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團 楊 成
(1.廣西藝術學院 人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2.廣西藝術學院 影視與傳媒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提到廣西電影,大多數人想到的,可能是張藝謀,可能是《劉三姐》,也可能是廣西電影制片廠。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廣西悠久的民族民間文化資源成就了電影《劉三姐》的風靡全國;在三十多年前,廣西電影制片廠為中國電影貢獻了世界級的導演張藝謀;到目前為止,《劉三姐》、張藝謀、廣西電影制片廠,依然是廣西電影最有影響力的“三張名片”。中國電影在推行市場化之后的十幾年,逐漸成為世界級的電影大國,而廣西電影在這“三張名片”之后,卻再也沒有拿得出手的導演和影片,老牌的國有電影制片廠,也一度在市場化的轉型過程中搖搖欲墜。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與東盟國家交往的日益頻繁,也隨著與國內外優秀導演以及電影制作人合作的日趨緊密,廣西陸續推出了《碧羅雪山》以及《夜鶯》這樣口碑與市場都不錯的影片,卻沒有在總體數量上形成優勢。廣西有悠久燦爛的民族文化資源,別具一格的山水風光,面向東盟的區位優勢,在新一輪的歷史機遇面前應該做大做強,提升廣西電影的影響力,為中國電影走向全世界,提高電影的文化生產軟實力貢獻自己的力量。
弱傳播理論來源于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鄒振東教授《弱傳播:輿論世界的哲學》一書。弱傳播假說認為,“輿論世界是一個弱傳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輿競天擇,弱者生存”[1]8,“輿論世界概括起來就是四句話:弱者優勢,情感強勢,輕者為重,次者為主”[1]33。即在輿論世界中,生活中弱勢的一方比強勢一方更具傳播優勢;傳播的技巧上,相對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更具傳播效果;而現實生活中比較沉重的主題,如主旋律的東西最不容易傳播,一地雞毛卻相反;強者認為更重要的東西在輿論世界中反而是次要的,而越是事關民生的瑣事卻越容易被輿論世界惦記。弱傳播理論雖然探討的是輿論世界的通用法則,但如果輿論是“對關注的表達與聚集”,作為大眾文化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的電影藝術,從來都是大眾茶余飯后的關注焦點。實現大眾的持續關注與聚焦,形成強大的輿論口碑與攻勢,顯然對電影的傳播和推廣意義重大。
國家電影局2018年12月31日晚發布的數據顯示,2018年全國電影總票房為609.76億元,同比增長9.06%。[2]而據《2018中國電影市場用戶報告》顯示,最近三年,進入電影院的觀影用戶愈發呈現年輕化的趨勢,19歲及以下觀影用戶占比逐年加倍……2018年,25歲以下觀影用戶持續增長,占比已接近四成至39%。[3]顯然,位居世界第二的中國電影市場中,普通群眾特別是年輕群眾正成為觀影主流。尤其是在新媒體時代,青年群體對于電影的口碑形成和傳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顯然,弱傳播法則不只是在輿論世界中有效,在電影的口碑形成與廣泛傳播方面,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文化的多樣性越來越受到重視,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廣西電影在這樣的歷史機遇中迅速調整戰略,緊跟時代步伐,推出了大量反映廣西優美自然風光或者多樣少數民族風情的影片。然而,在制作與傳播推廣方面,廣西電影選用的還是比較傳統的嚴肅題材以及秉持政府推動的策略,民族文化資源未能充分參與敘事,缺少個性化以及接地氣的作品。
有學者說:“廣西電影從題材和主題上看都更符合蘇聯電影模式,更像是把電影作為一種宣傳工具,因為它旨在塑造良好的政府形象、干部形象、民族文化形象甚至廣西整體形象。現代電影觀眾喜歡娛樂性強的電影,或文藝性強的電影,但是不是很喜歡刻板的程式化的宣傳性電影。”[4]183刻板的、程式化的、宣傳性的要素在很大程度上給廣西電影套上了沉重的枷鎖,使其在制作與傳播推廣方面都呈現出一種強勢的傳播姿態。
