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敏毛 星
(1.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61;2.宿州學院,安徽 宿州 234000)
作為青銅器造型藝術的鼎盛時期,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形制大小種類之多,器型與紋飾之獨特堪稱史之獨有,其中動物紋飾的造型不僅與當時人們對動物的認知有關,也與神話祭祀密切相關,其背后的文化內涵令人嘆為觀止。因此,本文選擇商周青銅器上的各類動物紋飾作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形式以及背后的文化內涵,以此來探討這些動物紋飾的文化意義以及對當代設計領域可能產生的影響。
從藝術角度來看,動物紋和幾何紋分別是青銅器紋飾的兩大主流題材,而商周時期的青銅器裝飾以動物題材為主,數量最多,動物紋飾又包括寫實型和幻想型兩大類。青銅器裝飾,顧名思義指的是展現在以青銅作為材料的承載器物之上的立體雕塑加上表現繪圖的呈現形式,這些裝飾物使得青銅器既具有獨特的功能性又具有一定的藝術美觀,器物造型、繪制紋飾以及部件裝飾雕塑等方面都在其中一一體現。
寫實,也就是對現實事物的如實描繪。商周青銅器中的寫實性動物紋飾主要分為牲畜類、飛禽類、水陸類以及野禽類等等,常見的比如牛身飾云紋、牛首紋、豬紋、兔紋、象紋、虎紋、魚紋、蛇紋、蟾蜍紋等等[1]。通過比對保存至今的商周青銅器紋飾,寫實性動物紋飾得造型樣式主要來源于生活中或自然界中常見的動物種類,他們可以說都擁有明確的造型和特征。
這些寫實類動物可能是家畜飼養的,可能是野游路途中所見,也可能是古人打獵圍捕所獲。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的歷代王朝中,狩獵對于展現國力、鼓舞勇士、集聚民心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而,當時的人們在捕獵的過程中能夠記錄和描繪一些猛獸的形象特征不足為奇。一般在商周青銅器上體現的寫實性動物紋飾,屬于從自然界的動物造型特征提取,受到技術條件的限制以及對原始形象的簡化提煉[2],最終呈現的動物紋形式既具有動物本身獨特的形象特征,也具備當時的人類對動物形象的抽象化與幾何化理解。
在紋飾考察工作中,我們會看到青銅器上的某些寫實類動物特征被刻意放大,而陸地動物比如常見的豬牛羊這些同時具備的四條腿和軀干形象會被縮小、簡化甚至去除,更多的是放大動物的頭部特點,這種特點集中在五官或者是頭角等部位的特征,例如牛首紋。出現的動物全身形象一般則會以動物側面的塊面造型出現,例如牛身飾云紋。有些幻想型動物紋飾的形象實際上也是從寫實型動物紋飾造型上演變而來。例如,對比西周青銅器日己觥(見圖1)中的下半段紋飾中的“鳥紋”以及西周青銅器周公東征鳳紋方鼎(見圖2)上夸張而生動的“鳳鳥紋”可以一窺蹤跡,“鳳鳥紋”的形象是在商周早期作為輔助紋飾出現的“鳥紋”形象上演變而來[3],增加了鳳冠和更為華麗的羽毛(見圖1)。

