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宇娜
聲樂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科。長期以來,由于發聲器官存在于人體內部,演唱具有看不見、摸不著的實踐特點,因而在聲樂從業者與學習者的觀念中,聲樂的學習與訓練從一開始就與“抽象”“無定法”“口傳心授”發生了關聯。并且,各種聲樂訓練過程中的多種抽象性專業術語,如“位置”“共鳴”“通道”“支點”等也給聲樂學習蒙上了一絲神秘。當代,伴隨“聲學、電學、光學,特別是電子信息技術的應用,使得聲樂的存在方式趨于多元化、傳播手段也逐漸多樣化”①,這一變化對不可視觀念下的聲樂學習與訓練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此,有學者認為針對聲樂學習的“抽象”“無定法”“口傳心授”等特征,是否可以借助一定的科學技術來彌補這種學習困境?基于上述思考,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論述:第一,傳統視野中的中國聲樂;第二,“境生象外”的中國聲樂審美;第三,中國聲樂與科學的辯證關系。
在中國古代,先人們就有了“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蓋簫管只有工尺,無字面,此人聲之所以可貴也”的認知,這也將人聲提升到了一個較高的認知程度。人聲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由內化于人體的運動構成的,而在物理學范疇中,聲音被認為是由于物體振動產生的。人聲從一開始就被“鎖定”為一種抽象的、不可觸摸的,但能夠表達個體情感的運動。這樣一來,“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看,歌唱是人的一種生理運動,主要是在歌者大腦神經中樞的指揮下,由呼吸器官和發聲器官協調運作,通過咬字吐詞等途徑,產生出一系列聲波,然后經空氣傳播到接收者的聽覺系統的,因此,與歌唱和聆聽相關的生理學、解剖學,與歌聲傳播相關的音響學,特別是聽覺器官聲學、嗓音聲學就成為歌唱藝術賴以生存的‘物質理論基礎’”②。那么,我們如何捕捉內化于人體的歌唱運動?我們又該如何對歌唱運動進行訓練呢?
有關這一問題,學界認為“人的歌唱發聲生理機制,基本上是在體內運行完成,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聲樂教學活動,具有一定的抽象性”③;因此,從一開始每一位聲樂學習者都會有著“看不見、摸不著”的學習體會。從這個角度來講,聲樂學習從最初階段就具有避之不及的抽象性。在專業教學過程中,教師“口傳心授”的個人經驗教學模式也一直占據著主流地位。
中國的傳統聲樂演唱大約形成于春秋戰國時期,而有關演唱的文獻至明清也已有了豐富的表述。在中國傳統美學認知理論中,歌唱審美不是孤立的、有限的“象”,而是突破有限、由有限到無限的美學觀照。另外,在中國傳統聲樂演唱的“技術”之“法”中存在“二元性”的特點。即,演唱技術上必須達到規范、科學的技術共性要求,同時又要符合中國文化語境的“民族”文化表述特征。因此,欣賞中國聲樂演唱,不是孤立的、有限的“聲音樂象”,而是突破“聲音”、超越“聲音”的“民族文化語境”之法。從表達意境這個角度來說,中國聲樂也就具有了明顯的抽象性與意象性。
“中國意境論的要義在于從形而下的物象直指形而上的體驗,在于泯滅主客界限而獲致物我同一,以完成精神的超越。”④早在戰國時期,古人就認識到“言不盡意”與“立象以盡意”的區別。首先,“言”具有有限性,無法替代“象”所表達出的義理所指。其次,“言”所出現的闡釋有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通過“象”可以表述得更加清晰與充分。“境生象外”之所以生于“象”外,正是因為“道不可言”“言不盡意”,“道”“意”超越“言”“象”之表所決定的。
如果說“境生象外”是中國聲樂審美的基本規律,那么“境生象外”的深層次意義又是什么?對“境生象外”的哲學深層次理解可以追溯到《莊子·外物》里,“荃(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其實質就是“意”要靠“象”(“意以象盡”)來顯現,“象”要靠“言”來說明(“象以言著”)。但是,“言”和“象”本身不是目的,“言”只是為了說明“象”,“象”只是為了顯現“意”。因此,聲樂演唱的藝術本質不是單單欣賞“聲音”的有限形象,而是注重由演唱伸向歷史、人聲、情感的無限意義。正如黑格爾所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