廣西電影的主題整體偏嚴肅,電影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會以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為重,早期電影有《一個和八個》《血戰臺兒莊》以及《周恩來》等。《一個和八個》作為中國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仍以傳遞主流價值觀、采用宏大敘事策略為特點,但影片在故事架構、攝影構圖以及人物塑造上均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成為主旋律電影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新時期的影片《風雨上海灘》(2003年)、《歌謠》(2006年)、《我們需要你》(2007年)、《承諾》(2008年)、《冰雪同行》(2008年)、《壯鄉木棉紅》(2009年)、《紅軍村》(2010年)、《海鷹戰警》(2010年)、《三天三夜》(2012年)、《心中的天堂》(2012年)無一不沿襲了廣西電影一貫的主旋律傳統。
目前電影的主要受眾是年輕人。信息爆炸時代,年輕人接觸新事物、認識新觀念的能力在不斷提升,自我意識非常強烈,個性鮮明,喜歡嘗試新事物和打破陳規。因此,當下的電影創作也需要適時創新敘事模式和影像語言,通過多樣的藝術手法來“盤活”較為單一的話語體系,拓展不同的話語空間,呈現多樣的話語形態,讓電影解除鐐銬來跳舞,在更大的程度上喚起不同年齡層次觀影群體的共鳴。
在大量的廣西電影作品中,故事的主人公一般都是有著高尚人格情操和堅定自我意志的所謂“高大全”的人物。如《劉三姐》中的劉三姐是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形象,但是在她的身上,卻匯聚了勤勞勇敢、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等諸多良好品格,加上她愛唱山歌的開朗性格,劉三姐成為了老百姓眼中完美的人物形象。新時期的廣西電影如《尋找劉三姐》《阿佤山》《夜鶯》等,在情節設計、矛盾沖突方面都融入了很多新的電影元素,且依托著一條經典的“尋找”路線,故事更加飽滿,傳統與現代的沖突等電影主題也更加突出,但是少數民族地區優美的山水、淳樸的民風以及熱情好客的居民等程式化的元素依然存在,跳不出“優美山水風光片”的敘事模式。美的角色形象、美的人文地理,卻給電影最后的“美”打了折扣。舉重若輕、大智若愚這樣看上去普通卻蘊含更高智慧的創作手法,應該更好地運用到電影當中來。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編劇崔凱認為,我們的電影創作者長期以來沒有徹底擺脫“主題先行論”和“題材決定論”的觀念影響,創作生產的文藝作品帶有明顯的功利意識和宣傳色彩,總是要“以理服人”而不能“以情動人”,缺少一定的美學價值取向。[5]130他談的主要是中國電影在“走出去”過程中存在的重要誤區,這同樣也是廣西電影在傳播推廣方面存在的明顯不足。
廣西電影無論是主旋律影片還是展示少數民族地域特色的影片,在敘事上都顯得非常生硬和呆板,電影故事和主題似乎還不能水乳交融,不能在具體的故事展開過程中,通過人物的動作、行為、語言以及命運走向等情感敘事法則來烘托主題。
在廣西另一類現實題材影片如《姐姐詞典》《桃花村》《清水的故事》《喊過嶺的故事》《海的故事》《山那邊的女人》《起舞的蝴蝶》等中,故事主人公多舛的命運以及跌宕的情節設置等,都賦予了角色非常大的情感張力以及深厚的情感力量,然而這樣的影片又過于局限于小我而缺少以小見大的深刻主題或者民族情懷,在視聽語言等表現手法上也乏善可陳,與大多數普普通通的電影故事片并無不同。
情感的敘事法則規避強勢生硬的敘事手法,著重從普通人物、普通事件出發,但是并不應該局限于自我與小情小感,而應潤物細無聲,在敘述中道出故事背后的深刻主題,給人以強烈的心靈啟迪。
電影的宣發環節也是大量資本投入運作的環節。然而長時間以來,廣西因為地處偏遠,經濟發展相對緩慢,電影的傳播與推廣一直以政府推動為主。為了獲得政府強有力的支撐,廣西近年來拍攝的電影,多為廣西電影制片廠或者民營影視公司與政府共同出品,或者直接就是政府的文化項目,比如《心中的天堂》(2012年)。[4]183因為政府的參與,很多電影也就以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為主,但是按照輿論的弱傳播法則,“主旋律最不容易傳播”。[1]124這跟主旋律所具有的常識性、常理性、共識性等特點有關。
