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商業大片跨文化傳播的文本策略

周司遙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世界電影的發展趨勢越來越多樣化，全球化背景下電影工業所采用的跨文化傳播策略大致呈現出三種形態：一是以西方中心主義為代表的霸權式傳播方式，這種傳統的后殖民神話隨著美國國家地位的衰落已經式微；二是華語電影急于借助中國的發展來改善自身地位，采用文化折中主義的手段進軍海外市場，這種國際化的傳播方式由于缺乏明確的文化定位，難以獲得長期的可持續性發展；三是好萊塢順勢而變，主動吸收世界各國文化資源，利用技術與人才優勢為不同地域觀眾打造專門化的文化產品，這種地方化、本土化的文化傳播策略代表了好萊塢贏取未來世界文化工廠霸主地位的新方向。”[1]22隨著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的進一步提高，中國電影市場逐漸擴大，將中國商業大片推廣至全球已成為文化傳播的必要環節，與各國電影制作發行公司和電影人深入交流合作，使中國商業大片更具國際化和大眾化，是中國電影未來“走出去”的必然趨勢。

“全球化時代，當西方人用西方的思想統率了全球，要全球同質化變成一體時，東方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東方應該清理自己的精神遺產，讓這個世界不僅有西方的法律精神，還要有東方的德教精神。”[2]54我國不僅能夠包容各國文化，允許他國影片在我國上映推廣，學習借鑒其成功經驗，更要將國產影片傳播至海外，將民族文化展現給世人，讓中國商業大片走向世界。自電影《臥虎藏龍》《英雄》在國際傳播上取得一定成功之后，中國商業大片在制作發行時不僅針對國內市場設計相應的故事內容和宣傳策略，而且兼顧國外受眾的喜好，加入投合西方的元素，以吸引海外受眾的關注。“在宏觀理念方面，我們要確立中國電影對外傳播的戰略思維；在具體的中國電影海外推廣的實踐方面，我們則需要從傳播路徑、傳播范圍和傳播內容等多方面采取相應的策略，借助多渠道的傳播路徑，劃定多層次的傳播范圍，以灌注‘中國夢’、講述‘中國故事’的合拍片，最大限度地降低中國電影向外傳播時的‘文化折扣’，擴大中國電影的國際市場規模和文化影響力。”[3]7本文從跨文化傳播視角切入，從敘事表達、視聽呈現和文化內蘊等三方面來闡述近十年來中國商業大片中運用的文本策略，以期為國產影片傳播至海外、將民族文化展現給世人、讓中國電影走向世界提供些許參考。

一、敘事淺層化，降低“文化折扣”

電影在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若要降低“文化折扣”，使觀眾忽略文化差異，所敘述的故事內容便應是人類所共同認可的主題，并表達共通情感。而商業大片由于其大場面、大制作的特點，往往將影片內容表現得更為直接簡潔和通俗易懂。中國商業大片以特有的敘事風格講述富有東方文化韻味的故事，而對于敘事文本的文化內涵，不僅要讓國人了然于胸，也要讓海外受眾清楚明晰，因此，中國商業大片要進入海外市場進行有效的跨文化傳播，對于影片所要表達的主題和內涵，要兼顧國內外觀眾的理解水平，否則將會使觀眾對電影內容造成誤讀。而“頭緒雜、節奏快、層次多、信息量大得趨于飽和，是西方當代電影普遍存在的特征。換言之，采用這樣的敘事策略，已經成為西方當代電影人的共同選擇”[4]56。為滿足國內外觀眾的期待和需求，敘事淺層化的文本策略是近年來對外輸出大片的特點之一。

