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治剛 許紫薇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457)
1972 年,荷蘭裔美國學者霍姆斯 (James Holms) 在哥本哈根第三屆國際應用語言學會議上作了題為《翻譯學的名與實》(“The Name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的主題發言。該論文對于翻譯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名稱、性質、研究領域、問題設置以及學科范圍提出了創建性的意見,被公認為翻譯研究學派 (The Translation Studies)的奠基之作,是翻譯學學科的創建宣言。尤為可貴的是,在談及功能導向的描述性研究(function oriented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時,霍姆斯強調研究的興趣不在于對翻譯作品本身進行描述,而在于描述他們在接受者的社會文化語境中的功能,因此是語境而不是文本的研究。對于該類研究的進一步重視,就可以帶來“翻譯社會學領域的發展”。[1]或者,更確切地說,叫做“社會—翻譯研究 (socio-translation studies) ,因為它不僅屬于社會學,而且也是翻譯學的一個合理存在的領域。
自20 世紀70 年代以來,翻譯活動的社會屬性開始受到學者關注,對影響翻譯過程的社會因素進行考察成為譯學研究的新議程。到了90 年代,翻譯研究者開始系統借鑒社會學理論討論翻譯問題,以期使翻譯研究的體系更趨于全面完整,由此產生翻譯社會學。翻譯社會學也被稱為翻譯的“社會轉向”,是繼翻譯的“文化轉向”后產生的一種新的研究范式。雖然社會與文化總是交叉甚多,難以區分,但許多學者都對這兩個概念進行過闡釋 (Pym,2006;Chesterman,2006;Wo lf,2007;Tyulenev,2014)。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認為文化指的是價值觀、傳統慣例、意識形態等因素,而社會則指的是譯者可觀察的行為和譯者執行工作的體系(Chesterman,2006:11)。[2]也就是說,文化轉向范式關注權力、倫理、價值觀等因素對譯者思維的影響,及其對翻譯文本的操控:而社會學轉向范式則關注譯者行為及翻譯中所涉及的各個主體間相互協商、斡旋的整個過程,是對翻譯這一社會實踐背后宏大的社會體系進行描寫與重構,并尋求解釋。與以往的范式相比,翻譯社會學是一個更加宏觀、全面的視角。
作為中國近代重要的思想啟蒙家,有著“西學第一人”之稱的嚴復(1854-1921)以“嚴譯名著”聞名于世。“嚴譯八大名著”中,尤以《天演論》闡述的社會進化論思想影響最為深遠。考慮到中國近代經歷的重大社會變革以及變革的復雜性,嚴復譯述《天演論》作為一項社會實踐活動引起了包括翻譯研究者在內的廣泛學術關注,意在從不同視角切入翻譯實踐本身,在檢視不同研究路徑的同時,由此呈現翻譯實踐更寬闊的社會圖景。崔娟、劉軍顯(2017:81-85)從意識形態角度入手,以“論個體意識形態對翻譯策略的決定作用——以嚴譯《天演論》為例”為題,強調譯者個體意識形態對翻譯策略選擇的決定性影響;王家根、陶李春(2019:12-15)以“傳播學視角下的嚴復編譯研究——以赫胥黎的《天演論》為例”為題,討論了嚴復編譯《天演論》涉及的傳播學問題;同樣是從傳播學視角出發,周楠、謝柯(2018:80-84)以“傳播學視角看《天演論》的譯介及其對文化傳播的啟示”為題,充分論證了嚴復遵循傳播原則及規律是其《天演論》取得良好傳播效果的重要原因這個判斷;趙蕊君(2020:142-143)以“譯者主體性視域下《天演論》的翻譯研究”為題,充分肯定了嚴復作為《天演論》譯者發揮主體性的表現以及由此產生的重要影響。綜合考察以上種種研究努力,據筆者目力所及,鮮有從文化資本視角對嚴復譯述《天演論》展開深入研究的學術嘗試。
為了更全面地呈現這樁中國近代史上的翻譯大業,本文將從文化資本視角切入,通過羅列與比對《天演論》譯述前后嚴復擁有文化資本的差異,深化對翻譯活動社會屬性的認識,以進一步增強對翻譯活動社會影響的關注。