上文提及的廣西電影存在的很多突出問題,如高大全的人物形象以及宣教式的電影敘事,顯然也與政府推動的影響有關。廣西電影在未來的發展中,還應學習借鑒好萊塢電影的市場營銷模式,形成完善的電影制作和營銷體系。
通過對廣西電影的分析和梳理不難發現,目前電影傳播用力過猛是其主要問題。廣西電影的發展現狀與經典好萊塢時期的電影風格非常類似,即主題、人物以及創作手法程式化,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厚重之感。在新時期,盡管有些電影做出了打破刻板套路的嘗試,尋求電影語言新的詮釋和表達,但仍是少數。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邦妮與克萊德》的橫空出世,好萊塢電影一改經典時期的模式,其對反面人物的人道主義關懷,對當時社會問題的深刻揭露,以及對電影語言的全新改寫,宣告了一個新好萊塢時代的到來。這給廣西電影的發展帶來了啟發:在新時期要適應新的傳播語境,無論是題材選擇、主題營造還是敘事轉換乃至電影語言革新方面,都應該緊跟時代步伐,創作出符合市場規律以及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
電影主要的受眾是普羅大眾,隨著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們關注得更多的應該是生存與發展問題。以往的政治題材、戰爭題材、歷史題材等,在新時期已經不再是電影制作的首選。除了經典的愛情、動作、懸疑等題材外,當代電影更加關注個體的成長,重視對個人精神世界的探尋,對社會問題的揭露。近五年奧斯卡最佳影片中,2018年的《水形物語》是奇幻劇情片,2017年的《敦刻爾克》是戰爭懸疑片,2016年的《月光男孩》是關注同性戀的故事片,2015年的《鳥人》是探索現代人精神歸宿的劇情片,2014年的《為奴十二年》、2013年的《脫離德黑蘭》都是傳記劇情片。盡管不同的國家對電影有不同的興趣偏好,但是作為世界電影標桿,奧斯卡的題材選擇偏好,還是能很好地反映當代人的審美追求。
取材于“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敦刻爾克》看起來是個例外,然而其中的懸疑色彩以及對細節的精雕細琢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電影的藝術本質,誠如美國《娛樂周刊》的評價:該片用細節而不是英雄主義來打動觀眾,是一部飽含藝術的商業電影。[6]
除了個人生存與發展的題材外,民族文化題材因為符合當今時代對文化的關注,也應該成為廣西電影制作首選的題材類型。2010年,由廣西電影制片廠投資拍攝,劉杰導演的作品《碧羅雪山》,講述了云南西北部少數民族地區一個村莊中發生的故事。與以往民族題材影片對民族文化元素單純的展示不同,該片深刻表現了民族地區所面臨的傳統生活和現代生活的矛盾,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圖騰崇拜、日常生活以及價值行為都作了非常細致的描述,不失為近年廣西電影中一部頗有分量的作品。
關注人類命運,傳遞人類信仰,表達人類情感,是所有文藝作品的終極使命。傳播正能量,弘揚主旋律,當然也是一個社會的情感所需,但不是全部。
1950年,亞洲電影《羅生門》讓西方的電影大師為之一振,其對于深邃而不可知的人性的探索引發廣泛共鳴,加上獨特的鏡頭語言的運用,讓該片導演黑澤明一躍而起,成為世界級的知名導演。
有學者在分析美國動畫電影與其他國家的不同時,認為前者更具備“合家歡”的屬性,即年老的家庭成員看思想,年輕的父母關注故事,年幼的孩子則鐘情于角色。一部電影具備了不同年齡層次觀眾的情感期待,很大程度上說明了美國動畫電影在主題上所呈現的普世性。相對于歐洲電影對深奧的哲學問題的探討,美國電影更關注普通電影觀眾的情感,這也是它在橫掃全球市場時能夠暢通無阻的重要原因。2018年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尋夢環游記》取材于墨西哥的傳統民族文化,當中展示了非常多的異域元素,而其愛與成長的主題是其能俘獲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電影觀眾最重要的武器。