圖1 日己觥

圖2 周公東征鳳紋方鼎
寫實性動物紋飾在商周青銅器中出現的次數較少,時間也相對集中,主要是晚商以及早期的西周。參考和比對具體青銅器實例,我們會發現,寫實性動物紋飾在商周青銅器呈現的樣式面積也并不多,主要出現的部位以扶手等邊角位置為主,大幅面的依然是以幻想型動物紋飾為主要裝飾對象。
談到在商周時期非常重要的幻想型動物紋飾,其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中的體現可簡單概括為三大類:獸面、鳳鳥以及夔紋(即夔龍紋)。常見的幻想型動物紋飾主要有饕餮紋、龍紋、獸面牛角紋等通過觀察這三類動物紋飾可以發現雖然這些紋飾以想象為主,但是在自然界的種種生物造型之中,是有部分特征能尋到蛛絲馬跡與之呼應的。在這一節的開端,我提到了我認為幻想型動物紋飾是在商周時期非常重要的一種青銅器紋飾,這與當時的政治背景以及文化特征有著重要的關聯。這一類型的動物紋飾大多來源于對現實動物中猛獸形態的抽象變形和混合重塑,具有恐怖震懾的神話中的猛獸形象,配上器物龐大的體態,整體充溢著詭秘未知的氣質。
從新石器時代到商周時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人類從發現器物裝飾樂趣到研究利用材料塑造器物形態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器物的材質由石頭到玉到陶土再到青銅,展現了一個材料史的發現遞進,也展現了一個質量的變化,統一體現了人們心理上的轉變,器物由玩物、裝飾物轉變成了禮器,器物的體積也突然放大,宣揚著國之威嚴和不可侵犯。
幻想型動物紋飾的樣式可追溯到玉器和陶器出現發展的原始社會,這和中國古代人們心中神化動物形象的做法有關,幻想型動物紋就是這一思想的表現。從小時候,關于龍和鳳凰的傳說與神話故事,我們都已耳熟能詳,甚至古代的天子是真龍化身這樣的說法也一直存在,華夏子孫也喜好自比為龍的傳人。可以看得出來,關于龍的神話故事在中國人的心中極具力量和地位。古人將對神話一般的權力和絕對力量的恐懼記錄了下來,通過平面繪圖或者是立體雕塑的方式展現在具體器物上,出現了結合蛇與爬蟲類動物體態造型的龍紋。“龍生九子”,因而龍之九子的形象也成為古代文獻和器物上常常出現的形容。
我們以“饕餮紋”,也就是俗稱的“獸面紋”為例,其是以神話中貪吃兇惡的饕餮形象作為裝飾紋樣,也是商周青銅器上非常常見的一種幻想型動物紋飾。那么對于饕餮這一沒有具體模樣的神獸,怎么去繪制和理解其形式呢?參考古著文獻是個不錯的方法。《呂氏春秋》中有言:“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這句古言指出,古人認為饕餮這種可怖的怪獸,是只有腦袋,沒有身體的。我們再看商周青銅器上的獸面紋,也就是“饕餮紋”,嚴格的遵循了有首無身這一特點,包括牛角獸面紋和龍角獸面紋等包含了某些特定部位裝飾的紋飾(見圖3、圖4)。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中也詳細歸納了商周時期被總結為獸面紋的各類紋飾特點。《呂氏春秋》以有首無身概括了饕餮的形象,歷代金石學的研究中實際上將有腦袋或是沒有腦袋的神怪性獸面紋統一認定為饕餮。《山海經》中還有一首兩身的蛇形怪獸稱為肥遺,之后有學者認為應當把青銅器中正中獸面,兩邊以軀干向左右伸展的形象稱為肥遺的造型紋飾[4]。

