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鄒嘉來(1853—1921),字孟方,號紫東,又號儀若,世居胥門內金太史場。他在晚清外交領域前后任職二十余年,從總理衙門章京起步,最終做到外務部尚書兼會辦大臣的高位,被人稱為“外務部活字典”。鄒嘉來一生的標簽,基本可以用“進士”“外交”“遺老”來概括,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外交生涯。
在進入外交領域之前,鄒嘉來是禮部候補主事。論起來,鄒家并沒有出過什么達官顯宦,他的祖父鄒祖堂在安徽作巡檢、典史一類的官吏,他的父親鄒鐘俊歷任安徽各地的州縣地方官,他的叔父則是候選千總(武官)。鄒嘉來在光緒壬午年(1882)中舉、光緒丙戌年(1886)成進士,已經大大跨越祖、父輩,踏上了更有前程的仕宦道路。在分配到禮部擔任候補主事之后的幾年內,鄒嘉來的官職一直未有變化。
到了光緒十六年(1890),鄒嘉來考上總理衙門章京。章京是總理衙門的中級官員,負責助理日常事務,起草各類文書,資深的章京,可以外放海關道或是保送京堂。清廷規定,總理衙門章京必須是部院司員,漢人章京需正途出身(拔貢、舉人、進士),且明確現任大員及科道子弟不得與選。對于沒什么背景的候補官員來說,投考是不錯的選擇。與鄒嘉來同一年考中的沈曾植(時任刑部候補主事)當時“傾身一飽談何易”,與鄒嘉來“到部六年,仍一散走無烏布(烏布,滿語職務)”的處境,何其相似;而沈曾植“天涯儉歲煩相報,未是貧兒擇祿時”那種無奈但不得不試試的心態,恐怕也是鄒嘉來的心聲。
考核的標準主要有兩條,其一是“老成謹飭、公事明白、品行醇正”,其二是“文理字跡是否優長,公事是否明白”。在總理衙門成立以后的第七次選拔考試中,鄒嘉來排名第十一,順利入選。他原本排名第十,不過朱樑濟因為醇親王的干預,從十九名改為第九名,由此第十名至十八名便都往后移了一位,名次往后意味著遞補的順序得后移。還沒等到上任,母親去世,鄒嘉來便丁憂回里。光緒二十二年(1896),鄒嘉來銷假回京,入職總理衙門,正式開始了他的外交生涯。任職期間,鄒嘉來得到了時任大臣張蔭桓的賞識。可是當年,他的父親去世,鄒嘉來又回鄉守制。光緒二十五年(1899),鄒嘉來再度就任總理衙門章京,鄒嘉來頗受主官許景澄賞識。義和團運動興起,許景澄因勸諫被殺,鄒嘉來也告假歸鄉,直到光緒二十六年末(1900),他才重又回京任事。
光緒二十七年(1901),總理衙門根據《辛丑條約》改組為外務部,鄒嘉來的仕途也迎來了契機,如同駛出幽暗深邃峽谷的帆船,前程豁然開朗。鄒嘉來由庶務司主事開始,一路升遷。宣統元年(1909)時,他署理右侍郎,兩年后任右侍郎,宣統二年(1910)左侍郎署理尚書,不久升任尚書兼會辦大臣。宣統三年(1911)“皇族內閣”成立,鄒嘉來署理外務大臣,不久任弼德院副院長,直至清帝退位。他同在外務部任職的同鄉兼親戚顧肇新,同治十三年(1874)即入總理衙門任章京,直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方署理右侍郎,從司員到堂官花了30年時間,而鄒嘉來從司員到堂官卻僅用6年。與庚子國變之前相比,鄒嘉來的這一時期的仕途不可謂不順暢,套用現在網絡爽文的說法,那就是“開了金手指”。
