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曹銘 任曉怡



摘要:經濟增長目標管理是中國政府驅動經濟發展的重要抓手之一,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與實現會對地區經濟發展和微觀企業行為產生重要影響。在主要追求數量增長的粗放型經濟發展方式下,GDP增長率成為地方政府績效考核的核心指標,并形成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的格局;在此情形下,過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與實現目標的硬約束導致地方政府可能過多干預地區經濟以確保目標實現,而這種干預會抑制企業研發投入的增長。以2007—2018年中國滬深兩市A股上市企業為樣本的分析發現: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越高,企業研發投入強度越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過高,會促使地區基礎設施建設規模擴張、產業結構偏向工業化和技術市場發展相對遲緩,并驅使企業加大實物資本投資力度、提升杠桿率和降低財務穩定性,這些都會對企業研發投入產生負面影響。進一步的研究發現,地方政府行為的轉變會引發“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關系的變化:地方政府對經濟增長目標的“加碼”行為(超越國家目標和區域目標)和“五年規劃”考核臨近帶來的考核壓力加大,都會強化“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的負向關系;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為增長而競爭”的相對弱化和“為創新而競爭”的相對強化可以有效改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的結構性錯配;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帶來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結構性調減,并有效弱化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的負向關系。因此,要深化地方政府績效考核體制改革,優化地方政府競爭體系結構;各級政府用重視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審慎制定短期經濟增長目標;地方政府要切實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提高經濟增長目標管理與企業創新發展之間的適配度,疏通阻礙企業創新活動的堵點。
關鍵詞: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地方政府;政府行為;政績考核;經濟發展方式轉變
中圖分類號:F202;F27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4-8131(2021)0-0046-23
一、引言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實踐中的高增長態勢超過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這不但與富有遠見的改革開放國策所帶來的制度性紅利休戚相關,同時也與中國政府卓有成效的治理體系有著深刻的關聯。特別是在所謂的“晉升錦標賽”與“政治分包制”下,地方政府對于促進本地經濟增長有著強烈的沖動,以至于部分學者指出,這種政治體制是推動地方經濟發展的根源(Qianetal,1997)[1]。徐現祥和梁劍雄(2014)的研究發現,在“政治分包制”下,中國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系能在很大程度上詮釋地區的經濟增長[2]?;貧w現實層面,從中長期來看,中國各層級政府會通過“五年規劃”等文件指明未來經濟發展的目標和努力方向;從短期來看,在每年年初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中央和地方政府都會明確當年的經濟增長目標,并引導資源優先配置于能夠較好實現經濟增長目標的項目。
許多研究發現,地方政府在區際競爭中紛紛做出了對轄區內經濟增長有益的競爭舉措(孫文凱等,2016)[3]。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高速經濟增長往往與經濟增長質量欠佳相伴相生,過快的經濟增速可能侵蝕經濟增長質量:各地經濟實際增速大多高于目標增速,在經濟增長取得靚麗成績的同時,片面追求經濟增速所帶來的產能過剩、環境污染等負外部性不斷凸顯。這種矛盾在經濟規模體量較小、總量積淀更為緊迫的時期并不突出;但當前中國正處于經濟發展模式轉型、地緣政治風險頻發、全球產業鏈重構等歷史進程交匯的重要關口,這種速度和質量之間的矛盾就極易對國家核心競爭力造成重大負面沖擊。何艷玲和李妮(2017)的研究發現,為了減弱乃至克服經濟增長競爭的負面效應,政府的評價體系也在發生轉變,其競爭標的從“單純的GDP”逐漸轉變至“不僅僅是GDP”,政府考核取向轉向“改革創新”正逐步成為潮流,以契合新時代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創新需求[4]。由此,原有的經濟競爭模式從“為增長而競爭”向“為創新而競爭”深度轉型,這也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從全球經濟發展的時空格局來看,發展中國家(中國、印度等)和發達國家(英國、德國等)都(曾)實行過經濟增長目標管理(徐現祥等,2017)[5],各國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同其自身的經濟發展態勢也有密切關聯。從中國經濟發展的現實場域來看,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實行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仍然是驅動經濟發展的重要抓手,那么,設定怎樣的經濟增目標更有利于經濟發展質量的提升?地方政府設定經濟增長目標主要受哪些因素的影響?通過怎樣的機制促使地方政府設定更為合理有效的經濟增長?對這些問題的解答無疑有利于深入認識經濟增長目標管理與經濟發展方式和質量之間的關系,進而進一步優化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系,以促進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和高質量發展。
然而,當前專門針對中國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研究并不多,為數不多的文獻主要集中于經濟增長目標制定策略(王賢彬等,2019)、貨幣政策調控與信貸規模(李成等,2018)等偏宏觀方面的研究[6-7]。雖然也有部分學者關注到經濟增長目標對“宏觀—微觀”層面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余泳澤等,2019;王賢彬等,2019)[8-9],但缺乏將經濟增長目標與經濟高質量發展直接關聯起來的文獻,尤其缺少關于經濟增長目標與微觀經濟主體行為之間關系的研究。事實上,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下的地方政府決策和行為,不僅僅會對地區宏觀經濟發展產生影響,還會影響微觀企業的決策和行為。同時,已有相關研究對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考察很少考慮政府偏好的轉向(比如從“為增長而競爭”轉向“為創新而競爭”),更缺乏對當前政府考核激勵機制變革帶來的經濟效應演變的經驗分析。有鑒于此,本文基于對上述問題的重新審視,試圖構建一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微觀企業研發投入”的分析范式,并基于經濟發展方式轉變下政府行為的變化進行深度考察,以期拓展和深化關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及其經濟效應的理論和經驗研究,并為優化和完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以及促進企業研發投入提供政策啟示。
