語用學理論,對于語言的日常使用具有很強的解釋力。該理論主張語言使用是一種順應過程,不僅需要順應交際意圖,而且需要順應交際環境。何自然等認為“語境是語言交際的環境,用來指與話語相互順應的一切因素或影響話語的一切因素,包括交際語境(由物質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以及交際雙方構成)和語言語境。”[4]81順應論認為交際者會從物質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選擇相關物充當語境成分實現語境順應,如圖1 所示。

圖1 語境關系的順應
上海話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是一種特殊的語用現象。冉永平認為“指示代詞的使用與理解具有很強的語境依賴性”[5],人稱代詞的變化可以視作交際主體基于一定的語用意圖選擇的語用策略,是各種語境因素相互順應的過程。順應論為詮釋上海話復數人稱代詞的語義變化提供了理據。
本文從語境關系順應角度對上海話語料進行解讀分析,從而作出一般性推斷或結論。文中語料來自于《上海市區方言志》[6]417中的例句。
人稱代詞是談話雙方用話語傳遞信息時的稱呼或間接參與者的稱呼,也叫做“人稱指示語”[7]。上海話的人稱代詞系統如表1 所示。

表1 上海話人稱代詞系統
上述人稱代詞系統僅是語法意義層面的人稱代詞,但在交際過程中,人稱代詞的使用并非嚴格按照語法約定或者語義規則。上海話中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類型可分為兩類:
1.由領屬關系引起的單數化
陳玉潔認為以親屬稱謂為核心名詞的領屬結構中單數化最為徹底,集體、處所名詞為集體所共同擁有,只能使用復數形式的領屬語,受話語功能的影響同樣會產生單數化[1]。
如下列例句所示,上海話領屬結構的核心是親屬名詞和集體名詞時,人稱代詞為復數形式,但語義上表現為單數。
(1)阿拉老頭子講來勿清爽,我講來蠻清爽。(我老頭講不清楚,我講的很清楚。)
(2)儂寫封信撥?姐夫好哇?(你寫封信給你姐夫好嗎?)
(3)阿拉媽一直想賣脫伊。(我媽一直想賣掉它。)
(4)打電話到伊拉屋里向,喊伊拉娘脫伊一道來。(打電話到他家,喊他和他媽一起來。)
2.人稱復數借指
人稱復數借助指的是說話人根據語境等因素,選用和自身數量不相等的人稱代詞,來達成交際目的。常見的有用第一人稱復數自稱,用第三人稱復數借指第三人稱單數。
(5)儂跑過來,阿拉告訴儂一樁事體。你跑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如例(5)所示,說話人為申明自己的立場,提請對方注意,將阿拉用作第一人稱單數[6]418。這一點普通話里也有大量類似的語用現象。如論文中作者常用第一人稱復數“我們”借指自己,屬于一種謙遜的表達方式。因已有大量研究,本文不做進一步討論。
本節將從順應論中語境關系順應的角度出發,對上述例句進行解讀。語境關系順應分為交際語境和語言環境。交際環境又分為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何自然等認為語言環境指的是“語言正在使用過程中根據語境因素而選擇的各種語言手段”[4]81。
順應論認為心理世界包含著雙方的個性、情緒、愿望和意圖等認知和情感方面的因素。
例(1)(2)(3)中說話人用復數形式的“阿拉”和“?”來指代邏輯上單數的“我”和“你”,其目的是縮短雙方的心理距離,達到移情效果。張玥認為復數形式可以淡化單數人稱代詞在指稱時所帶有的獨立的、排他的、專屬的表義色彩[2]。說話人使用單數的“我”是對個體身份的強調,而使用復數的“我們”則是對群體的歸屬,減少對自己面子的威脅。使用復數人稱代詞也體現說話人站在聽話人的角度思考,表現出對對方的尊重和禮貌,增加雙方的共同點,使受話人產生“同類”感的基礎上,達到接受或從說話者主體地位的目的,營造良好的交際氛圍。
例(4)中說話者用復數“伊拉”指代單數“伊”,是出于語用離情的目的,拉大雙方的心理距離。因第三人稱不具有交際的直接性或當場性,使用復數形式,表明第三者不屬于說話者與談話者的群體范疇且親密程度進一步降低,加大雙方的心理距離,凸顯心理趨異,或者體現說話人對所指對象的反感,制造心理空間,達到離情效果。