從2011年起，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研究院課題組每年撰寫《中國電影國際傳播研究年度報告》，分析海外受眾對我國電影特別是商業大片的偏好和選擇。報告顯示，古裝動作大片是多數海外受訪者觀看中國大片的首選。[5]86此結論可從調研數據得出。此外，我國著名功夫影星如成龍、李小龍、李連杰等都是國外觀眾爭相追捧的演員，迪士尼制作的動畫電影《功夫熊貓》更是顯示出我國功夫文化的魅力和在國外的影響力。因此，我國向海外推廣和出口的多數影片皆為古裝動作大片，以滿足海外受眾的期待，同時獲得票房利潤。古裝動作大片的敘事內容也逐漸由主人公慷慨赴死的悲劇演變為有驚無險的大團圓式結局。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其常以簡單的道德評判和典型的是非善惡來表現價值觀。這樣處理的目的便是避免不必要的文化誤讀，以及盡可能降低“文化折扣”。中國商業大片往往將敘事內容的表達淺層化，突出一個明確的主題，并將中華文化元素融入電影中，使故事內容和敘事形式高度統一，以提升海外觀眾的觀影體驗。如徐克導演的電影《龍門飛甲》（2011年），作為《新龍門客棧》的續集，講述龍門客棧被燒毀三年后的故事，將醞釀許久的復仇、不同目的的奪寶、眼花繚亂的兵器、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等一一展現，以直白曉暢的方式表達俠義精神：片中人物趙懷安曾為朝廷命官，一心護佑忠良，頗具俠肝義膽，為了回擊東廠和西廠的胡作非為、獨霸朝綱，不惜用生命堅持正義，對抗暴政。趙懷安與凌雁秋跌宕起伏的感情線，也使觀眾對影片的結局充滿好奇和期待。在經歷了重重危機后，二人絕塵而去，留給觀眾無限遐想。正義之士獲得勝利與愛情是大片常見的結局，這種處理既使影片內容更加完整自然，又符合世界觀眾的審美情趣。

近年來，新主流大片作為當前學界、業界討論較多的影片類型，受到國內外受眾的廣泛關注。它既表現主流價值觀，弘揚傳統文化，又貼合真實生活，關注大眾喜好，完善制作水準，是一種中規中矩但表現內容豐富、受眾面廣的電影類型。新主流大片常以真實事件為改編藍本，對歷史進行選擇性加工和演繹，讓國外觀眾通過影片提供的“擬態環境”或“象征現實”來認識中國人和中國文化。“以吳京、林超賢為代表的中國電影新力量崛起，他們不僅諗熟年輕觀眾消費心理，立足本土文化，關注現實問題和平民生活……還兼具人文情懷和國際視野，積極借鑒好萊塢／香港時尚化、國際化、高科技化的電影表達手法，汲取先進電影工業管理體系和方法提升制作品質。”[6]22如林超賢導演的電影《湄公河行動》（2016年）是根據“10·5中國船員金三角遇害事件”（即湄公河慘案）改編，講述行動組為緝拿販毒人員，不顧自身生命安危，通力合作與其斗智斗勇的故事。再如林超賢導演的電影《紅海行動》（2018年），根據“也門撤僑”改編，敘述了中國海軍“蛟龍突擊隊”八人小組奉命執行撤僑任務，并在艱難的救援行動中粉碎叛軍武裝的故事。兩部影片皆將主流文化和具有正能量的價值觀寓于故事內核中，將集體主義、愛國主義、和平發展等理念嵌入電影的每個細節，將國家實力、大國姿態、軍人形象等展示在受眾面前。影片故事通俗易懂，敘事簡明清晰，易使國內外受眾充分理解導演意圖和情節主題。

二、視聽奇觀化，彰顯技術實力

美國傳播學批判學派的代表丹尼爾·貝爾曾說：“目前占統治地位的是視覺觀念。聲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組織了美學，統率了觀眾。在一個大眾社會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7]154隨著電影拍攝和制作技術愈來愈精良，中國大片不僅在故事內容的講述上要體現東方特色，展示我國歷史悠久的文化，還要從視聽語言上震撼觀眾，展現大國風范。“傳播學認為，媒介不僅通過它的內容影響人的認識、價值觀和行為，而且一種媒介的出現、使用和普及以及它所形成的媒介環境本身，都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人的個性和人格。消費社會是產生視覺文化的溫床，將形象推至文化的前臺。”[8]130在拍攝手法、畫面構圖、后期制作、攝影器材、電腦特效、音響效果等方面，中國商業大片皆應展示出相應的視聽奇觀和技術實力。