具體來講,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在于:第一,在理論上,基于“發展方式—政績考核—政府行為—經濟效應”的分析范式,探究了地方政府在“為增長而競爭”格局下設置過高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增長的負面影響,并從宏觀和微觀層面探討了若干可能存在的影響路徑,拓展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機制及其經濟效應的理論研究;第二,采用中國上市企業數據對“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微觀企業研發投入”關系及其影響路徑進行了實證檢驗,驗證了理論假說,為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微觀經濟效應提供了新的經驗證據;第三,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分析框架中嵌入地方政府行為,從多個角度(“加碼”行為、中期發展目標的影響、地方政府競爭體系的變化、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等)探究不同情境下地方政府決策和行為轉變帶來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投入”關系變化,不但深化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微觀經濟效應研究,有利于深入理解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中地方政府的作用及其利弊,也為相關研究提供了思路借鑒和方法參考。
二、制度背景、理論基礎與研究假說
1.“為增長而競爭”格局下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
財政分權與政治集權的有機結合但為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奠定了良好制度基礎,更為地方政府為經濟增長而競爭形成了制度激勵。更會帶來利益的分化,進而會產生一定程度的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以及地方政府之間的利益沖突。中國實行的是自上而下的縱向分權體制,分權不僅僅是權力的劃分,更是利益的分配,這就需要黨中央和中央政府對地方經濟發展提供有效的指導,并通過對地方政府進行考核和獎勵等方式來更好地擬合央地目標函數,在降低中央政府監督成本的同時提升地方政府的主觀能動性(Oates,1972)[10]。在此情境下,地方經濟(GDP)增長速度由于是較容易量化的客觀指標且與經濟發展聯系密切而成為較優的政績考核指標選擇,進而形成一種通過將地方經濟增長績效與地方官員晉升直接掛鉤來激勵地方政府加大力度發展地方經濟的政治制度(周黎安,2007)[11]。在具體實踐中,一方面,上級所制定的GDP增長目標具有一定的“硬約束”特性,要求下級堅決執行,并對目標完成度進行考核,以此作為下級政績及升遷的最為重要的標準,這將強化地方官員驅動GDP增長的內生動力;另一方面,地方官員為在晉升競爭中取得優勢地位,往往并不滿足于僅完成上級設定的GDP增長目標,而是趨向于“層層加碼”(周黎安等,2015)[12],設定更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希冀向上級傳遞其能力信號。如此演繹,則逐漸形成地方政府“為GDP增長而競爭”(本文簡稱“為增長而競爭”)的格局。
在這種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的“為增長而競爭”中,地方政府會通過各種渠道對微觀企業行為進行影響進而保證其提出的經濟增長目標如期實現,具體表現在以下三方面:第一,影響轄區內微觀企業的經營。為立竿見影地推動地方經濟發展,地方政府往往趨向于介入企業的經營決策(Xuetal,2014)[13],乃至于Oi(1992)認為,中國地方政府像董事會一樣管理企業[14]。當然,由于過度干預微觀經濟行為主體決策可能擾亂其正常的生產經營,并在宏觀經濟層面產生負面效應,在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歷經多次大刀闊斧的改革后,此類地方政府直接干預企業經營的行為已然逐漸淡化。但不可否認的是,囿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硬約束”下形成的路徑依賴,地方政府依然具有影響企業經營的內生需求。第二,加大轄區經濟建設力度。為在“晉升錦標賽”中脫穎而出,地方政府勢必要大力發展地方經濟,以期較大程度提振轄區的經濟總量(丁菊紅等,2007)[15]。為此,地方政府會將其自身資源并引導社會資源優先配置于符合其經濟增長目標的項目上。第三,加強區域間資源競奪。在資源有限的情境下,為更好地發展經濟,地方政府并不拘泥于本地的資源稟賦,而是將目光擴展至其他地區,試圖通過降低市場準入門檻、加大財政補貼力度等招商引資方式“虹吸”生產要素等多種資源。然而,與區際競爭白熱化相伴相生的是,地方保護主義的去強化并引致不容小覷的市場分割等問題(沈劍飛,2018)[16]。
作為一個具有高度轉型經濟體特征的發展中國家,中國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具有一定的“硬約束”特性;同時,為盡快實現經濟趕超,地方經濟增長速度成為政績考核和晉升選拔的核心指標,進而激勵地方政府設定盡可能高的經濟增長目標,甚至設定相對于地方經濟基礎(如資源稟賦、發展能力等)過高的經濟增長目標。為實現較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政府往往將工作重心向那些能在短期內更多增加經濟總量的項目傾斜,而對于見效時間較長且具有一定風險的項目(如企業研發投入)則“理性”忽視,特別是在面臨較大經濟下行壓力時更是如此。而當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時,在資源稟賦邊界無法突破的情境下,地方政府可能另辟蹊徑,通過扭曲資源配置路徑,乃至“粉飾”相關經濟數據來實現經濟增長目標,這會對企業的長期投入(如研發創新投入)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Heetal,2018)[17]。
具體而言,當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時,為完成既定計劃,地方政府將不得不干預微觀企業的經營決策,進而對企業的研發投入造成負面沖擊:第一,與企業掌握市場信息和技術發展態勢不同,地方政府并不是市場主體,對于前沿創新趨勢的敏感度天然遜色于企業,其引導企業研發活動的積極作用可能會隨干預程度的加強而衰減,甚至產生負面影響。特別是,政府在干預經濟的過程中會產生一定的尋租空間(Brouetal,2013)[18],部分企業可能會以“策略性”研發迎合地方政府的需要,降低其主動研發的能動性。同時,還可能誘發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等問題(Firthetal,2012)[19]。第二,企業研發投入回報的長期性與地方政府績效考核的短期性形成“期限錯配”。具體而言,企業為在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勢必要在核心技術上形成競爭優勢;而對于地方政府而言,為實現經濟增長目標往往會驅動企業更關注“短平快”的投資項目,進而侵蝕企業對長期研發的資源投入。第三,當地方政府設定的經濟增長目標脫離區域稟賦、發展能力等經濟基礎時,意味著其可能陷于無法按時按質完成的困境。在此情境下,政府部門的投資驅動策略將變得更為激進,不但會導致產能過剩、投資效率低下等種種問題,而且會進一步擠壓企業的研發資源。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說H1: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不利于企業的研發投入增長。
