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倩
(中國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中國在全球減貧工作中的貢獻有目共睹。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實施精準扶貧戰略以來,我國的貧困人口數量和比例不斷減少,按現行國家農村貧困標準測算,2019年末全國貧困人口為551萬,貧困發生率由2012年的10.2%下降為2019年末的0.6%[1]。2021年2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莊嚴宣告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現行標準下9 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12.8萬個貧困村全部出列,區域性整體貧困得到解決,完成了消除絕對貧困的艱巨任務。但是,脫貧摘帽不是終點,而是新生活、新奮斗的起點,如何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相對貧困問題自然成為重要議題,需要學界和政策制定者的關注。
隨著人類社會不斷發展,生態環境的重要作用越來越突顯,讓人遺憾的是,這一過程是被生態環境問題不斷出現所推動的。在追求人類普遍福祉和減少貧困的同時,了解人類給生態環境帶來的影響以及自然資源的有限性,不僅是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前提條件,更是人類社會對保護地球家園應有的擔當。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經濟年均增速近10%,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用幾十年時間走完了發達國家幾百年走過的發展歷程,在享受經濟發展成果的同時,需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制造產品之所以能夠占領市場,就是以環境為代價換來的[2]。中國的“比較優勢”和國際競爭力,在相當程度上是依靠勞動力、資源和環境的低價格,主要以消耗資源、污染環境為代價換來微薄收益,成為低端產品的“世界工廠”[3]。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國政府越來越重視生態環境問題,通過各種渠道不斷增加投入和思考出路,從各種環境污染治理、天保工程、退牧還草和生態補償,到生態扶貧和兩山理論的提出,這些努力無疑對我國今后的經濟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也極大地影響著相對貧困問題的產生與解決。
2019年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指出,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但總體而言,我們對以相對貧困治理為目標的政策轉向還缺乏必要的經驗和準備[4]。為此,理解相對貧困產生的原因和尋找有針對性的對策就成為擺在決策者面前的現實問題。很多學者從相對貧困的定義與標準、我國農村相對貧困狀況、分布特征和致貧原因、減貧戰略調整以及構建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探討。相對貧困與絕對貧困理論的根本區別在于社會視角,而社會視角的首要表現就是相對貧困作為社會比較的結果,往往與社會不平等或相對剝奪高度相關[5]。湯森指出,“相對剝奪是指人們無法得到完全或充分的生活條件,包括飲食、便利設施和服務等,使他們無法發揮作用,無法參與人際關系以及遵循社會成員所期望的習慣行為”[6]。生態環境退化問題無疑是湯森定義的相對剝奪的重要成因。基于前人研究和筆者的一些案例調研,本文試圖分析生態環境問題與相對貧困的關系,在理解貧困的社會視角基礎上加上環境的視角,以期對未來生態環境保護給經濟增長和后續減貧工作帶來的影響形成更加合理的預期,采取及時有效的行動。本文圍繞以下線索展開,在回顧貧困與環境問題相關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的概念及分類,在已有研究和案例調研的支持下分別闡述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和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的定義及內涵,最后提出公正轉型(Just Transition)的發展方向,以及中國經驗對于公正轉型可能的貢獻。