因此,出于語用移情或離情的效果,人稱代詞的復數形式可以縮短或加大雙方的心理距離,從而順應心理世界。
順應論認為社交世界指社會場合、社會環境和語言社團的交際規范。“交際者的語言選擇必須符合社交場合、社會環境和語言社團的交際規范。“[4]83
例(3)中,該場景是發生在一個小賣部的一個對話。說話人想把商品賣給聽話人,為了達到賣商品的目的,說話人要選擇合適的語言來達到交際目的。同樣地,例(2)從說話人選擇從儂到“?”的轉變,也是希望能讓聽話人完成其寫信的任務。因為說話人在會話關系中處于一個主導地位,用復數人稱代詞來取代單數人稱代詞,是說話者從權勢或主體地位向平等關系方向下移,減少人際關系的對立的體現。對于聽者而言,會與說話者產生共情,達到一定的交際效果。
何自然等認為社交距離和社交權勢以及其他情感因素為交際情境提供了社會變量和動因[4],促使交際者考慮以何種方式開始或維持交際活動。社會關系語言選擇取決于依附關系和權威,或權勢和平等關系。例(1)中,說話人用“阿拉”指代自己的老頭子,用“我”來自稱,除了引起聽話人的注意外,也產生了一種不平等的關系:我比我老頭子講的更清楚,我比較權威,凸顯其社交權勢。例(4)中,復數形式的“伊拉”疏遠了社交距離,下達打電話的命令是讓聽者依附于說話人,塑造了一種依附關系。這是非語言語境因素制約下的人際關系適應與順應,是順應社交世界的具體體現。
順應論認為物理世界最重要的因素是時間和空間的指稱關系。陳振宇等認為空間也可以指抽象的空間關系,即人際空間關系[4]。它主要有四種類型,分別是社會屬性的地域關系、親屬關系、社會關系和機構組織。在人際空間關系中,大多數方言有使用復數格式的趨向。
例(2)(3)為了達成交際目的,構造了一個緊密的親屬關系的人際空間,可以更好地達到心理趨同的效果,進一步塑造了正同盟的關系,從而獲得支持和幫助。例(4)說話人構造了兩個人際空間,一個是具有排他性質的復數化的“他們”,一個是包含說話者和聽話者的“我們”,以表明說話者和聽話者與他者立場不同,是負同盟關系,加重了心理趨異的程度。例(1)使用了“阿拉”和“我”并存的人稱代詞,從順應空間關系的維度來看,既表明了“我”的身份,又表現出對自己的強調,突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塑造了兩個人際空間:一個是和自己有親屬關系的老頭子,另一個是自己獨立的個體,這種空間割裂感能夠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引起聽者的注意。吳越認為人稱代詞的主要功能是計算某個位置和主要位置之間的關系以確定各自的身份,人稱范疇的區別實質是空間區別[8]。通過人稱范疇的擴大塑造不同的人際空間,從而順應物理世界。
日常交際中,說話人需要轉換人稱代詞來建構和調整雙方之間的社會關系、心理距離,通過人稱范疇與數的范疇單復數混用,在數的范疇上產生了移指現象,來建構和調整雙方之間的社會關系、心理距離,達到交際目的。該方式也漸漸形成一種固定的社會思維,存在人們的“元語言”意識中,因此形成了復數形式單數化的語用現象。
通過順應論解釋上海話的人稱代詞復數形式單數化現象,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背后的語用機制。出于不同的交際需要,說話人的心理需求也是不同的。渴望被認同,就會產生語用移情的效果的人稱代詞;抱怨他人,就希望產生疏遠的語用離情的作用。想要維持或者保持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權力關系,構造不同的人際空間,就會選擇不同的語用策略。
人稱代詞的轉換是一種語言的順應,根據客觀存在的語境對自身話語的不斷選擇調整來順應交際雙方的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心理世界。順應論還有其它解釋維度,本文僅從語境關系順應的維度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