2.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的機制
作為重要的經濟管理方式之一,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對于中國宏觀經濟運行的影響不容小覷?,F有研究大多肯定投資在驅動地區經濟增長方面的重要基礎性作用,投資能夠通過資本的快速積累達至經濟快速發展的戰略目標(王小魯等,2009)[20]。因此,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加大投資力度就成為地方政府的占優選擇(郭月梅等,2018)[21]。其中,基礎設施建設更容易得到地方政府的青睞。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基礎設施投資往往享有融資優先權(Oliver,2019)[22],在資源約束邊界無法突破的情況下會對部分企業的正常金融資源需求形成擠出(蔡曉慧等,2016)[23],對于那些具有長期性特征的研發項目而言更是如此。這本質上是一種在地方政府短期經濟增長目標適配下的投資優先策略(陳邱惠等,2021)[24]。進一步地,地方政府的這種短期偏好,將會逐步映射至轄區內的主導產業層面。具體而言,第二產業由于產值較高,其發展符合地方政府短期內大幅提振經濟總量的經濟增長目標,進而成為地方政府關注的重中之重(余泳澤等,2019)[25]。然而,在第二產業存在大量過剩產能的情況下依舊投入更多資源:從供給角度來看,產業結構的固化和重復建設吸收了社會的大量可用資本,減少了能夠注入企業研發活動的資源;從需求角度來看,產業結構升級較慢也意味著對技術轉型升級的需求降低(郭克莎等,2021)[26],企業加大研發投入的內生動力減弱,由此也會降低企業的創新投入。依循上述邏輯不難發現,當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時,無論是轄區內可用資源的約束還是產業結構的固化,都不利于技術創新活動的開展,進而會降低技術創新活躍度,轄區內的技術交易活躍度也會隨之下降。而技術市場活躍是企業創新活動的催化劑,缺乏相應技術市場的支持也會導致企業降低自身的研發投入強度(莊子銀等,2018)[27]。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說2: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會驅使地方政府加大基礎設施建設投入,并導致地區產業結構偏工業化以及技術市場發展相對遲緩,從而不利于企業的研發投入增長。
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不僅會影響宏觀經濟,也會映射至轄區內微觀經濟主體的經營決策中(肖文等,2014)[28]。地方政府在較強的經濟增長目標約束下往往會更關注那些具有“短平快”特征的生產領域(如基礎設施建設)和產業發展(工業化導向)。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目標約束下的宏觀偏好也會映射至微觀企業層面上。一方面,企業會主動調整其資源配置策略,適配地方政府的投融資偏好,以更好耦合其與地方政府的目標函數,期冀從中獲取更高的政治和資源收益;另一方面,地方政府的資源投向勢必會影響社會的整體投融資環境(李魯等,2016)[29],使得企業決策被動地受到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影響。為了迎合較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要求,企業往往需要在短期內迅速擴大生產規模和工程效益(潘華龍,2021)[30]。為了達到上述目的,企業會更加偏好加大實物資本的投資力度(包括廠房、設備等固定資產投資等),以求迅速提升經濟規模績效(Jiaetal,2020)[31]。然而,企業所具有的資源存在邊界限制,企業增加短期性的實物資本投資,通常是以減少長期性的研發投入為代價的,兩者之間更多的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替代關系。
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目標約束下干預企業正常的投資決策路徑,產生資源錯配效應(劉春濟等,2020)[32],勢必也會對企業的投融資行為和財務穩定性造成影響。具體來看,企業可以通過削減長期研發投入的方式來提升短期實物資本投資強度,但囿于自身資源的有限性和政府部門經濟增長需求的緊迫性,企業往往還需要另辟蹊徑,尋求外部資金的支持(張昭等,2018)[33],其中一個表現就是企業會借助杠桿行為撬動資金投入來擴張規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地方政府在宏觀層面為驅動經濟快速增長而大力推動的基礎設施建設,會在很大程度上對企業的正常金融需求形成擠出效應。換言之,基礎設施建設的大面積推開使企業原本多元化的融資渠道受到了擠壓,導致企業對杠桿的依賴和需求增加,否則其無以滿足自身的資源需求。這種快馬加鞭式驅動的杠桿率提升,極有可能導致企業自身財務狀況惡化(Caskeyetal,2012)[34],進而降低其財務穩定性。對此,企業會將更多的精力投入財務管理和平衡杠桿等方面,而對研發投入的關注度隨之降低,這也不利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提升。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假說3: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會使得企業加大實物資本投資力度,并導致企業杠桿率的提高和財務穩定性的降低,進而對企業研發投入增長帶來負面沖擊。
三、研究設計
1.模型設定
為驗證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本文構造如下實證模型以進行檢驗:
2.數據來源與變量選擇
本文以2007—2018年中國A股上市企業為樣本進行實證檢驗,并對初始樣本進行如下篩選:第一,剔除金融類企業;第二,剔除樣本期間ST和退市企業樣本;第三,剔除IPO當年觀察值;第四,對所有連續變量進行縮尾平滑處理(上下1%分位數)。其中,企業層面的數據源自WIND數據庫,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數據則來自相應省區市的政府工作報告。
(1)被解釋變量“企業研發投入”。考慮到樣本企業的體量差異明顯,研發投入不宜用絕對量來衡量,本文以企業研發投入占主營業務收入的比重來代表“企業研發投入”(解維敏等,2011)[36],該指標越大,企業對研發活動的重視程度也越高。
(2)核心解釋變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既有文獻主要是根據政府工作報告等文件獲取地方政府對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數值,并以此度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政府一般于年初公布具體的經濟增長目標,具有較強的承諾性質,也往往成為上級政府考察下級政府工作績效的重要標尺。目前,該數據指標主要分為省級區域和城市層面。本文的研究對象是上市企業,而上市企業往往是省級政府的重點扶持對象(最為典型的是,部分省區僅有幾家上市企業),且上市企業體量大,跨區域經營較為普遍。因而,上市企業的研發活動,不只是受到所在城市經濟增長目標的影響,而是更多地受到省級區域經濟增長目標的影響。為此,本文采用省級政府工作報告中所披露的經濟增長目標來作為“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代理變量(徐現祥等,2018)[37]。