與主要作為經濟學術語的“資本”稍有差別,“文化資本”最初是一個社會學概念,由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布迪厄(1997:192-193)認為文化資本以三種形式存在,即具體化資本、制度化資本和物化資本。具體化的文化資本包括一個人有意識獲得的和被動地繼承的屬性,例如一個人受家庭環境影響所形成的內化于個人身上的學識和修養,我們亦可稱其為文化能力。[3]制度化資本包括對個人所擁有文化資本的制度性認可,通常以學歷或資格證書的形式出現。而物化資本主要指作品、繪畫等實物,其物質性是可以傳播的。
自翻譯研究發生“社會轉向”以來,翻譯實踐的社會屬性被重新揭發出來,以揭示社會關系樣態為主要研究目的的各色社會學理論逐漸進入翻譯研究的理論光譜,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與翻譯研究最終相遇。作為一項根植于特定社會語境的跨文化交際活動,翻譯實踐既是文化資本流通的重要途徑,更是利用已有文化資本以積累更多文化資本的重要手段。而占有更多文化資本的最終目的主要是為了改造現有社會結構。如曾文雄(2011:20-26)在“文化資本與文化會通——對明末至五四時期文化翻譯觀的考察”一文,通過考察中國明清科技翻譯、西學翻譯以及五四時期的翻譯活動發現,文化會通體現翻譯的宏觀文化觀和微觀的語言觀,受翻譯語境影響,并對社會文化語境起反作用,最終促成中國社會變革。[4]
嚴復譯述《天演論》的創舉離不開他當時已經占有的各種文化資本,主要存在形式包括具體化資本與制度化資本。雖然嚴氏1879 年英倫留學歸來后,常有“局外人”之感,甚至寫下“當年誤習旁行書,舉世相視如髦蠻”這樣的詩句,就其獲得的制度化資本而言,不可謂不豐厚。嚴復是官派第一批留學生,于1877 年赴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Greenwich College)攻讀航海學專業。當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入福建船政學堂學習英語,開始接觸到西方近代科學。1879 年學成歸國后,先在母校擔任教員,次年(1880)調入天津擔任北洋水師學堂,前期任職洋文正教習,1893 年底以后任總辦。
就其占有的具體化資本而言,嚴復生在一個名醫世家。他的祖父、父親雖以行醫為業,國學造詣也非常之高。所以,嚴復7 歲入私塾,又請當地大儒黃宗彝開設家塾,專門為他一個人授課。黃宗彝高博的學識、開闊的視野和良好的品格,都深深影響著嚴復。留學英倫期間,嚴復的專業成績并不突出,甚至沒有上海軍艦艇實習,卻對西方社會背后的“通理公例”大感興趣。他去法院旁聽審判,覺得列強之所以富強,完備的司法體制就是原因之一;他陪同當時的駐英公使郭嵩燾去巴黎等城市考察市政,覺得到處井井有條,這是因為西方“合億兆之私以為公”,人民自然像愛家一樣來愛城市。通過閱讀西方資產階級的社會科學和哲學著作,嚴復豐富了自己的見聞。與郭嵩燾一起縱論中西學術,嚴復做好了思想改良的準備。
對照布迪厄對文化資本三種形式的劃分,就譯述《天演論》之前的嚴復而言,他就讀洋務派西式學堂以及留學英倫辛苦獲得的制度化資本并不為那些篤信科舉取士的當權者所認可。當時的嚴復沒有功名,人微言輕,他自身積累的文化資本不足以讓他在清末的文學場域發揮領導作用,文人士大夫們依舊固守“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論調。也正是這些與西方文化密切相關的資本,在具體化資本的幫助下,為嚴復走上“啟民智”的翻譯之路奠定了基礎。嚴復希望利用已有的制度化資本和具體化資本來傳播西方資本主義大肆宣揚的“社會進化論”,希望能在“學問饑荒”的年代,振作民心,救亡圖存。譯述《天演論》就在這種背景下展開了。