從推廣至海外的武俠功夫片、動作片來看，“中國式古裝動作大片的古裝奇觀并不是單指人物的奇特造型，而是影片借人物的古裝造型、動作造型、空間環境、視聽語言所打造的一種整體的新奇觀感，這種新奇觀感不僅滿足觀眾的視聽需求，更有意地展現自己的文化藝術品位……在這個意義上說，古裝奇觀帶來的不僅僅是視聽帶來的感官上的刺激，更重要的是，借文化之名帶領觀眾走進了一個新的想象的世界。”[9]5以王家衛導演的《一代宗師》為例，據《中國藝術報》刊載，該片“7年案頭工作、3年實地走訪、3年南北取景拍攝，拜訪民間百位武術宗師”[10]，加之3億元的制作成本及導演王家衛的金字招牌、國際影星的加盟而備受期待。早在2011年該片還未制作完成時，主創團隊便通過柏林電影節、戛納電影節等國際市場將版權售賣，并通過功夫片的看點及導演、明星的賣點吸引海外受眾。該片2013年在全球上映時引起轟動，并在奧斯卡金像獎角逐中，獲得了最佳服裝設計和最佳攝影的提名。相較2011年以來出口的影片，《一代宗師》不論是在海外票房還是在觀眾反饋上，都是較為成功的。該片分別在中國、美國、德國、韓國、新加坡、意大利、英國等先后公映，中國票房為3億元，海外票房為1.5億元，雖說三分之二的票房收入來自本土，但在2013年北美最賺錢的外語片中，《一代宗師》名列第三（前兩部是墨西哥和印度的影片），可以說取得了不錯的成績。①關于《一代宗師》的制作成本、票房及排名等，參見自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研究院課題組《銀皮書：2013中國電影國際傳播研究年度報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1頁；《去年北美外語片<一代宗師>票房第三》，參考網，https://www.sogou.com/link?url=DSOYnZeCC_qg7uacYI0JZP7Tr0xUUgNEAKFGMDsnOIKuccm7orlWxx3A35oQKY2reaVHN88tHY.，2014年1月7日。特別是近年武俠功夫片在海外遇冷，該片還能引起如此反響實屬不易。在美國爛番茄網上，該片獲得78%的新鮮度，并有58%的觀眾表示喜歡這部影片。有評論家稱：“該片與《臥虎藏龍》《英雄》《十面埋伏》是美國銀幕上最優雅、最美麗的武俠片。”②數據和評價觀點等來源于美國爛番茄網，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the_grandmaster。該片將中國的武術精神和做人原則相結合，清晰明確的主題更易讓海外觀眾領會主創團隊的意圖，視聽盛宴的呈現將這部電影推向巔峰。片中葉問雨中大戰、宮二和一線天月臺決斗等動作場面采用了升格的拍攝，以慢動作的形式展現其拳腳速度和招式樣態，而雨水的緩慢下落突出了武打過程的爆發力，渲染了緊張的氣氛，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這種手法不僅突出了古裝動作片的驚險刺激，更顯示了某種神圣和優雅。粵語民謠音樂和令人震撼的武打音效，則讓人在緊張之余多了一份懷舊之意。這種堪稱教科書級別的視聽表達，對影片主題意蘊的表現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同時也更貼合“商業大片”的概念設定。

但總體來說，大多數古裝動作片對功夫和動作的展現往往趨于形式化，而使觀眾不明其大打出手的意義，也忽視了這些動作場景本身應體現的價值和主題。單純學習好萊塢的技術、模仿好萊塢的場面甚至邀請好萊塢的制作團隊來完成中國商業大片的拍攝制作，使電影呈現出“大場面、大制作”的豪華觀感，形成了近年來的奇觀電影。“電影文本沉醉在對中國形象‘奇觀化’的想象當中——原始、自然、質樸、落后、愚昧，這是西方人對中國最直觀和一廂情愿的認識。‘中國’作為一個意象符號，成為一個貼著‘古老’標簽的供西方消費、觀賞和把玩的異域商品。”[11]20就視聽體驗來看，其確實投合了當下受眾喜聞樂見的電影表現形式，契合觀眾的欣賞趣味。但過分依賴視聽盛宴并不是長久吸引受眾的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講好中國故事，將我國的文化內核真正融于電影文本之中，讓受眾看到不一樣的中國商業大片，而不是“形式第一，內容第二”的名義上的“商業大片”。

