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學習觀及其現代教育價值

安徽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朱 晗

論學習一直是儒家文化中貫穿古今的一個重要特色，其思想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論語》中孔子主張“學而時習之”；荀子運用多種修辭方法論證了“學不可以已”的觀點；《禮記·學記》則直接提出了“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的主張，并提供了豐富有效的教育原則和方法。

《顏氏家訓》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學習觀的代表著作。本書作者是歷經四朝而不敗的顏之推，顏之推用自己一生的經驗和心得著成了共七卷二十篇的《顏氏家訓》，希望“整齊門內，提撕子孫”。顏氏一族也確實在學習觀的引導下涌現了一批如顏思魯、顏相時、顏真卿、顏杲卿等忠臣義士、書法家、經史文學家。《勉學》在《顏氏家訓》中單獨成一卷，較為全面地體現了顏之推的學習觀，其中蘊含的寶貴經驗對于當下教育仍舊具有現實指導意義和啟發作用。

一、學為何用

（一）保身自立

顏之推生活的南北朝時期政權頻繁更迭、社會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即便是世家貴族子弟也可能陷入朝不保夕的生存困境，因此如何在亂世中自立成為首要問題。顏之推認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任何人都應該有一項嫻熟的技能，如農民要會耕作，商賈要會商談買賣，工匠要會制作工藝品，武夫要會騎馬射箭，文士要會講論儒家經書。子弟不應該輕視任何一項技藝，只要有學問有手藝，走到哪里都可以安居。顏之推還引用孔子“學也祿在其中矣”的警語說明學習的重要性，即使只懂得《論語》《孝經》，都可以謀得一份老師的工作。反觀那些依靠祖上蔭庇的貴族子弟，平日只關注梳妝打扮、出行游樂，對于學習則是敷衍了事，等到時局動亂的時候也就只能靠變賣珠寶度日。

（二）明達利世

學習不僅能夠幫助子弟在亂世保身自立，更可以提高子弟的素質修養，具有“多知明達”和“開心明目”的作用。顏之推把人分為“上智”“下愚”和“中庸”三種，認為“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教育的重點正在于引導占社會中大多數的“中庸之人”向善，學習成為這一教育的主要途徑。一方面要向身邊的優秀榜樣學習，這些榜樣不限于農夫、商賈、工匠、屠夫等；另一方面更要向古人學習，學習古人如何奉養父母、侍奉國君，如何節儉克制、貴義輕財、尊賢容眾、堅毅正直等。

同時，顏之推還強調學習的利世功能。魏晉南北朝時期保家重于保國的觀念盛行，幾度淪為亡國之人的顏之推則強烈推崇保家和保國雙重責任，認為學習不只是為了個人的修身求進，更應該運用所學的知識和能力為國家造福。國家需要六種人才，即朝廷之臣、文史之臣、軍旅之臣、藩屏之臣、使命之臣和興造之臣。學習應該以這六種人才為目標，或通曉治理國家的體制綱要，或撰寫各種典章法令，或熟悉用兵之事，或為政廉潔、愛護百姓，或不辱沒君王的使命，或節用。這也是先秦儒家的理想人格——君子，在內涵上的擴充和具體化，更加強調其實用性和專門性。

二、學之內容

（一）道德修養

《顏氏家訓》的《序致》篇開宗明義：“夫圣賢之書，教人誠孝（王利器注：“誠孝”即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顏之推繼承儒家“德為教本”的教育思想，主張子弟學習“孝悌”之道，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忠于君王，達到“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的修身路徑。顏之推從人倫出發，論述了父母與子女、兄弟、夫婦之間的相處之道，舉例說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的良好道德模范有利于融洽家庭氛圍的形成，警示子弟以古人為戒，切忌溺愛或偏愛孩子；反對虐待兒媳；謹慎續弦再娶；抵制賣女納財。在處世治國上，顏之推推崇“以仁義為節文”，認為民族氣節和禮義廉恥不可丟。顏之推雖然教導子弟要愛護生命，但是當仁義與利益發生沖突時，生命是可以犧牲的。