“境生象外”的中國聲樂美學之法是“聲情并茂”演唱之外的歌唱“情境”,是歌者通過歌唱技法創造出來的一種歌唱“情境”,而這一歌唱“情境”建立在中國音樂文化的審美基礎之上。首先,中國音樂的本質在于“寓教于樂”、在于“天人合一”。其次,中國音樂有雅俗之分。即,雅樂用于祭祀、慶典,俗樂用于娛賓遣興、抒情言志。最后,與西方音樂相比較,中國古典音樂以獨奏、獨唱為主,旋律單一,音調平和。因此,在這種歌唱“情境”文化中,歌唱實踐的“境生象外”之意義遠遠大于歌唱的實際形式與物質運動過程。
聯系聲樂演唱的藝術實踐不難發現,作為聲樂表現方式的“象”,是由一定樂音材料通過歌唱器官形成的物化形態;而聲樂演唱中的“歌為心聲”“聲歌各有宜”的內涵則是無限的。中國傳統美學認知中“象外”是對有限的“象”的突破,但并不是完全擺脫“象”。“象外”還是“象”,是“象外之象”。這一點與聲樂演唱中的“技術共性”與“表現個性”的矛盾是不謀而合的。歌唱是聲音的藝術,是經過科學訓練之后獲得一種“聲音”演唱方式,這就是“象”。但,歌唱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演唱者與觀眾的技術共鳴,而是要達到與觀眾進行情感的互動。“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是對歌唱聲音之外“意”的最好評價,是中國傳統文人口中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絕唱。聲樂演唱之所以能夠傳情達意,就是因為它具有“意無窮”的深刻內涵,因為只有“意無窮”讓演唱者與欣賞者之間才能產生更多的共鳴與思考。
從先秦《列子》到清代李漁之《閑情偶記》,在中國人對歌唱的認知中,無不恪守視“肉聲”為最高價值的傳統。相比較器樂表演研究,歌唱表演由于自身的特殊性與復雜性,對其研究與實踐提出了諸多挑戰。如何理解歌唱由“聲”到“音”并發展至“樂”的過程,怎樣梳理不同文化類型的聲音演唱體系,如何準確呈現歌唱行為與歌唱表演的技術體系,如何在歌樂的教學與實踐中真正做到不同音樂文化風格作品的“跨界”演唱等,都是研究與實踐的多重挑戰。如果說“歌”因為人的“演唱”而具有了文化的特征與情感的意義,那么“如何歌唱”則反映出不同地域、不同空間、不同社會的人與其中的各種認知關系。
首先,科學視野下的從“聲”到“音”。“科學性的演唱方式是每個歌唱者的必經之路,只有科學的演唱,才能使歌唱功能得到充分發揮,達到真正的松、亮、寬。”⑤金鐵霖教授認為:“科學性”,即“共性,是中外各種唱法所共有的,在中國的傳統聲樂中有科學性,在外國唱法中也有科學性。科學性是表現音樂作品內容服務的工具”⑥。周小燕先生針對唱法的“科學性”也指出:“包含著民族聲樂傳統中的科學性成分和西洋美聲唱法與‘民族唱法’相契合的科學發聲原理。”⑦馬秋華教授則從科學性演唱的角度具體給出了達到科學性歌唱的具體方法,那就是“科學的發聲就像解方程一樣,方法一定要掌握,掌握了方法,即使在嗓子狀態不好或沒休息好的狀態下,藝術表現也不會差很遠”⑧。另外,馬秋華教授也強調:一方面“‘科學性’在每一種唱法和風格不同的作品中,以及在每一個演唱者身上的體現都是不同的,它也沒有一個具體的格式標準。另一方面‘科學性’在一定范疇內是有標準的,否則人們就很難理解和掌握,但它又是變化的,因為世界上沒有樂器完全一樣的兩位演唱者,所以,你必須要清楚地認識‘科學性’中哪些是共性的規律,哪些是個性的范疇”⑨。
以上我們不難看出,每一個從“聲”到“音”的訓練過程中,都蘊含著唱法的科學性,而唱法的科學性無不需要歌唱技術訓練的科學性,歌唱技術的科學性訓練又是建立在呼吸、發聲、共鳴、咬字吐字基礎上的。上述這些復雜的歌唱原理與運動又因為不同人的聲帶長短、薄厚,以及不同民族音樂文化、地域特點等產生了一系列的復合,從而造成歌唱技術訓練的抽象性與復雜性。因此,我們可以說在聲音訓練的過程中,“以聲音為主,是聲樂演唱者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硬件條件”⑩,也就是本文所說的從“聲”到“音”的過程。但是,這種單純地從“聲”到“音”的過程不是聲樂演唱的終極目標,而是歌唱的初始目標,接下來就是“在具備了好的‘硬件’之后就要對‘軟件’進行升級,也就是馬秋華提到的‘文化性’這一目標”?。
其次,科學視野下的從“音”到“樂”。金鐵霖教授經常講:“只要掌握了科學的發聲方法,演唱什么都是可以的。”?從這一角度來說,我們歌唱的技術訓練其實是為作品而服務的。而作品的創作主角始終是人,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從“音”到“樂”的過程實則是人通過技術闡釋文化的過程。當然,這一文化不是我們所想的單一風格,而是包含音樂修養、藝術修養與文化修養的綜合風格。正如郭克儉教授所說:“唱法上追求‘科學性’的理論本身并沒有不妥之處,它與民族聲樂演唱的韻味、個性、風格并不抵牾。然而唱法只有具有了‘科學性’,才能更好地體現出演唱的韻味、個性,才能形成不同于他人的風格。”?這一點也恰好說明了“西洋唱法民族化,民族民間唱法系統化,唱法不是目的,唱法是為作品服務的,作品的風格決定唱法的不同”?。而“作為聲樂演唱所倡導的藝術性,是要經過反復的藝術實踐,加上獨具匠心的創作,最終才能達到體驗音樂作品內涵的能力,需要演唱者能夠將作品所反映的現實生活和思想感情準確、生動地表達出來。因此,在教學中就要調動起每一個學生的主觀能動性,不僅要啟發學生用心去感受每一首作品的內涵,投入自己的真情實感,而且還要不斷地提高自己的音樂修養和文化修養”?。