對貧困與環境問題關系的研究由來已久,由于惡劣的環境條件常常伴隨著貧困的人群,兩者之間的關系常被定義為正反饋關系。貧困和對金錢的追求使窮人連自己的健康都不顧。廣東某電子垃圾拆解區中,重金屬和有機物進入空氣、土壤、灰塵、水等環境介質中,造成的環境污染威脅著當地居民的身體健康[7],而污染者更不會關注這些活動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和通過各種介質對其他相關地區人群的影響。針對貧困與環境問題的關系,經濟學曾經給出了理想答案,其中傳播最廣的就是環境庫茲涅茨曲線。它認為財富與環境質量之間呈現倒“U”關系,即在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污染水平較低,伴隨工業化進程而上升,然后當經濟成熟時重新下降。這一模型為“先污染、后治理”的導向提供了事實上的支持,但很多地方的經驗證明,財富能夠帶來更多的環境管理責任這一論斷是經不起推敲的,貧困與環境之間的惡性循環圈可能是虛擬的,問題在于窮人缺乏話語權[8]。很多研究表明,污染工業和毒性廢物存放點大多位于窮人社區,富人可能并不關心該類環境保護問題,相反,恰恰是窮人更加關注這些問題。
這種對于社會內部不同階層具體行為表現的進一步分析,正是對于貧困與環境問題之間正反饋關系的有力解釋。可以看到,環境風險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并不是平均分配的,這涉及環境公平的問題,由此也與貧困問題緊密相關。不難看出,社會視角在貧困概念研究中的重要作用是一步步達成共識的,從最初查爾斯·布茨定義的“社會可接受的生活狀態”,到特朗里提出初級貧困來考察營養與生存的關系,再到湯森提出“人類需要”是有社會和文化嵌入性的,最后到森強調貧困還是有一個不可還原的絕對內核[5]。在這一過程中,相對貧困的概念在不斷爭論中也越辯越明,只有將貧困內核與社會視角結合起來,才能對貧困問題形成較為完整的認識。李棉管和岳經綸[5]總結了相關國際組織及學者的相對貧困測量指標,如物質剝奪、教育機會剝奪、健康狀況、制度排斥和社會參與等等,但其中卻沒有涉及生態環境方面的指標,在相對貧困的討論中,對于環境問題的考慮似乎被忽略掉了。
如前所述,隨著生態環境問題越來越成為人類發展的重要挑戰,對于貧困與環境問題關系的討論不能只停留于表面的分析,而要在社會視角的基礎上加入環境視角,就相對貧困問題展開研究。這是相對貧困理論研究的需要,更是解答現實問題和尋找應對辦法的需要。同時,在談到環境問題的產生及其影響時,外部性是一個繞不開的概念,只有具體分析環境問題所涉及的受益方是誰、受損方又是誰,即探究相對剝奪關系如何產生、分析其后果,才可能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減少相對貧困。因此,從相對剝奪的角度來研究相對貧困,對于解決環境問題和減少相對貧困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以環境污染事故為例,“十五”以來,中國環境污染事故進入高發期,而與20世紀90年代污染事故集中在城市不同的是,越來越多的環境污染事故發生在鄉村地區,尤其是一例例觸目驚心的血鉛群體中毒事故,絕大多數發生在農村地區[9]。如果不能改變環境治理模式、實現城鄉統籌,農村環境問題不會隨著經濟發展而自然改善[10]。我國環境污染重心的轉移以及由此引發的農村地區環境風險和損害的劇增,必將是導致農村相對貧困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在生態環境的視角下研究相對貧困問題勢在必行。
為了強調環境問題在未來構建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中的重要作用,本文將由環境問題直接或間接引發的相對貧困定義為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問題。很明顯,這里更偏向于從相對剝奪和社會排斥的角度來理解貧困,也就是湯森所定義的與參照群體相比較而體現出來的一種“相對被剝奪”的社會現象,從而揭示了相對貧困的社會公平性質[11]。以下從剝奪內容、剝奪者與被剝奪者的界定兩個角度進一步解釋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