廣西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以及豐富多彩的民族風情,這些是廣西進行電影創作最重要的資源,而跨越地域與民族的限制,排除狹隘與被他者化的獵奇窺探,選擇普世性的主題,是廣西創作出具備獨立氣質和高辨識度的優質電影作品的必備條件。
電影是集聲、光、色于一體,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以及聽覺感染力,充分作用于人體各個信息獲取器官的全新藝術種類。盡管探索性或先鋒性電影采用異于常態的表現手法,但總的來說,電影能喚起大多數觀眾的觀影熱情,使觀眾的身心獲得極大的愉悅,還在于它通俗淺顯的視聽語言。
然而,通俗淺顯不等于簡單粗糙。廣西有代表性的電影作品中,除了早期第五代導演充滿張力的畫面布局、色彩渲染之外,新時期的電影更多采用的是一種簡單、質樸的表現手法。劉杰的《碧羅雪山》探討的是一種情感非常飽滿的沖突和變遷,但在視聽表現上依然是不疾不徐、客觀冷靜的。偏紀錄風格的電影語言在一定程度上能喚起觀眾的現實思考,很好地調動觀眾的情緒情感,但這終究只是電影有效表達的手法之一。大量循規蹈矩的構圖,單薄無感的色彩光線,拖沓的節奏處理,以及臉譜化的人物,都會使觀眾失去繼續往下看的耐心和熱情。
擁有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等電影大師的日本電影,素來以清新唯美著稱。日本電影沒有好萊塢電影的大場面、大制作以及專門負責搞笑的角色乙,但是慣用的大景別畫面、平角度拍攝、簡潔的色彩處理以及人物臺詞,加上豐富的細節呈現,都讓其充滿了東方美學的韻味。
電影從不同觀眾的角度出發,會被賦予不同的觀影功能:好萊塢電影是天然的造夢工廠,伊朗電影對現實進行冷峻思考,歐洲電影一直在探討哲學問題。不同的目的會運用不同的電影語言,不同的視聽呈現不同的主旨。
情感法則在輿論世界里幾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輿論世界里情感占據著主導地位,它是最容易傳染的病毒,是電阻率最小的導體,是最方便存儲及轉換能量的蓄電池。情感是媒介,也是能量。情理之爭,情感勝。[1]76面向大眾,講道理不如談感情更有說服效果,而談概念不如講故事更加清晰明了,情感法則不僅在通俗題材的作品中屢試不爽,在嚴肅的主旋律電影當中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刷新了中國電影票房記錄的《戰狼2》,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主旋律電影。它選擇的是在輿論世界里最不好傳播的題材,但卻意外獲得了中國電影觀眾的普遍好評。中國之前的主旋律電影如《建國大業》《建黨偉業》等,因大量明星的加盟以及完全市場化的運作模式,收獲了不錯的口碑和票房。而《戰狼2》雖然采用了好萊塢電影的大場面、大制作模式,但是宏大的國家和民族主題被巧妙地放置在了一個不甚完美卻有勇有謀的個體角色之上,通過故事矛盾的巨大推動力,在困境一一被解除的過程中揭示了個人的性格、情感、命運等,通過個人傳奇式的故事講述使觀眾對電影人物產生情感認同,故事主人公的信仰成了觀眾的信仰,故事主人公的選擇成了觀眾的選擇。主題故事化、故事人物化、人物情感化,宏大主題的個人化表達,是《戰狼2》獲得成功的重要敘事技巧。
廣西電影中大量的革命、政治題材因脫離時代背景一直為學界所詬病,但是問題的根源不在于如今的電影觀眾不再喜歡這樣的主題,而在于這樣宏大的主題用同樣宏大的手法來表現,在過分客觀理性的語調中拉開了與普通觀眾的距離。
張經武在《需要珍視的“礦藏”:廣西電影文化資源》[7]一文中,對廣西現存的豐富電影資源進行了梳理,除了上文提及的“三張名片”外,以鬼子、東西等為代表的優秀編劇隊伍,豐富多彩的人文自然景觀,以及與東盟各國電影交流的常態化,等等,都成為廣西電影實現長足發展的巨大動力。但是,地域、民族、文化元素既是廣西電影發展的源泉,也是一直束縛廣西電影的沉重枷鎖。弱傳播理論告訴我們,越好的起點,越要想普通觀眾之所想,反映普通觀眾的愿望和需求,選擇親民的題材,化深刻主題于具體故事情節之中,充分運用電影的聲光色等手段,塑造情感豐富、有血有肉的電影形象。除此以外,在電影的營銷方面,廣西可多借助市場的推力,充分與國際接軌,創作出既符合本土審美趣味又能喚起其他民族共鳴的優秀電影作品,為中國電影真正走向世界,貢獻應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