（二）儒家經典

“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顏之推作為儒家思想的倡導者，勸勉子弟以儒家經典為主要學習內容，認真研習《六經》，廣泛涉獵百家之書。當時的士大夫子弟在幼年時候就至少已經學完《詩經》和《論語》，多的則讀到了《禮記》《左傳》。顏之推也對當時盛行的玄學之風進行了剖析，認為這些推崇老莊的人不過是為了“娛心悅耳”，并不利于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同時子弟在學習儒家經典時要注意摒棄空守章句之學的不良風氣，以免造成博士買驢的空談笑話。因此，文士要熟讀經史、研習學問，牢牢把握儒家思想的精神內核，充分認識現實需要，融匯各家所長。

（三）輔以雜藝

由于社會思想的多元發展，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專科教育風靡一時。史學、文學、律學、書學、醫學、算學等開始成為獨立的學科，逐漸成為中央職能部門培養官吏的熱門方向。顏之推遵循教育發展的規律，告誡子弟在讀書的同時廣泛學習各種技藝。《顏氏家訓·雜藝》詳細討論了書法、繪畫、騎射、射箭、博弈、投壺、算術、醫學、音樂等多種技藝，指出閑暇時間學習雜藝不僅有利于個人藝術修養的提高、方便日常生活，而且有助于交友取道，消解讀書的疲乏。

三、學習之法

（一）“好問切磋”

顏之推認為：“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讀書一定要相互切磋，交流彼此的疑問和思考，避免個人思維視野的狹隘，在觀點的碰撞中發現真理。雙方在字詞注解的問題上交換意見能夠找到最為合適的答案，而在一些理念問題上交流看法則有利于擴展雙方的思維廣度和深度。最有效的切磋方法就是相互提問，《學記》里說：“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后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提問者要遵照循序漸進的原則，不斷加深問題難度，引導回答者進入思維的深度區。同樣，回答者也要注意時刻抓住問題的核心，根據問題的大小詳略回答。

（二）“博聞專精”

求學的人都要以見聞廣博為貴。從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到文字都需要刨根問底，找到它們的源頭。顏之推在日常生活中便注意觀察并搜集各種生僻字，從書本中溯本求源，找到這些字詞的本意和讀音。強調“博聞”的同時也不忘記“專精”，顏之推認為在通覽各類知識的基礎上需要精通核心內容，如讀書應該廣泛涉獵各家典籍，但是文字是典籍的根本，而字義又是文字的根本，因此，精通字義是讀書的根本，在字義上的學習需要子弟花費大量的實踐和精力。

（三）勤篤持恒

顏之推以梁元帝十二歲起就用功學習、貧寒子弟為讀書“頭懸梁錐刺股”“囊螢”“映雪”“負薪”“掛角”、身邊的宦臣日日勤讀的故事勉勵子弟學習他們勤奮學習的精神。學習沒有捷徑可以走，只有踏踏實實地學。顏之推又以自己讀書的經歷說明學習是一個終身踐行的過程，愈早學習效果更益。七歲時背誦的文章到今天仍然沒有遺忘，二十歲以后背誦的文章則需要反復溫習才不會被荒廢。早學固然有益，但是晚學的人只要專心致志地不輟學習依舊能夠有所受益。為此，顏之推總結出了學習的三層狀態：“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即不學不如晚學，晚學不如早學。

（四）注重“眼學”

顏之推提出了“眼學”的概念，“眼學”與“耳受”相對，指做學問切忌道聽途說，一定由自己親身研習而來。這是針對當時士大夫子弟不學無術的腐朽學風提出來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雇人替考、借他人詩作參加詩會等不良行為成風，反以務實的學風為恥。顏之推強調治學要認真考據，對于書本上的知識要考察原文，對于實踐上的知識則要親身勘察，任何學問都要講求證據，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去學習。

四、《顏氏家訓》學習觀對現代教育的啟示

（一）樹立自覺的學習意識

“每一個人必須終身繼續不斷地學習。終身教育是學習化社會的基石。”如何在學習初期培養學生的學習興趣成為整個學習過程的重中之重，但是目前基礎教育階段頻繁發生學生厭學甚至棄學的現象，學習開始導向一種被動化錯誤傾向，此種情況下正需要樹立自覺的學習意識。學校和家庭都應當傳遞給學生“學習即生命”“學習即生活”的價值觀念，社會、學校和家庭都是某種特定的生活環境，也有其獨特的知識經驗，不論身處何種環境，學習都在發生著，因此，學習是一種無止境的狀態，只有學生本人全程參與其中。