(3)中介變量。中介變量既要與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有直接關聯,也要與微觀企業的研發投入存在內在邏輯。基于本文的研究假說,主要從宏觀層面和企業微觀層面兩個視角進行選取以下中介變量:在宏觀層面,借鑒萬威和龍小寧(2020)、張欣煒和林娟(2015的研究[38-39],選取“基礎設施密度”“產業結構”和“技術市場規?!?個中介變量,分別用“地區公路里程與國土面積之比”“第二產業產值與第三產業產值之比”和“地區技術市場成交額與GDP之比”來衡量;在微觀層面,借鑒翟光宇等(2021)的研究[40],選取“企業實物資本投資”“企業杠桿率”和“企業財務穩定性”3個中介變量,分別用“固定資產、無形資產、其他長期資產支付的現金與總資產的比值”“總負債與總資產的比值”和Altman(1968)的“Z-Score”來衡量[41]
具體計算公式為:Z-Score=1.2X1+1.4X2+3.3X3+0.6X4+0.999X5。其中,X1為營運資本/總資產,X2為留存收益/總資產,X3為息稅前利潤/總資產,X4為總市值/負債總計,X5為營業收入/總資產。Z值越低企業破產風險越高,反之,企業財務風險水平越低。。
(4)控制變量。參考相關研究(向海凌等,2020)[42],本文盡可能地納入了有關控制變量,包括:“企業上市年限”及其平方項;“企業每股盈利”,用“歸屬于普通股股東的當期凈利潤/當期發行在外普通股的加權平均數”來衡量;“企業總資產規模”;“企業資本密集度”,用“總資產與主營業務收入之比”來衡量;“企業凈利潤增長率”,用“(當期凈利潤-上期凈利潤)/上期凈利潤”來衡量;“企業兩職合一”,為虛擬變量,董事長兼任總經理則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企業審計意見”,為虛擬變量。審計報告為標準無保留意見則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對上述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參見表1。
四、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
1.基礎檢驗結果
表2報告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關系的基本檢驗結果。“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滯后1期)”(以下簡稱“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地方政府設定的經濟增長目標提高,會顯著降低企業的研發投入強度,二者具有顯著的負相關關系。由此,本文的假說1得到了經驗證據的支持。值得追問的是,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微觀企業研發投入的負向影響是否具有持續性?為此,本文進一步納入“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滯后2~3期項進行檢驗,結果顯示,隨著時間的推移,“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都有著較為明顯的負向沖擊。可見,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對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抑制作用會形成疊加效應,進而放大其對企業研發活動的不利影響。這不但進一步佐證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強度負相關”的結論,也更加凸顯了經濟增長激勵機制改革的緊迫性和必要性。
考慮到由于經濟發展水平的顯著差異,不同地區的企業在面對經濟增長目標管理時可能做出不同的反應,本文進一步將全樣本劃分為“東部地區”和“中西部地區”兩個子樣本分別進行檢驗。分析表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在“東部地區”子樣本中顯著為負,而在“中西部地區”子樣本中不顯著。其原因在于:東部地區的經濟發展成熟度較高,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作用更強,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越高,往往意味著當地政府干預轄區內經濟的主觀能動性越大,進而會在更大程度上影響微觀主體的資源配置和生產決策行為。更為重要的是,東部地區企業面臨著較強的經濟競爭環境,往往會依賴更多的研發投入來增強自身的核心競爭力,這種發展導向同地方政府的短期經濟增長目標可能存在錯位。因此,東部地區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越高,則地方政府干預企業生產經營決策的動機越強,會引導企業更加關注短期投資,將資源從長周期、高風險、高投入的研發創新活動中抽離出來,從而對研發投入強度產生顯著的抑制效應。相比之下,中西部地區企業的創新活躍度相對較低,其所面臨的市場競爭壓力也較弱,創新的主觀意愿不如東部地區企業強烈,在研發投入上本就處在相對較低的水平,而且企業發展也更多的是追求生產規模和總量的增長,同地方政府短期經濟增長目標的錯位相對較弱,甚至還可能存在一定的貼合性。因此,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中西部地區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影響不顯著。這也表明,地方政府經濟管理目標體制的改革對于東部地區尤為緊迫和重要。
2.穩健性檢驗
本文的被解釋變量為企業研發投入的強度,但這類數據往往存在較大的缺失。一方面,研發投入數據在搜集和整理上較為困難,以至于在統計上難以進行有效覆蓋;另一方面,為了避免商業秘密的泄露,這種數據缺失可能是企業有意而為的策略性行動(張健等,2018)[43]。在數據處理中,這類缺失的樣本被直接剔除(簡稱“缺省值法”),可能會造成一定的“自選擇偏誤”。為此,本文對這類缺失的數據賦值為0(簡稱“0值法”),重新進行檢驗。由于利用普通最小二乘法(OLS)來適配研發數據的截斷特征可能會存在估計效率低下的問題,本文也采用Tobit模型進行穩健性檢驗。同時,本文還在模型中引入“時間—行業”高階聯合固定效應,以控制隨時間變化的行業特征,進一步降低內生性偏誤。此外,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對政府和企業決策都有著重大影響,而這種影響難以通過特定指標來控制,為消除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本文剔除了2008—2010年的數據重新進行回歸檢驗。上述穩健性檢驗的結果見表3,在各模型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負,表明本文的基本結論“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會降低企業的研發投入強度”具有穩健性。
為盡可能減輕遺漏變量所帶來的估計偏誤,本文進一步增添其他影響因素進行穩健性檢驗。在微觀層面選取“企業股票流動性”(杜金岷等,2019)[44]、“媒體壓力”(楊道廣等,2017)[45]、“企業現金流”(現金及現金等價物與總資產比值)3個變量,在宏觀層面選取“政府支出”(政府一般預算支出/GDP)、“土地財政”(土地出讓價款/一般預算收入)2個變量,分析結果見表4。在控制其他因素后(無論是加入單個變量,還是全部變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回歸系數依然顯著為負。