就剝奪的內容來看,包括人體健康及可行能力、農牧業生產成本增加而收入下降、對發展方式的限制以及環境風險的激增,都是相對貧困產生的原因。很多學者從上述不同方面做了大量的研究。首先環境污染最直接的影響是健康損失,這里不僅包括身體上承受的病痛和心理上的痛苦及疾病治療費用,還包括森所定義的可行能力的被剝奪[12],最終導致“個人、家庭、社會組織缺乏獲得飲食、住房、娛樂和參與社會活動等方面的資源,使其不足以達到按照社會習俗或所在社會鼓勵提倡的平均生活水平,從而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活動之外的一種生存狀態”[13]。其次是自然資源退化導致大范圍的農牧業生產成本上升和收入下降,例如耕地土壤質量下降和病原菌聚集迫使農戶不斷增加農藥和化肥的施用量[14]。由于草原退化,牧民只能增加購買牧草的數量以維持牲畜安全過冬,僅購買牧草的支出就占了總支出的2/3以上,有1/3被調查者因為生產成本增加而入不敷出[10]。在內蒙古東部的一項研究表明,由于風蝕的影響,農民春季作物無法播種被迫改種生產周期短的晚春作物,從而造成產量下降,農業收入銳減[15]。再次是由于生態恢復和保護政策的實施對相關農民或牧民發展途徑的限制。在石羊河水資源綜合管理規劃中,關井壓田即在規定期限內通過壓縮耕種面積減少農業用水,無疑給當地農民生計帶來很大影響[16]。從2011年開始實施兩輪的草原生態補償獎勵機制,對嚴重退化草原實施禁牧,大量牧民不得不放棄他們所熟悉的畜牧業,轉而尋找其他發展機會。最后是氣候變化下難以預測的極端事件增加導致災害風險明顯提高,適應氣候變化的過程重新定義著“贏家”和“輸家”以及兩者之間的差距[17],這也成為相對貧困產生的普遍原因。
從剝奪者與被剝奪者的界定來看,表面來看,前兩種的剝奪者與被剝奪者的邊界較為清晰,在時空或社會距離上顯示出相對較近的特點,后面兩種則呈現模糊邊界、范圍廣大甚至難以界定。對于工業化早期的環境污染問題,陳阿江借助“外源污染”和“內生污染”兩個理想類型[18],描述了污染者與受污染者的關系,即本文所講的剝奪者與被剝奪者之間的關系。“外源污染”是指社區共同體之外的力量所產生的污染并且對社區產生影響;“內生污染”是指社區共同體內部力量產生的環境污染并對社區產生傷害影響。這里的“內”與“外”更強調的是社會空間而非地理空間屬性,這兩個類型也分別與舩橋晴俊分析日本新干線噪聲等社會影響時用的“受苦圈與受益圈完全分離”和“受苦圈與受益圈完全重疊”兩個理想類型相對應[18]。在生態治理恢復過程中產生的剝奪關系,例如生態補償項目,被剝奪者就是那些被恢復的生態資源的使用者,而剝奪者表面看來是政府的項目執行者,但實際是因生態恢復而受益的人群。我國北方草原是重要的生態屏障,保護好生態屏障對于全國的生態安全都有重要意義,為此嚴重退化草原的禁牧和中輕度退化草原的休牧,都是牧民為恢復退化草原所做的犧牲。雖然他們能夠得到一定數額的補貼,但對于大多數牧民來說,生態補貼標準過低[19]。全球氣候變化下極端事件增加所帶來的災害風險,更是難以界定剝奪者與被剝奪者,但有一個總的事實是,應對災害的脆弱性越來越被認為是貧困的一個重要方面[20],它代表一個家庭在未來某個階段陷入貧困的風險和可能性[21]。
眾所周知,環境問題的產生和治理是一個復雜過程[22],如果再將其與貧困問題聯結起來,無疑會更加繁雜。本文的主要目標是提出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的重要性,意在強調從生態環境問題的角度來分析相對貧困的成因并尋找解決機制,因此只能提煉主要線索。根據上文對剝奪內容的闡述和相對貧困的產生過程,本文將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分為兩大類——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和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即環境問題直接和間接引發的貧困。也正因為這種復雜性,本文無法對其范圍或標準給出全面答案,而是分析這種相對貧困的產生過程,并試圖分析其中的相對剝奪關系是如何形成的。
環境問題一般指由于自然界或人類活動作用于人們周圍的環境引起環境質量下降或生態失調,以及這種變化反過來對人類的生產和生活產生不利影響的現象。由環境問題直接引發的相對貧困,本文稱之為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而且這種相對貧困主要集中在農村地區。2007年國家環保局等八部委局《關于加強農村環境保護工作的意見》中就已經指出農村環境問題的嚴重性。該《意見》指出:“我國農村環境形勢仍然十分嚴峻,點源污染與面源污染共存,生活污染與工業污染疊加,各種新舊污染相互交織;工業及城市污染向農村轉移,危及農村飲水安全和農產品安全;農村環境保護的政策、法規、標準體系不健全;一些農村環境問題已經成為危害農民身體健康和財產安全的重要因素,制約了農村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根據現有研究,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分為兩類:環境污染型和自然資源利用型相對貧困。