受甲午戰敗的巨大觸動,信奉達爾文(Charles Darwin)自然進化論和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庸俗進化論的嚴復翻譯了英國著名博物學家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Huxley,1825-1895)的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 的前半部分,定名為《天演論》。初稿落筆于1895 年春,1895年3 月由陜西味經售書處初印,1898 年6 月由湖北沔陽盧氏慎始基齋私自木刻印行問世,為第一個通行本;1898 年12 月由天津侯官嗜奇精舍石印發行,是刻印質量最好的版本之一。因為這部譯作的發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呼聲震動了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中國思想界,影響了當時整整一代知識分子。
以文名世的同治進士吳汝綸看到《天演論》譯稿后,贊不絕口,認為自中國翻譯西書以來,無此宏制。激賞之余,竟親筆細字,把《天演論》全文一字不漏地抄錄下來,藏在枕中。[5]梁啟超讀到《天演論》譯稿,未待其出版,便已對之加以宣傳,并根據其思想做文章了。向來目空一切的康有為,看了《天演論》譯稿后,稱此書“為中國西學第一者也”。青年魯迅初讀《天演論》,也愛不釋手,“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侍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胡適回憶認為,讀《天演論》,做“物競天擇”的文章,都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風氣。實際上,胡適的“適”字以及胡適的字“適之”都是嚴譯《天演論》宣揚“適者生存”影響深遠的證據。因此,《天演論》出版后,很快風行全國,還做了中學生的讀物。
據不完全統計,在1898 年以后短短的十多年中,《天演論》發行過三十多種不同的版本,這是當時任何其他西學書籍都無法比肩的。自《天演論》之后,中國陸續出現許多關于進化論的著作,許多和進化論相關的詞語,也頻頻登上當時的報紙雜志,為公眾所熟知。正是因為譯述《天演論》這項活動,在原有文化資本基礎上,嚴復積累到了更多的文化資本,提高了他在文學場域乃至權力場域的地位,進而對當時社會意識的塑造與社會結構的改造產生了持久深遠的影響。
嚴復積累的具體化資本主要源于與當時文壇領袖桐城派大家吳汝綸的甚密過從,嚴復在古文詞上深得吳的指點。翻譯《天演論》期間,嚴復經常與吳汝綸通信,吳還為該譯作寫了序言。此外,按照吳的建議,將最初在《天演論》譯文中摻雜的自己發揮的文字一律歸入按語附在譯文后,成為現在定本的樣式。[6]
按桐城派要求,文章必須言之有物,必須簡潔、雅馴、嚴整、流暢而有生氣。在翻譯《天演論》時,吳汝綸要求嚴復在譯文中盡量“化俗為雅”,[7]嚴復深以為然,隨之采用精妙的中文以闡發原作者用文字表達又隱藏于文字背后的那些更為深層次的思想內涵。嚴復能在《天演論·譯例言》中總結提出“信達雅”這樣的翻譯標準“三字經”,與這些審美要求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
通過不斷借鑒吸收桐城派的精華,嚴復的文學修養和藝術造詣漸次提高,從而轉化為自身的具體化資本,內化了的學識和修養使他能夠更好地投士大夫階層的語言表達之好以擴大“社會進化論”在上層統治階級的影響力。在嚴復看來,《天演論》及其社會發展的觀念必須以占據權力場域中心位置的統治階級為受眾。[8]作為政策的制定者,他們才是能夠影響其他人的有影響力的人。希望他們可以順應社會發展大勢,主動完成自上而下的變革。
當然,嚴復對古文的追求并非故意玩弄辭藻,他也決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翻譯家,而是一個真正“開眼看世界”的啟蒙思想家。文化能力的提升和積累使嚴復能以其“雄筆”更好地向國人宣揚“生存競爭”“救亡保種”的愛國主義吶喊,客觀上促進了中國社會文化的變革。李澤厚在《論嚴復》一文中精辟地指出,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恰恰在于它不是赫胥黎原書的忠實譯本,而是有選擇、有取舍、有評論、有改造,根據現實,‘取便發揮’的‘達旨’”。[9]他所選擇的譯作表述形式,體現了他對“生存斗爭學說的詮釋和對社會進化論的反復思考”。[10]