此外,本文還采用變換核心解釋變量的方法進行穩健性檢驗:一是將“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核算口徑由省級層面調整到地級市層面,計算“城市經濟增長目標”;二是從數量維度轉變為措辭維度,即設定虛擬變量“城市經濟增長目標措辭”,當地級市政府工作報告中有關經濟增長目標的用語出現“之上”“確?!薄傲帯薄爸辽佟钡仍~匯時賦值1,否則賦值為0;三是考慮到部分上市企業存在跨省經營的現象,特定省份經濟增長目標對其影響可能會存在一定“漏損”,將經濟增長目標的測度口徑擴展至全國層面,用“國家經濟增長目標”重新進行回歸檢驗。檢驗結果見表5,各模型中經濟增長目標變量的估計系數依然顯著為負,再次驗證了本文基本結論的穩健性。
3.內生性處理
盡管經過前述穩健性檢驗驗證了本文基本結論的可信性,但回歸模型中必然還會存在一定的遺漏變量和互為因果等內生性問題的干擾。對此,本文進一步采用工具變量法和兩步GMM方法進行內生性處理。選取企業所在城市中“上市企業數量”作為工具變量,這是因為:一方面,地方政府對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同轄區內可用的資源(如上市企業數量)密切相關,會考慮轄區內的企業資源狀況,轄區內有較多的大規模企業可以為其短期經濟增長提供更好的基礎;另一方面,地區的上市企業數量對企業具體的行為決策基本沒有影響,即特定地區或城市內上市企業的數量基本不會影響到企業的研發投入強度。本文采用上市企業滯后1~3期的數據作為工具變量進行檢驗,回歸結果見表6。從工具變量的相關檢驗結果來看,Kleibergen-PaaprkLM統計檢驗表明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HansenJ統計量均不顯著,無法拒絕原假設,即工具變量是有效的。無論是被解釋變量的算法口徑變化(“缺省值法”和“0值法”),還是工具變量法的技術變化(Ⅳ和Ⅳ+2-stepGMM),“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回歸系數依舊顯著為負,可見本文的基本結論具有很強的穩健性。
五、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的機制
本文利用中介效應模型,從宏觀(地區)和微觀(企業)兩個層面探究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機制。表7是宏觀機制的分析結果,表8是微觀機制的分析結果。
1.宏觀機制
從地區層面的宏觀機制來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存在3條路徑:
(1)“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地區基礎設施建設(增加)→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7的(1)(2)(3)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基礎設施密度”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而“基礎設施密度”對“企業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基礎設施密度”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由于基礎設施建設能夠實現原始資本積累并對經濟發展具有正外部性(劉俸奇,2018)[46],在實現經濟增長目標的壓力下,地方政府偏向于將資源優先配置或引導至能較快促進地方GDP增長的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因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會顯著驅動地區基礎設施建設;加大基礎設施建設力度對社會資源的占用會在一定程度上帶來資源錯配,不僅對民間投資形成顯著擠出(廖茂林等,2018)[47],也會降低企業的研發投入強度。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驅動地區基礎設施建設增加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2)“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地區產業結構(偏工業化)→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7的(1)(4)(5)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產業結構”(第二產業產值與第三產業產值之比)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而“產業結構”對“企業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產業結構”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為在短期內實現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地方政府更青睞于短期內對GDP增長貢獻較大的第二產業,因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會促使地區產業結構相對偏向工業化;然而,不少工業企業面臨產能過剩和資源閑置的問題,地方政府的偏好可能驅使這些企業繼續擴張,使得工業發展的粗放型特征得以持續甚至強化,長遠來看不利于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和對企業創新活動的開展。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促使地區產業結構偏工業化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3)“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地區技術市場發展(遲緩)→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7的(1)(6)(7)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技術市場規?!保ǖ貐^技術市場成交額與GDP之比)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而“技術市場規?!睂Α捌髽I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技術市場規?!痹凇暗胤浇洕鲩L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下,地方政府可能形成輕創新而重生產的偏好,不利于創新環境的優化培育和技術市場的長遠發展;而作為企業研發成果轉化的前沿陣地,技術市場的完善和發展是提升技術轉移效率和技術要素市場化水平的重要途徑,也是促進企業增加研發投入的重要因素。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遲滯地區技術市場發展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綜合上述分析結果,本文提出的假說2得以驗證。
2.微觀機制
從企業層面的微觀機制來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也存在3條路徑:
(1)“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企業實物資本投資(增加)→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8的(1)(2)(3)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實物資本投資”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而“企業實物資本投資”對“企業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企業實物資本投資”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在實現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壓力下,受地方政府的影響,企業的發展更偏重于短期經營規模的擴大,進而會增加可以更好實現短期增長的實物資本投資;而實物資本投資與企業研發投入具有替代性,加上研發投入的短期增長效應較弱,實物資本投資的增加很容易對企業研發投入產生擠出效用。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驅使企業增加實物資本投資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2)“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企業杠桿率(提高)→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8的(1)(4)(5)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杠桿率”(總負債除以總資產)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而“企業杠桿率”對“企業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企業杠桿率””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在較高的經濟增長目標壓力下,地方政府可能驅動企業擴大生產規模進而帶來短期經濟總量的增長;但企業發展的資源有限,企業不得不通過提高杠桿率的方式突破自身的資源限制;杠桿率的提高又使企業更加注重短期收益,進而可能壓縮投資收益周期較長的研發投入。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促使企業提高杠桿率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3)“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企業財務穩定性(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降低)”。根據表8的(1)(6)(7)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財務穩定性”(Z值越低,企業破產風險越高,財務穩定性越低)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而“企業財務穩定性”對“企業研發投入”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企業財務穩定性”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具有顯著的部分中介效應。當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較高時,在地方政府的影響下企業將財務資源主要集中于能在短期內提高產出的項目上,這可能擾亂企業自身的財務規劃,進而降低其財務穩定性;而企業財務的穩定是其持續加大研發投入的基礎條件之一。于是,形成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通過減弱企業財務穩定性降低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傳導路徑。
綜合上述分析結果,本文提出的假說3得以驗證。
六、進一步的研究:不同情形下地方政府行為的差異與轉變
上述分析表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與微觀企業研發投入增長之間存在著較強的錯配特征,并驗證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企業研發投入的若干宏觀和微觀路徑,為深入理解“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關系提供了經驗支撐。但以下幾點需要注意:
一是前文模型檢驗的是地方經濟增長目標高低與企業研發投入強度強弱之間的關系,其結果反映的是較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是否對應著較低的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然而,同樣的經濟增長目標對于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區來講是否過高或者過高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因而更為精準的研究應對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過高”程度(設定目標與“適當”目標的差)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但如何確定各地區的“適當”經濟增長目標還缺乏科學可行的方法,這也是未來進一步研究的重要方向。
二是前文結論是基于總體樣本的分析得到的,反映的是樣本期間的總體趨勢。然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取決于地方政府“設定怎樣的經濟增長目標”的決策和“為實現經濟增長目標采取怎樣的策略”的行為,而地方政府的決策和行為受到諸多因素的制約和激勵,在不同的情形下有著不同的表現(前文區域異質性分析的結果也驗證了這一點)。因此,還需要基于不同的情形,深入分析地方政府行為的差異及其變化對“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關系的影響及其演進趨勢。
三是前文的分析是在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的框架下進行的,然而政績考核從來都是綜合性的,即使在追求數量增長的粗放發展階段,GDP增長也并非地方官員晉升的唯一標準(只不過是最為關鍵的指標),因而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絕不是單方面的,而是由多方面、多層次競爭構成的綜合體系。那么,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各種競爭之間的相對地位和相互關系也會對地方政府的決策和行為產生影響,而關于這方面的研究還十分欠缺。
針對上述問題,本文嘗試從以下4個方面進行拓展性研究,以期更深刻地展示和理解中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運行機制及其變遷軌跡,并為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影響下的企業研發投入行為提供一個合乎中國邏輯的經驗解釋:(1)通過刻畫地方政府對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加碼”行為,進一步驗證地方經濟增長目標“過高”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2)基于“五年規劃”考核的重要性,分析中期經濟增長目標