能夠在晚清的官場上吃得開甚至扶搖直上,若沒有個人能力打底,恐怕無法想象。鄒嘉來至少在處理公牘和人際交往方面較有水準,這是他能夠仕途順遂的“金手指”。處理公牘的能力,也就是上文提到的考核標準的“公事明白”“文理優長”,對于這一點,長期任職總理衙門總辦章京、長于公牘文字的顧肇新的看法是“至公牘之要,縱使千條萬緒,不過敘述明晰”。鄒嘉來被張蔭桓和許景澄所賞識,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擬稿能力。鄒自稱“余擬稿詳陳(義和團相關事務),并無窒礙之處,頗為許文肅公景澄侍郎所稱許”。外務部時期,鄒嘉來得到了時任尚書瞿鴻禨的賞識,曹汝霖回憶“各司擬稿,都經他(鄒嘉來)核閱后呈堂,不厭不倦”。甚至商部尚書載振都要借調他到部襄理,“趨公兩府,事務益繁”的狀態表明鄒嘉來公牘處理乃至其他事務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人際交往能力是鄒嘉來仕途進步的另一支點。其中,鄒嘉來日記中提及最多的“豫叔”,即顧肇新(號豫齋),是個關鍵人物。顧肇新常年在總理衙門及后來的外務部擔任重要職位,尤其在甲午戰爭之后,他成為總理衙門堂官的重要助手。總理衙門改為外務部之時,顧肇新是制定外務部章程方案的四名總辦章京之一。顧肇新“練達憲令,尤習掌故,諭疏條文,涉目成誦”,與鄒嘉來“外務部活字典”的外號如出一轍。顧肇新曾出面與汪大燮交涉,勸說后者出洋,為鄒嘉來的晉升搬去障礙。《國聞備乘》“外務部媚夷”一條提到“頃歲部丞顧肇新、陳名侃,參議鄒嘉禾(其時外務部無鄒嘉禾,應為鄒嘉來)、雷補同等最為用事,侍郎伍廷芳持論不合,即擠去之”。顧肇新、鄒嘉來為蘇州人,陳名侃為江陰人,雷補同為松江人且與鄒嘉來同一批考進總理衙門。這條記載表明鄒嘉來的官場人脈,以同鄉士人的交際圈子為基礎。進一步地,鄒嘉來將人脈拓展到同年、同僚、師長等多種關系,構建起龐大的官場人脈關系網。此外,對于下屬,鄒嘉來也頗能籠絡人心。曹汝霖說他向鄒嘉來請教條約檔案的時候,“他總從實答復。人亦誠懇和善。”鄒嘉來擔任外務部尚書之后,清廷官制改革,要裁汰不少人員。為此,鄒嘉來運動慶親王,稱外務交涉繁難,現在所有的司員尚不敷用,如何還能裁汰?慶親王答應為此事想辦法。由此,鄒嘉來被稱為“外部司員生佛”。
通觀鄒嘉來的外交生涯,“外務活字典”似乎是較為妥當的評價,即熟悉各類文書檔案,同時又能快速搜檢撰文。從他的日記來看,處理文牘乃是得心應手之事,當時不少外交文件,鄒嘉來“皆一手為之”,頗為自信。1902年,列強提出清政府要按照金價賠付款項。外務部針對這一問題形成了兩派觀點,一派主張還銀,一派同意列強觀點。兩種不同意見的說帖“皆倩余(鄒嘉來)為之”,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均由其執筆撰寫,可見其擬稿能力的確是有水準的。在日俄戰爭期間,鄒嘉來的這一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發揮,“以筆與兩強國相抗,一切文電,各堂悉委府君(鄒嘉來)任之”,以保持所謂的“中立”。這段時間內,鄒嘉來處理的相關事項主要包括日俄軍隊進入局外地、在戰區招匪等事項,還有兩國艦船如何處理、貨物運送限制等事務。此外,對于指責中國不守“中立原則”的指控,鄒嘉來在詢問地方詳情之后,照會各國,英國外交部門稱鄒嘉來的照會“明白曉暢,洞中肯要”,“駐美梁使電告,我通告文,美舉國贊頌。”中國在日俄戰爭中保持“中立”,實在是“弱國無外交”的無奈之舉,鄒嘉來所作所為盡可能地使清廷不被卷入額外的爭端之中,也算是盡力而為。