環境污染型相對貧困主要是指由于環境污染造成人類健康損失等一系列問題所引發的相對貧困,我國農村地區已經面臨非常嚴峻的形勢。根據第二次全國農業普查,2006年中國農村地區94.1%的鎮和72.6%的鄉都有工業企業,近幾年,由于城鎮產業結構轉型升級以及環境污染治理壓力,大批中心城區的工業企業“退城搬遷”,這意味著工業污染從城鎮向城鎮之外的廣大農村地區蔓延[9-10]。從產業結構來看,采礦業中除了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業外,農村都占有絕對優勢;建材、化學原料和化學制品、化學纖維制造、金屬冶煉和壓延等重工業方面,農村也占有優勢,這些行業也是污染密集型行業[9]。根據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資料,中國74.1%的重金屬污染企業都分布在農村地區,而且農村地區規模以上重金屬污染企業數以每年8.0%的速度遞增[9]。這正是媒體中頻繁出現的“癌癥村”“怪病村”的直接原因,這些事件足以表明我國環境健康風險之高,環境污染引起的公眾健康受損已經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23]。污染對于受害者的健康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淮河流域孟營村自1990年到2004年全村死亡204人,其中癌癥105人,占死亡總人數的51.5%,癌癥死亡年齡大多為50歲左右,最小的只有1歲。由于農業生產和生活環境的惡化,農民的現金收入主要依靠勞動力外出打工,孟營村所在的縣仍然是國家級貧困縣[24]。
自然資源利用型相對貧困則是指自然資源不合理利用導致自然資源使用者生計受到影響,包括收入直接減少和增加投入以維持產量所形成的相對貧困。以草原利用為例,1980年代初畜草雙承包責任制將牲畜和草場分配到戶,由于牧戶經營能力存在差距,更重要的是承包后牲畜移動性大大減少導致牧民抗災能力弱化、生產合作消失,尤其是那些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比較少的牧民,牲畜逐漸減少,最終只能將自己的草場租給富戶使用[25]。到1990年代后期尤其是2000年以后,牧區社會中的貧富差距越來越明顯,并且有加劇的趨勢。在氣候變化影響下,再加上不合理的農業開墾和工業發展大量消耗水資源,貧困陷阱和精英捕獲同時作用導致當地貧富分化越來越顯著,一些牧戶基于其經濟和社會資本獲得更多項目支持,抗災能力增強;而一些牧戶卻由于基礎設施差和資金缺乏等原因,牲畜越來越少,最終成為無畜戶[26]。錫林郭勒盟作為依靠天然草原發展畜牧業的地區,牧民從2000年以后開始大量購買草料以備冬用,草、料和青貯構成了牧戶生產成本的重要組成部分[27]。
如果分析相對貧困的產生過程,我們看到環境污染型相對貧困是由于污染企業沒有考慮其經濟活動所產生的對環境影響的外部性,企業獲得經濟收益,而將環境損害的成本轉嫁給周邊社區,由此產生一種相對剝奪的關系,即企業剝奪了周邊社區居民擁有安全環境的權利,并且導致他們各種相關的經濟損失,從而產生貧困問題。自然資源利用型相對貧困主要表現為牧民的貧富分化,尤其是富戶對貧困戶的草場占用,但其中也存在外來企業進入草原地區,不合理地利用地下水資源,甚至造成污染,給周邊牧民帶來損失。表面看來,這些相對貧困類型的產生機制比較容易理解,但進一步思考會發現,相對剝奪的關系遠沒有這么簡單。在介紹完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后,本文將分析環境相對貧困的產生機制,并且對如何應對甚至扭轉這個機制提出一些可能的方向。
如前文所述,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是指恢復生態和減緩全球氣候變化的政策執行使一部分人犧牲經濟利益和發展機會所導致的相對貧困。本文主要討論兩種原因造成的相對貧困:一種是由生態補償政策實施導致一部分人的發展機會受限所導致的相對貧困;另一種是未來實現碳達峰和碳中和的一系列相關政策引發的失業和收入減少。
生態補償是以保護生態環境、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為目的,根據生態系統服務價值、生態保護成本、發展機會成本,運用政府和市場手段,調節生態保護利益相關者之間利益關系的公共制度[28]。它承認生態保護地的居民擁有正當權利,因為他們的行為保護了付費者所定義的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因此要給予他們補償[29]。為加強草原生態保護,從2011開始,國家每年撥付100多億元專項資金,在內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和云南8個主要草原牧區省(區)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后又擴展到13省(區)),全面建立草原生態保護補助獎勵機制。