教師和家長是學生成長道路上的引導者而不是操縱者，長期處于過度的物質獎勵、言語表揚等正面刺激和壓迫學習、苛責謾罵等反面刺激下的學生無法獲得獨立的學習態度。從“要我學”的外在驅動到“我要學”的內在驅動，需要教師和家長聯合培養學生的學習責任感。首先，教師和家長需要確立“教學相長”的教育觀。知識和能力的傳遞不再只有他們對學生的單箭頭，現代社會信息資源呈多元、快速的增長趨勢，學生在互聯網等新興知識上的學習能力更強于教師和家長，教師和家長只有以平等的態度與學生交流才能獲得知識的雙向增長。其次，引導學生形成責任意志，對學習行為負責。包辦式學習剝奪了學生的主人翁身份，任何成績下降、學習效率低下等問題在學生看來都與自己無關，因為他們從未在學習中貢獻自己獨立的思考。教師和家長要敢于放手，給予學生足夠的空間讓他們自我監督，為自己的學習后果負責。

（二）轉變傳統的學習內容

傳統教育的主要內容包括道德修養、儒家經典以及雜藝等，已經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快速發展。2020年初，世界經濟論壇頒布了《未來學校：為第四次工業革命定義新的教育模式》的白皮書，提出了“教育4.0全球框架”，重新闡釋了學生的四項重要能力，分別是世界公民力、創新創造力、技術力和人際交往力。此學習目標下的學習內容也隨之轉變，從以個人生存技能為中心轉變為關注全人類共同發展；從經典知識技能轉變為科技最前沿知識和技術；從以文本為核心的認知性課程轉變為實驗室與學校合作開發的操作性課程；從獨立解決問題轉變為分工合作的研討學習。

基礎教育階段是培養學生綜合能力的重要時期，但現實教育環境中的教育評價機制仍舊以書本知識為學習重點，初中和高中階段尤為明顯。從小學階段實施的綜合課程在初中階段轉變為分科課程，學科與學科之間獨立并行，學生視野和思維受限，難以形成整體的認知，因此，實施跨學科的融合課程成為必要。同時，重知識不重實踐的學習內容也亟須改革，烹飪、編程等實踐技能應該以選修課程或活動課程的方式有序開展。學校所培養的是面向未來社會的人，不能讓學習內容落后于社會發展，基礎教育階段應做好與高等教育的銜接，為其輸送具有健全人格、扎實知識與技能、創造力突出的人才。

（三）尋求多元的學習方式

不同于顏之推身處的亂世，今天的教育是為了造就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為配合素質教育而實行的基礎教育改革呼喚以個人為中心的教育，也推動了學習方式的轉變。“改變課程實施過于強調接受學習、死記硬背、機械訓練的現狀，倡導學生主動參與、樂于探究、勤于動手，培養學生搜集和處理信息的能力、獲取新知識的能力、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交流與合作的能力。”

《顏氏家訓》中的學習觀契合了基礎教育改革的三大理論基礎，分別是馬斯洛的人本主義理論、皮亞杰和維果茨基的建構主義理論和加德納的多元智能理論。首先，人本主義學習理論主張學生打破各種舊有學習方式，創造適合個人的學習法，極力提倡學生發揮想象力。其次，建構主義學習理論強調學習建立在學生主動認識、組織、改造經驗之上，學習不是被動地接受新知識而是主動建構知識的過程。最后，多元智能學習理論認為人類的智能多種多樣，因而學習方式也各不相同。《顏氏家訓》提倡兼顧多種技藝的學習，同時強調“眼學”的學用合一觀念，現實生活是知識和經驗的來源。傳統的課堂講授法無法帶給學生直接、深刻的體會，學習效果自然不佳，教師應在教學中靈活運用多種學習方法，從教材出發，科學選用課堂講授法、小組合作學習法、實驗探索法等，確保學生在扎實的知識基礎上發揮個人特長、拓展思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