在擔任外務部尚書期間,宣統三年(1911),鄒嘉來與英使朱爾典簽約禁煙十條,簽訂延吉邊界條約,通電駐外使領館保護華僑,還在澳門劃界事務中秉持以往的交涉原則不退讓。不過他任職的整體情況,可以從他卸任外務大臣、就任弻德院副院長之后的一段話看出來——“外交異常棘手,某雖忝列外尚,實際不過伴食而已。然外交一度失敗,則一度受輿論之攻擊。自今以往,高臥而享優厚之薪,安坐而吃太平之飯,人生到此,則又何求?”這個時候,安享榮華富貴成了鄒嘉來的人生追求,至于外交事務,“第端默畫諾而已”,也是對鄒嘉來自稱“伴食”的絕佳注解。
從盡力而為到放任不為,多少有些躺在功勞簿上的意味。從大環境來看,恐怕清廷大廈將傾之勢,是鄒嘉來得過且過、糊弄日子更大的原因。另外對他而言,社會輿論之厲害有著切膚之痛,故此在談話中特意提及。在他尚未當上外務部堂官之前,一場蘇浙鐵路風波,把他推上了風口浪尖,一下子成了喪權辱國、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
蘇浙鐵路,亦稱蘇杭甬鐵路,1905年、1906年,浙江、江蘇兩省紳商在收回粵漢鐵路事件的鼓舞下,集資興修兩省之間的鐵路。清政府批準兩省紳商成立公司,自建鐵路,并向英國提出廢除蘇杭甬鐵路借款條約。然而英國不同意,并向清政府施壓,清政府變卦,同意英國要求,并與英方開始借款談判。清政府的出爾反爾,英國的蠻橫霸道,令江浙兩省紳商、民眾無比憤慨,由此開始了轟轟烈烈的保路運動。
當時參與談判的汪大燮(浙江籍)、鄒嘉來(江蘇籍)成了江浙地方的眾矢之的。吳研人編寫的戲文,將兩人一頓編排:“遭不幸,我江浙,又出了賣國奸讒。鄒嘉來、汪大燮,初登貴顯。全不顧,公利益,維持主權。”“鄒嘉來、汪大燮,自作聰明。一己意,一面辭,具本奏聞。反令我,在下人,不要執爭。”常州冠英公立小學在舉辦運動會時,“二生演汪大燮、鄒嘉來,一生演英公使,汪、鄒受賄,允借款,為眾生毆逐出”,“眾拍手,觀者頗感動”。在蘇州,王頌蔚夫人謝長達“在蘇曾詣鄒宅,向其家眷痛詈”。蘇州學界更是將痛數鄒嘉來六條罪狀的公告,四處張貼。面對如此情形,鄒嘉來回電辯解:“分屬丞參,本無主持之權,安有強迫之舉?諸君子為桑梓計,弟何人,敢忘斯義?道路傳言不同,求諒。惶悚而已。”
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之下,清政府和英國簽訂的借款條約成了一紙空文,無法落實,而紳商民眾集資新建的鐵路則在1909年正式通車,保路運動以江浙民眾的勝利告終。時人楊毓麟對此事的評論是負責直接操作的汪大燮、鄒嘉來等人,“特其最后之死心塌地、推波助瀾者耳”,而禍根則要往上追溯到慶親王乃至已死的李鴻章,當然還有一個沒有明說卻呼之欲出的最終對象——皇帝。這一段經歷在《鄒嘉來神道碑》中記述為“公受誣不置,既久,浮議亦息”。總之,拖字訣成了解決問題的最終辦法。而鄒嘉來的角色,說穿了就是“搗糨糊”,給“糊裱匠”打下手。