圖3 后母戊鼎上的獸面紋

圖4 后母戊鼎鼎足上的牛首獸面
再觀,因著“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而寓意著吉祥如意的“鳳鳥紋”,成為商周時期非常重要的動物紋飾之一。商族圖騰玄鳥的應用,恰恰體現了圖騰崇拜對于商周的重要意義。但是最初的鳥紋也只是簡單的陪襯,真正成為主流裝飾紋樣要到西周中期前后。鳳鳥紋的造型來源于鳥紋的變形,鳥的腦袋佩戴有優雅的鳳冠,通過改變其動作式樣,展現出鳳鳥的仙氣和華美。
不難看出,商周時期的青銅器的幻想型動物紋飾與神話中的動物形象息息相關,造型的特點也有明確的規定和要求。那么動物紋飾的出現究竟有何意義,為何它如此重要,反復出現在大量的青銅器飾面上呢?
動物紋飾的出現對于商周青銅器具有的特殊含義不僅僅是作為裝飾物而存在,它甚至可能具有祭祀、通天意的作用。
不同于石頭、玉器、陶器,甚至是后來出現的鐵器,青銅器的材質是需要銅和錫鉛冶煉鑄造后才能形成的青銅,也許正是因為它的工藝相較其他幾種器物更加復雜,形態和體積更龐大,也更為莊重威嚴,才能從單純的裝飾物脫離出來,成為古代巫師占卜祭祀的道具,成為極為重視“禮樂”的周朝的禮器。我們從中國古代理論學者提出的“天人合一”的觀點看出,古人重視自然,無論大小建造都需符合這一要求。這一理論的提出可以說是古人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而古人對圖騰這一象征文化的崇拜,也恰恰體現出了對未知自然的神秘力量的敬畏。
先秦古籍《國語·楚語》有指出,觀射父提到如何統治好國家,他們認為重要的一點就是處理好民與神的關系,而處理這層關系的中間人是負責占卜和祭祀的巫師。青銅器就是這樣一個承接天意和巫師之間的一個載體,有通民神、通天地的意義[5]。青銅器本身就具備通天意的作用,那附著在青銅器表面的動物紋飾造型是否有類似的含義呢?回到我們前一個小節提到的幻想型動物紋中的肥遺。《山海經·北山經》中原句提到肥遺“見則其國大旱”,那么使用裝飾有肥遺獸面紋樣的青銅器,是否就意味著渴求避旱,作為祭祀中祈雨之用呢?那么這些動物形象是否代表了特殊的祈愿,寄予某種人類對于無法處理的自然界中的事物的迷信?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從部分古籍文獻中,我們得到了一個訊息,古代巫師通天需要祭祀,那么祭祀除了青銅器這個載體之外,是需要活物的,這個“物”就是指代一些特別的用來祭祀用的動物。而以動物作為祭祀是中國古代非常常見的一種方式,古人認為動物身上有和天地相通的地方,例如使用龜殼作為占卜的載體。
因而,商周時期青銅器大量使用動物紋飾作為祭祀的載體,極有可能是為了加強通天地、通民神的聯系,而達到祭祀的真正目的。根據大量的青銅器上的銘文記載,青銅器作為貴族使用的禮器,承載著國運翻覆的使命和古人對天地示意的崇敬畏戒,展示著商周時期的文化背景與青銅器莊嚴肅穆的歷史意義,體現著這一時期的歷史文化與人文思想。這也對我們研究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投放和借鑒到當代藝術市場有非常積極的作用,其背后的故事性與文化性別具一格,甚至可能會為設計產品本身帶來新的價值。
近年來,古風、中國風之名大行其道,越來越多的中國傳統建筑或是古代器物類的紋飾元素提取又出現在大眾視野里。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設計應用尤為奪人耳目,這說明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設計正在活躍在當代設計的大舞臺上,越來越多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和喜愛,這些仿佛傾訴著數千年前當朝故事與傳說的紋飾,穿越古今,推建起歷史與現代匠人藝術溝通的橋梁。
這種現象展示出,商周時期這些經典的動物紋飾的造型塑造無論是對現如今的雕塑設計還是建筑設計,抑或是更小的器物設計、插畫設計、平面設計、游戲動漫設計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就連《山海經》中的種種動物形象都被古文“新畫”,以青銅器動物紋飾和古文描繪為借鑒,重新以插畫繪制的方式展現了出來。例如,某著名游戲動漫中借助商周青銅器中獸面紋的圖案(見圖5),繪制設計的全新“饕餮”坐騎形象,生動有趣,沿用和放大了獸面紋常見的對稱式構圖、炯炯有神的雙眼、貪婪大張的獸口以及有首無身的典型特征。這些經典的動物形象不僅僅來源于書中只字片語的描繪,也不是單純靠創作者的想象與天馬行空,也大量參考古代器物上經典的各類寫實型和幻想型動物紋飾。一如商周時期青銅器上動物紋飾帶來的設計靈感,兼具文化背景和歷史源流的設計才能具有敘事性和感染力,這一時期的紋飾,造型塑造的借鑒或是幾何形態設計的能力,確實是值得發揚光大和學習的。無論是研究青銅器本身的器物美,或是紋飾內涵,都具有一定價值。

圖5 游戲動漫中“太乙真人”與“饕餮”形象的全新設計
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作為貴族的禮器,兼具了祭祀、通天、記載實事的功能性與宣揚國力、震懾人心的形式美。正如上一小節所述,紋飾造型研究對于我們中國風元素提取的借鑒意義,是非常值得肯定和探索的。無論是對于當代設計中的 中國元素的視覺傳達設計,抑或是插畫類設計,再或者是純藝術類繪畫都提供著珍貴的歷史資料,這些紋飾的幾何化形態的提煉方式也可被應用在現代藝術設計的形式研究上。
商周青銅器以及動物紋飾作為古代通天意、固國本的象征意義可能放在當代已不復存在,然而作為中華歷史上文化瑰寶,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為我們研究商周燦爛獨特、詭秘肅穆的禮樂文化提供著至關重要的信息和價值,也為我們后世創作和傳達具有中國文化自信的設計作品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內涵與歷史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