草原生態補獎政策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草原牧區實施的投入規模最大、覆蓋面最廣、補貼金額最多的一項生態補償政策。生態補償作為一種經濟手段,本意是通過政府收稅和補貼的方式來消除邊際私人收益與邊際社會收益、邊際私人成本與邊際社會成本之間的背離,從而使環境服務的外部性得到內部化[30]。但到目前,生態補償項目還不能有效調節生態保護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利益關系,生態保護者的權益和經濟利益得不到保障,生態破壞和生態服務功能持續退化的問題還沒有得到有效遏制[31-32]。根據筆者對內蒙古錫林郭勒盟一個蘇木的三個村莊的實地調研,生態補償標準遠低于牧民減少牲畜的損失。對于禁牧戶來說,抽樣的40戶平均每戶按規定需減少110個羊單位(1)羊單位是指綿羊單位,為了去除牲畜種類結構的影響,更準確地體現牲畜數量,根據牲畜食草量將大畜(牛和馬) 折合為綿羊計算,本文將牛折成5個羊單位,馬折成6個羊單位。,而現有的補償標準不到牧戶牲畜減少損失的1/5。對于草畜平衡戶來說,21個抽樣牧戶每戶按規定要減少162個羊單位,而現有的補償標準只能補償不到4個羊單位的損失[19]。由此可見,草原補獎機制面臨一種兩難的選擇:如果不嚴格執行,草原恢復的目標難以實現;如果嚴格執行,很多牧民將大大縮小經營規模,收入降低導致其陷入貧困。
由此可見,雖然國家投入大量資金支持生態補償政策,但政策執行還是以很多農牧民犧牲自己經濟發展機會為代價的。這是已經發生的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在可預期的未來,為了實現碳達峰和碳中和,必然有一部分人還會面臨相同的問題。2020年9月,中國宣布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這一方面是我國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內在要求,是加強生態文明建設、實現美麗中國目標的重要抓手;另一方面是我國作為負責任大國履行國際責任、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責任擔當[33]。實現“雙碳目標”,僅在現有技術和政策體系下努力遠遠不夠,需要社會經濟體系的全面深刻轉型,必須持續推動能源結構和產業結構的調整,加快煤電退出,這將會對部分就業群體和對化石能源產業依賴度高的地區帶來一定沖擊[34]。短期內氣候政策會給直接關聯的產業帶來明顯的就業影響,節能減排將限制發展那些資源和能源消耗大、高污染和高排放的企業,許多不符合要求的中小企業會逐步關停并轉,這會帶來某些行業的縮減,造成結構性失業。例如重化工產業、機械制造、鋼鐵行業的低端技術人員可能在技術升級換代過程中失業,煤炭行業中的高能耗、高污染小企業被關閉,建筑行業、傳統汽車行業、能源行業的某些低技能勞動力也會失業[33]。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與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不同,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中的相對剝奪關系并不明顯,主要表現為一部分人為了更大范圍人群的生態利益和可持續發展而減少收入甚至犧牲自我的發展機會。隨著我國為實現“兩碳目標”不斷推動經濟結構調整,可以預期未來環境相對貧困不僅在農村地區普遍存在,而且會擴展到城市地區。要構建相對貧困的長效解決機制,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不可忽視,需要更多的研究來尋找有效的對策。