嚴復積累的制度化資本突出表現在各形各色的“官職”上。伴隨著譯述《天演論》,嚴復文名大噪,聲名遠播,社會地位不斷提高,也多了不少煞有名頭的“官職”,如上海復旦公學校董、中央教育會會員、北京大學校長、資政院議員等。同時,嚴復也被譽為近代著名啟蒙思想家、教育家、社會改革家和翻譯家,毛澤東同志稱他是“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
此外,以譯述《天演論》彌補科舉考試屢次不第之憾,為其積累制度化資本。因自覺“習旁行書”而備受排擠的嚴復自1879 年回國,自知讀洋書、學洋務非官場正途,曾先后參加過四次科舉考試,結果都不理想。當其時,嚴復明白維新運動的迫切性與重要性,但作為多次科舉落榜的邊緣人物,他無能為力。只有在文化場域占有更多資本,他才有話語權。因為這樁譯事,科舉考試沒能帶給他的制度性文化資本,《天演論》做到了,從而為他贏得了在社會文化場域的重要地位。
嚴復積累的物化資本主要是以《天演論》為代表的“嚴譯名著”以及以提出“信達雅”翻譯標準而蜚聲翻譯界的《天演論·譯例言》。
就《天演論》傳播的社會進化思想而言,它對中國近代社會的影響是全面和深遠的,不啻于一場思想界的大革命。嚴復以自由資產階級的民權思想為武器,向中國兩千年來的專制強權政治發起大膽的正面沖擊。《天演論》的發表讓嚴復聲名鵲起。他和朋友王修植一同在天津創辦的《國聞報》,也與梁啟超、汪康年在上海創辦的《時務報》形成了南北呼應之勢,直接促成了后來聲勢浩大的維新運動之風。[11]因此,嚴復久負中國近代社會“西學第一人”以及思想“盜火者”的盛名是公正的,也是客觀的。這樣的物化資本因其難得一見故而尤為可貴。
實際上,“信達雅”在譯學場域的地位絲毫不遜于“適者生存”在中國近代社會場域的影響力。一方面,“信達雅”的提出是我國傳統譯論向翻譯理論體系化邁進的一次重要嘗試和巨大進步,與之前甚至之后那些重直覺、碎片化的靜態化譯論截然不同。[12]這也是自提出之后,被奉為翻譯標準之圭臬,一直備受關注,并且歷久彌新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信達雅”說根植于中國傳統文章學,深得中國古典美學之精髓,不僅奠定了嚴復在中國翻譯理論界的尊高地位,在中國文壇也占據了重要位置。
我們還注意到,翻譯過程中的文化資本流動與傳播與源語文本聲望密切相關。一般來說,文化資本會從享有盛譽的文化流向相對貧弱的文化。[13]具體到《天演論》的譯述,在當時英美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時空背景下,中國文化處于待填補狀態,外國文化和意識形態很容易占據本地文化話語的中心地位。所以,在譯述《天演論》過程中,赫胥黎“社會進化論”攜帶的文化資本自然而言地轉移到了譯者嚴復身上。
作為一位主要通過譯介西方社會學思想以啟蒙國人的近代知識分子,嚴復積累文化資本主要是通過譯述《天演論》這項社會實踐來完成的,譯述《天演論》前后的文化資本對比很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從文化資本的角度看,譯作《天演論》作為物化資本,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為嚴復帶來了各種形式的大量文化資本,從而極大提高了他在文學場域的地位。
進一步而言,因為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某種程度上可以相互轉換。可以說,積累了大量文化資本的嚴復就有了自己的社會資本。通過社會資本關涉的種種社會關系網,社會地位提高了的嚴復可以更好地積累文化資本,比如之后嚴復又陸續翻譯了《國富論》《社會通詮》《論法的精神》等西方重要人文社會學著作,進一步鞏固了他在中國知識階層的顯耀地位。
緊隨翻譯研究“文化轉向”之后發生的翻譯研究“社會轉向”,讓翻譯活動的社會屬性重新走進研究者的視域。作為西方社會學的重要人物,布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雖然源自社會學,卻為翻譯研究帶來了新視角和新景象。本文以布迪厄文化資本及其分類為理論視角,重點考察并比對了嚴復譯述《天演論》前后占有以及積累各種文化資本的情況,彰顯了譯者在翻譯活動過程中的文化資本變化情況,突出了翻譯實踐在文化資本流通與積累中發揮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