三、文化“他者化”，滿足受眾想象

中國商業大片在文化策略的表達上，往往會利用“他者”的好奇心理和西方人的虛幻想象，將兩性關系通過“一整套偷梁換柱的東方學策略”[12]165體現在電影文本之中，如2011年上映的中美合拍片《雪花秘扇》。該片改編自美國華裔女作家鄺麗莎的同名英文小說，以美國視角講述了清末和當代兩段女性同性之間凄婉動人的故事。在美國爛番茄網上，影評家對該片評價莫衷一是。有人認為，這部電影講述女性之間真摯純粹的友誼，閃耀著人性之光；也有影評人認為，它表面看起來很棒，實則讓人無法體會故事內容和人物性格的內涵，無法完成情感上的認同。③評價觀點來源于美國爛番茄網，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snow_flower_and_the_secret_fan。

法國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曾說過：“電影是女性的藝術。”[13]231這充分說明了女性形象在電影表達中的重要作用。而中國商業大片中女性角色的塑造也充分印證了在男權社會主導下，女性作為被窺視對象的無奈和悲哀。“男權電影一般總是通過表現窺視，或者局部展示女性身體，或者用相關的物品如內衣之類來暗示女性身體的方法來讓人迷戀崇拜性。”[14]315在此類暗示性鏡頭中，女性僅僅作為身體意識的“在場”，淪為男權社會的“他者”，及受眾觀看的“他者”，而對女性所處地位的展現，也引發了觀眾的獵奇心理。陳凱歌導演的兩部作品《道士下山》（2015年）和《妖貓傳》（2017年）中皆有展現女性曼妙身姿的鏡頭。《道士下山》中何安下在房上偷窺崔道寧和玉珍云雨之事，借戲中人的“他者”立場來表現女性作為被窺視對象的被動與可悲。而《妖貓傳》的歷史背景設定為大唐盛世，本就將自由奔放作為時代特點。片中女性不論是衣著還是行為舉止，皆放蕩不羈、引人遐想。但這類電影中的性愛情節本身并未對故事內容的發展和人物性格的塑造起到較大的作用，僅是以女性身體作為噱頭，通過被窺視的行為，凸顯女性在社會中的卑微地位，并滿足觀眾的身體欲望。

為滿足國外觀眾作為“他者”對中國風土人情、民俗文化的好奇和想象，中國商業大片常用一些民俗奇觀和文化符號來展現中國的歷史文化。如2015年上映的《鬼吹燈之尋龍訣》（烏爾善導演）和《九層妖塔》（陸川導演），皆是將各類驚險刺激的盜墓奇遇與墓主人所處年代的歷史相結合，從而引起觀眾觀影和了解中國文化的興趣。再如路陽執導的電影《繡春刀》（2014年）和《繡春刀Ⅱ：修羅戰場》（2017年）以及袁和平導演的《奇門遁甲》（2017年），都是將中國的歷史傳說和術數著作中的精妙內容寓于影片之中，充分滿足國內外觀眾對古時未知之事的好奇心理，將文化符號化、標簽化，從而展現一定的歷史內涵和民族精神。

不論是從多維度展現兩性關系，還是運用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符號來投合不同國家受眾的“他者”想象，皆意在讓別國觀眾更好地理解中國歷史和民族文化，滿足其期待，從而獲取一定的票房利潤。

中國商業大片作為中國電影推廣至海外的重要組成部分，要以高超的制作水平，來彰顯我國的技術實力，在賺取票房的同時，更要將民族文化內化于其中。中國電影人要利用敘事淺層化、視聽奇觀化、文化“他者化”的文本策略，從電影內容本身出發，不斷改進我國不同類型電影的跨文化傳播策略，以使中國電影更有效地出口海外，并贏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