如前所述,環境污染型相對貧困的產生機制比較容易理解,就是污染者對受污染者的相對剝奪,但進一步思考會發現,他們之間相對剝奪的關系遠不是這么簡單。本文以環境污染型相對貧困為例,分析這種相對貧困中產生的復雜剝奪關系。第一,最明顯的剝奪關系是污染企業對污染區居民的直接剝奪,包括健康損失和相關的支出增加、可行能力降低等。第二,污染企業對于污染區生產的農產品的消費者也存在剝奪關系,這是一種間接剝奪,包括其健康損失和相關支出,當然這些消費者比污染區居民有更多的自由,可以通過選擇不同的農產品躲避污染影響,跳出剝奪關系。第三,污染企業所生產的產品的消費者對于污染區居民和污染區農產品的消費者都存在一種間接的剝奪關系,即前者通過較低的價格享用產品,卻不用為產品生產所帶來的環境破壞承擔成本。第四,特別需要強調的是,企業產品的消費者和污染區農產品的消費者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合,而且隨著污染問題的范圍擴大,污染區農產品的消費者可以逃避的選擇空間越來越小,那么兩類消費者的重合度也會不斷增大。這就是所謂人類既是環境的破壞者,也是環境問題的受害者。從這個意義上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更加突顯。
為了解決這一困境,本文借鑒氣候變化研究領域中提出的公正轉型(Just Transition)概念,分析其如何成為解決環境相對貧困問題的出路。隨著環境問題在人類社會發展中不斷加重,為了實現環境可持續發展,必須對舊有的生態范式進行調整,摒棄高污染、高耗能的生產方式,重構環保、低碳、可持續的產業體系[32]。這是就公正轉型這一概念中“轉型”的緣由,也是解決本文提出的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的第一步,即對于環境污染行為本身的限制。同時,這一概念中的“公正”一詞界定了這種轉型的性質必須具有社會公正性,即不應以犧牲任何特定群體的福利為代價,避免貧困人群因此遭受不利影響[34]。這又回應了本文提出的第二種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即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的問題。Swilling等將公正轉型定義為發展中兩個互補目標的結合:“可持續的生產和消費模式”和“與收入、教育、社會和經濟相關的高水平人類福祉”。因此,公正的轉型取決于一個社會政治制度。該制度協調可持續發展的努力,同時通過“國家機構”和“自主的公共問責機構”以及連貫的政策和立法方案來擴大人的能力[35]。
這一概念在應對氣候變化和疫情后經濟復蘇的實踐中也得到了進一步執行。2015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1次締約方大會(簡稱COP)締結的《巴黎協定》明確將公正轉型寫入案文,強調在應對氣候變化時應高度關注相應的就業問題,就業與轉型議題在國際氣候治理進程中主流化趨勢明顯[34]。2020年7月21日,歐盟領導人在歐盟特別峰會上就新冠疫情后的大規模經濟復興計劃達成了“歷史性協議”,總額為18 243億歐元的一系列財政計劃中,公正轉型基金(Just Transition Fund,JTF)占100億歐元,是歐盟通過資金援助弱勢地區(多數為東歐國家),使其達到和歐盟境內其他成員國相同的轉型及響應能力的公正轉型機制的三大支柱之一(2)參見https://www.sohu.com/a/410251562_739032。。但目前針對公正轉型如何在減貧問題上做出貢獻,國內外的研究都相對較少。例如Burgess與Whitehead[36]直接將公正轉型與貧困問題關聯起來,對英國2012年建立的個人碳賬戶(Personal Carbon Account)如何影響貧困人口行為進行了研究。也有學者將公正轉型從氣候變化問題擴展到更大的生態與社會危機上,提出公正轉型絕不僅僅是石油能源問題上的公正[37],這也是本文的主要觀點。事實上,中國在這方面已有很好的經驗,如光伏扶貧項目,利用貧困地區太陽能資源,以政府全資或政府提供部分扶貧資金加銀行貸款、社會捐助資金或貧困戶自有資金相結合等多種模式幫助貧困戶建立分布式光伏系統,并將這些清潔能源并網發電收益返還貧困戶,達到精準扶貧的目的[33]。這些行動需要更深入的理論分析與總結,因此公正轉型與相對貧困問題的相關研究亟待更多的發展。
本文基于環境問題的視角,從相對剝奪的角度分析相對貧困,提出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的重要性,并將其分為兩大類——環境損害型相對貧困和生態保護型相對貧困,分析了這兩種相對貧困的主要特點和形成過程。限于篇幅,更受限于環境問題本身的復雜性,本文只是通過這些分析強調生態環境視角下的相對貧困的重要意義,需要學者和決策者的關注。文章最后提出公正轉型的概念。可以看到,碳達峰、碳中和的目標不僅是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有效行動,事實上,實現“兩碳目標”的過程也是我國進一步治理環境污染、實現節能減排的契機。在這一過程中,如何考慮失業和收入減少所帶來的貧困問題,是實現這一宏偉目標的關鍵所在,需要更多深入細致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