蘇浙鐵路風波中,鄒嘉來的形象頗為不佳。對于其擔任外務部尚書一事,當時國內輿論也多有議論。《申報》評論“循資按格,素無物望”的鄒嘉來榮升外務部尚書,“辦理交涉、熟嫻西語”的聯芳卻被外放,朝廷的用心真是不可測。至于鄒嘉來在任時候的表現,“只能挑剔公事,遇有重大交涉,一無主張”,為此御史溫肅參了他一本。外國方面,對于鄒嘉來的評價也不高。當聽聞鄒嘉來要擔任外務部尚書的時候,各國使節“齊赴外部詰問,謂鄒決不能勝此巨任。如未請簡,可作罷議;倘已定局,務請收回成命。雖經外部與之辯論多時,而各使仍堅持不可”。多虧那桐“極力磋商”,鄒嘉來的任命才能夠最終發表。官方而外,《泰晤士報》駐華記者莫理循在寄出的信件中說:“接替那桐的是鄒嘉來,那是個斜眼的草包,這樣的人給我當仆役頭目我都不要。”這么一種局面真所謂“向不洽于輿論”且“不洽外情”,在“皇族內閣”之中,鄒嘉來便“久有跳出是非坑之志”,直到做了弼德院副院長,才算是長長出了一口氣,發表了上文提及的那一番“頗有自知之明”的談話。
除了報章所見,同時代人的一些記載中,鄒嘉來的形象更為不堪。《近五十年見聞錄》提及鄒嘉來有口臭毛病,“西人深畏之,因此交涉多所阻閡”,最終導致鄒“解任而去”。因口臭而影響外交,恐怕絕無僅有,當時便有人反駁“此真兒童之見”,真實原因乃是“鄒素為那桐所卵翼”,那桐倒了,自然鄒嘉來也倒了。《睇向齋迷錄》則記錄了鄒嘉來口臭的一則笑話。鄒與袁世凱、梁敦彥等人與外國使節宴會,坐在鄒身邊的法國和比利時使節掩鼻,鄒嘉來覺察到了,解釋說醫生診斷自己有胃病,他覺得不過是口中略有異味,并沒有胃病。一番解釋鬧得袁世凱、梁敦彥“大噱”,懂漢語的外國人“掩口葫蘆”。該條記載提及鄒嘉來“目短視”,也能和莫理循所稱“斜眼”對應。
生理缺陷畢竟不是什么大毛病。真實體現鄒嘉來品行的,當屬何國炎的一段自述。這里不妨全文引用下:
鄒嘉來素媚袁(袁世凱),見余,頓改常態,余目笑存之。會國恤,令撰《恭慰大孝疏》,用“鼎湖”“烏號”語,詢鼎湖何地、烏號何解,余默然,鄒銜恨益深。日聚曹司同鄉私人斗麻雀牌,曹司故豪賭佯輸,迎合其意。因諂事慶邸(慶親王),擢尚書,庸劣不足污我白簡。始終為曹汝霖等玩弄,以致亡國……(《何翙高先生年譜》)
“庸劣”二字精簡但卻著實。庸,庸碌也,身居高位卻光顧著諂媚事上,奔走于袁世凱、那桐、慶親王之間,周旋于同鄉私人群里,斗牌賭錢,勾連串通;劣,拙劣也,不學無術,連“鼎湖”“烏號”(《史記·封禪書》及《孝武本紀》有記載)如此淺顯的典故都不知來歷,反而嫉賢妒能,被人玩弄而不自知。這與前文提及的鄒嘉來頗具個人能力的論述看似沖突,實則互為表里:文牘擬稿,都是不甚深奧的筆墨文字,能夠通曉成例、語言明了便可;官場人脈,才是鄒嘉來經營的重點,拍、拉、壓、擠,一應招數,爛熟于胸,便能青云直上、榮華富貴了。
清帝遜位,鄒嘉來成了遺老,先在天津、青島當寓公,后回到蘇州,來往上海等地,與其他遺老遺少結社唱和。其間,袁世凱政府曾聘用其為外交顧問,沒有赴任;后張勛復辟,他名列弼德院顧問,亦未入京。在青島時候,德國亨利親王來訪,鄒嘉來被公推致歡迎詞,他說青島“維時荊棘塞途,一荒僻不修之海港,至今斯港沐文明雨露,十數年來,經營進步之速,世人驚詫”,無處可用的拍馬屁的功夫在外國人面前又得到了一番展現。1919年,蘇州總商會籌備設立勸業場,鄒嘉來同朱祖謀等人向警察廳提出了禁止設立的反對意見。1921年,鄒嘉來在蘇州逝世,由其子應萱撰寫行述、遺老陳三立撰寫神道碑文,葬于高墊。
總之,鄒嘉來是科舉出身的典型傳統官員,陰差陽錯地從事了外交工作,好比小馬拉大車,費勁吃力,難上正軌,依舊在舊式官場的污泥濁水中兜圈子,《官場現形記》里那位見了洋人、滿嘴“兄弟我”的制臺大人,庶幾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