最后,科技手段與歌唱的關系。有關聲樂演唱的科學手段運用,最早可追溯到19世紀的歐洲。在歐洲,加爾西亞發明了喉鏡,使得“不可視”的聲樂演唱有了科學的依據。近年來,科學手段對傳統聲樂進行改革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現代科技不僅從視覺和聽覺兩方面解決了聲樂藝術的全方位復制和再現問題,而且還通過多種手段給歌唱質量以潤色和加工。例如,可以通過多次錄音進行優化篩選,然后合成為一首沒有任何瑕疵的聲樂作品;還可以通過錄放頻率的微調使歌唱的定調升高或降低。再如,在攝像方面可以通過多部機器不同角度、不同時間全方位多時段的拍攝下歌者的音容笑貌,在后期制作時選取最美的畫面和音響進行合成加工,使視聽效果達到最佳狀態。”?“科學研究對人類歌唱藝術的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科學研究成果和科技手段在歌唱發聲研究中的運用,深化了人們對歌唱生理學的認識,揭開了人類歌唱發聲的奧秘,人們借助科學的手段進行的生理學、發聲學、聲學的研究所獲得的對歌唱發聲的理性認知,極大地推進了人類歌唱藝術的發展,使人類的歌唱活動更趨于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但是,我們不能否認的是,“時代的前進造就了現代科技的發展,而諸多的現代科技手段又不可避免地介入聲樂藝術的實踐中去。事實證明,現代科技雖然帶給了聲樂藝術以發展和繁榮的契機,促進了音樂文化及其產業的興旺,但也使聲樂藝術出現了一些不良的傾向,影響其健康有序的運轉。我們必須指出的是,現代科技在聲樂藝術領域所產生的種種問題,決不是現代科技本身所固有的弊端,而是實踐者思想的誤導、理念的偏差。因此,必須堅持‘以人為本’,提高人的整體素質,按照客觀藝術規律來科學合理地運用各種現代科技手段,使之‘興利除弊’,以促進聲樂藝術健康有序地發展和繁榮”?。總之,在聲樂演唱過程中所謂的借助一定的科學手段有多重內涵,而且這一借助是要辯證的理解,不能一概而論。
綜上,中國聲樂蘊藏著豐富的思辨性哲理,即“歌唱技法有一定之規,而無一定之法”?。聲樂演唱的科學性不僅僅體現在歌唱技術訓練的“法無定法”,還蘊含有各種復雜的生理現象。因此,我們說“所謂的‘科學性’其實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尤其是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里,各學科多會依據本學科的某些民族特點來構建屬于自己學科的科學體系,科學體系的民族性的烙印,說明科學不是唯一的,而是多種多樣的。‘科學唱法’亦是如此,它不僅具有民族性,更具有民間性和個體性。因此,我們應當堅持:發聲法體現科學性,唱法體現民族性,在科學性的基礎上,根據作品風格的需要,采用不同的唱法”?。
注 釋
①趙群英《現代科技對聲樂藝術的影響》,《中國音樂》2004年第3期。
②同注①。
③楊仲華、尤志國《一分為二 對立統一 實踐第一——論金鐵霖民族聲樂學派的哲學基礎》,《中國音樂》2005年第1期。
④汪欲雄《意象探源》,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2頁。
⑤黃茜《淺談馬秋華教授民族聲樂教學體系中的科學性與多樣性——以我的碩士獨唱音樂會為例》,《大眾文藝》2015年第1期。
⑥吉國強《“中國聲樂”及其科學發聲法之踐行》,《音樂研究》2013年第5期。
⑦同注⑥。
⑧同注⑤。
⑨馬秋華《科學性、民族性、文化性、時尚性——在美聲唱法中的具體體現》,《音樂創作》2011年第5期。
⑩易文卉《解讀馬秋華聲樂教學體系中的“教”與“學”》,《藝術探索》2016年第1期。
?同注⑩。
???同注⑥。
?同注⑨。
?同注①。
?程寧敏《傳統歌唱“氣論”之文化視角關照及其思考——中國傳統歌唱理論的當代思考之(三)》,《中國音樂》2009年第4期。
?同注①。
?韓勛國《歌唱技法之思辨性藝術哲理探微——以有定規與無定法、科學性與藝術性、口傳與心授為題》,《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同注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