本文將“五年規劃”設定的經濟增長目標視為中期目標,將年度經濟增長目標(即本文所分析的經濟增長目標)視為短期目標??赡軐Φ胤秸O定短期經濟增長目標產生的影響,并考察“五年規劃”考核臨近帶來的考核壓力增大是否會強化“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的負向關系;(3)從地方政府競爭體系的層面,基于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與“為創新而競爭”的權衡,分析在不同的增長考核壓力和創新考核壓力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關系是否存在明顯差異;(4)針對中國經濟發展方式從粗放型的數量增長向集約型的質量提升轉變,考察發展方式轉變是否帶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關系的變化。
1.“加碼”行為的后果
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地方經濟增速與地方官員的晉升休戚相關。為向上級顯示其行政能力并在政績考核中勝出進而獲得更大的晉升機會,地方官員通常會在上級政府的經濟增長目標基礎上“加碼”,設定高于上級目標的經濟增長目標。在垂直管理體制下,地方政府的縱向層級越低,其經濟增長目標的加碼幅度通常越大,這種現象即典型的“層層加碼”行為。顯然,地方政府對經濟增長目標“加碼”,從地方官員的角度來講,主要并非基于轄區經濟發展基礎的考量(當然也不排除一些地方本身具有實現高于上級要求或其他地區的經濟增長目標的經濟基礎),更多的是出于“攀比”心里,即要設定并實現高于上級要求的、比競爭地區(與本地區鄰近的、類似的其他地區)更高的經濟增長目標,才能獲得更大的晉升機會。因而,“加碼”行為很可能使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過高,進而可以通過分析“加碼”程度對企業創新投入的影響來驗證地方經濟增長目標過高帶來的企業創新投入擠出效應。
基于數據的可獲得性,本文從3個方面描述地方政府對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的程度:一是超越國家經濟增長目標的程度,設置變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1”,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國家經濟增長目標的差額”來衡量;二是超越區域經濟增長目標的程度,設置變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2”,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地方所在區域(東中西部)平均經濟增長目標的差額”來衡量;三是超越自身過去經濟增長目標的程度,設置變量“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3”,用“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去年本地經濟增長目標的差額”來衡量。以上述3個變量為核心解釋變量進行模型檢驗,分析結果見表9。
分析發現,“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1”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2”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表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對國家層面和區域層面經濟增長目標的“加碼”越大,越不利于企業研發投入增長。一方面,地方政府在制定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時具有較大的自主權,為更好向上級釋放“積極和能力”信號,在設定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時會“向上看看”(同國家層面比較)和“向左右看看”(同周邊地區比較),進而可能會采用激進的“加碼”策略,設定過高的經濟增長目標(即設定脫離當地資源稟賦和發展能力實際的經濟增長目標);另一方面,地方官員為獲得晉升機會,勢必需要確保其設定的經濟增長目標順利實現,當經濟增長目標過高時,地方政府有強烈內生動機干預地方經濟以實現經濟增長目標。易言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的“加碼”(過高)和目標完成的“硬約束”,促使地方政府從供給端和需求端兩側同時干預資源配置以及企業經營行為,這種干預對企業的研發投入產生了顯著的擠出效應(Chenetal,2011)[48],而且“加碼”程度越大,干預越多,進而對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向影響也越大。
“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3”的估計系數為負但不顯著,表明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相對于上一年度自身目標的“加碼”并不會對企業研發投入增長產生具有統計顯著性的影響。其原因在于:受經濟發展階段以及全球經濟發展態勢的影響,經濟增長速度出現時間趨勢上的波動是常態,特別是在當前中國經濟降速換擋的情況下,每年都制定高于往年的經濟增長目標無疑是不切合實際的,地方政府只要能在與周邊和相似地區的競爭中獲勝出即可。因此,地方政府更關注對上級目標和競爭地區目標的超越,而對本地往年目標的超越并非必要和必然,其從“超越自我”角度的“加碼”通常不會增加經濟增長目標過高的程度,因而這種“加碼”對企業研發投入強度不會帶來顯著的負面沖擊。
2.“五年規劃”的影響
為更好地實現國家整體戰略目標和協調央地關系,中央會通過縱向引導的方式,在特定年度中發布社會經濟發展規劃來引導下級政府部門的經濟發展方向,并約束地方政府的經濟發展行為。在眾多的引導路徑和手段中,“五年規劃”無疑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方式之一:中央政府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規劃,并將任務分解到省級政府,省級政府進一步細化后將任務派發到市級政府,如此進行下去,直到任務“分包”到最基層政府。反過來看,各地方的規劃也要逐級上報上級發改委,并在國家發改委統一備案以作為后期考核的參照體系。這種“五年規劃”制度,使中央政府盡可能與地方政府實現激勵相容,通過目標函數的耦合來達到效用最大化。的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取得的偉大成就與“五年規劃”的制定和實施有密切關聯,然而這種中期的經濟增長目標對地方經濟增長短期目標的設定及其經濟效應有何影響,是值得深入研究但又缺乏研究的課題。本文嘗試基于研究主題在這方面有所突破。
“五年規劃”的制定無疑使其規劃期末成為更為重要的政績考核時間節點,因而可能使地方政府行為在規劃期的前期與后期產生差異。具體來講:在5年規劃期的前期,離“五年規劃”的考核尚有一段時間,實現“五年規劃”的經濟增長目標還有較大回旋余地,地方政府可能更有“理性”,不至于將年度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對地方經濟的干預程度也較弱;而在5年規劃期的后期,臨近“五年規劃”的考核,地方政府可能更有“超額”完成任務的沖動,進而會盡可能地提高年度經濟增長目標,并更多地干預地方經濟發展以在“五年規劃”考核中取得更好的政績。尤其是對于一些前期經濟增長相對較慢的地區來講,地方政府會極力縮小與競爭地區的差距,甚至希望能實現趕超,從而更有可能設定過高的年度經濟增長目標。對此,本文進行如下分樣本檢驗:
基于數據可得性,選取“十一五”和“十二五”兩個規劃期的樣本,將5年規劃期中的前3年樣本作為“未臨近期末考核”子樣本,5年規劃期中的后2年樣本作為“臨近期末考核”子樣本,共得到4個子樣本,分別進行模型檢驗,結果如表10所示。無論是在“十一五”規劃期還是在“十二五”規劃期,在“臨近期末考核”子樣本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均在1%水平下顯著為負;在“十一五”規劃期的“未臨近期末考核”子樣本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為負但不顯著,在“十二五”規劃期的“未臨近期末考核”子樣本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在10%水平下顯著為負??梢?,在“五年規劃”期的后期,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對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面影響明顯強于前期。在離“五年規劃”考核尚有一段時間時,地方政府設定和實現過高經濟增長目標并干預地方經濟的“短視”偏好較弱,故而對企業研發投入的負面影響相對較小;隨著考核期限的日益臨近,地方政府為取得更好的考核成績,有著更為強烈的設定和實現過高經濟增長目標并干預地方經濟的“短視”偏好,進而會更多地推動在短期可實現經濟快速增長的項目,而對于那些雖然有益于長期經濟發展但不能提高當前政績的項目(如企業研發)則采取“理性忽略”的態度。
3.“為增長而競爭”與“為創新而競爭”的權衡
事實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是國外還是中國,地方政府在設定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時都會面臨“數量”與“質量”兩個維度的權衡,實現經濟又快又好的發展是其更為理性的選擇。這里以GDP增長代表經濟增長的“數量”,以創新產出增長代表經濟增長的“質量”。雖然在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地方政府有著更強烈的“為GDP增長而競爭”(以下簡稱“為增長而競爭”)的主觀能動性:在傳統的以GDP總量增長為標尺的考核機制中,地方官員要在政績考核中勝出進而獲得晉升機會,就必須在任職期間實現較為亮眼的轄區GDP增長率,這無疑將驅動地方政府以GDP增速為核心展開競爭。但這并不意味著地方政府之間不存在其他方面的競爭,比如“為創新而競爭”。從長期的經濟發展來看,技術進步是經濟增長的源動力,傳統生產要素逐步進入邊際效益遞減區間也會倒逼地方政府重視創新活動。同時,中國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以來,國家更加重視經濟增長質量的提高和創新能力的培育,在對地方政府的考核中也增加了更多創新元素。因此,地方政府為了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并取得更好的政績,也會“為創新而競爭”,而且其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強化趨勢日益顯現。
與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會通過各種路徑手段促進地區GDP增長一樣,地方政府“為創新而競爭”也會通過各種路徑手段促進地區創新產出增長。不過,“為增長而競爭”往往不利于企業研發投入增長,而“為創新而競爭”則會促進企業研發投入。因而,當地方政府更傾向于“為增長而競爭”時,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總體上會不利于企業研發投入的增長;而當地方政府更重視“為創新而競爭”時,地方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對企業研發投入的負面影響會減弱,甚至可能表現為促進企業研發投入增長?,F實中,地方政府對“為增長而競爭”與“為創新而競爭”的相對偏好,不僅受國家戰略及經濟發展階段的影響,而且受制于自身面臨的考核壓力。當一個地區的經濟增長勢頭較好,可以比較容易地實現上級的經濟增長目標時(即面臨的增長考核壓力較?。淇赡芨敢馔ㄟ^替他方面(如創新)的成績來凸顯自己的能力與政績,因而會在地方競爭中把“為創新而競爭”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即比地其他地區更重視“為創新而競爭”。相反,當一個地區的經濟增長相對乏力時,其要實現上級的經濟增長目標較為困難(即面臨的增長考核壓力較小),則會更傾向于“為增長而競爭”。同樣,創新水平較高的地區面臨的創新考核壓力較小,地方政府可能相對偏好“為增長而競爭”;而創新水平較低的地區面臨的創新考核壓力較大,地方政府可能相對偏好“為創新而競爭”。
為驗證上述理論分析,本文借鑒向海凌等(2020)的研究思路[45],采用“所處區域(東中西部地區)的GDP增長率平均值減去該省份的GDP增長率”來衡量地方政府的增長考核壓力,采用“所處區域(東中西部地區)的總專利申請增長率(衡量區域平均創新水平)減去該省份總專利申請增長率”來衡量地方政府的創新考核壓力,進而將增長考核壓力大于75%分位數的樣本組成“增長考核壓力較大”子樣本,增長考核壓力小于25%分位數的樣本組成“增長考核壓力較小”子樣本,創新考核壓力大于75%分位數的樣本組成“創新考核壓力較大”子樣本,創新考核壓力小于25%分位數的樣本組成“創新考核壓力較小”子樣本,分別進行模型檢驗,分析結果如表11所示。在“增長考核壓力較大”和“創新考核壓力較小”子樣本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而在“增長考核壓力較小”和“創新考核壓力較大”子樣本中,“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為負但不顯著,與理論預期一致。
可見,增長考核壓力較大的地區更偏好“為增長而競爭”,這種短期“數量”偏好使得地方政府重點關注對GDP總量增長來說“多快好省”的項目,政府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會擠出對GDP增長來說見效較慢的企業研發投入;而增長考核壓力較小和創新考核壓力較大的地區會相對偏好“為創新而競爭”,政府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對企業研發投入不會產生擠出效應。因此,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為創新而競爭”這種長期“質量”偏好的強化可以改善地方短期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長期研發投入之間的結構性錯配。但也應注意到,在創新考核壓力較小的地區,地方政府依然有較強的“為增長而競爭”偏好,這表明在樣本期間“為增長而競爭”總體上依然是地方政府競爭的主旋律。當然,隨著新時代科學政績觀的提出,近年來地方政府及地方官員考核機制正逐步完善,創新作為驅動經濟發展模式轉型的重要動能,其在考核激勵體制中的地位進一步凸顯,地方政府對創新的關注度逐漸增加,“為增長而競爭”呈現向“為創新而競爭”轉變的趨勢。
4.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效果
改革開放后,粗放型經濟增長模式在驅動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這種模式在新時代新情境下已不再適用。2013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與中外企業家的會談時就高瞻遠矚地指出:“經濟增長速度再快一點,非不能也,而不為也。中國將把推動發展的著力點轉到提高質量和效益上來。”[49]這充分說明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已經充分把握時代發展大勢,進而提出新發展理念,轉變發展方式,并為新時代的政府經濟工作重心轉向提供了前瞻性指引。在更加注重經濟發展質量的時代背景下,經濟發展方式轉型已成定局,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也需要相應轉變。從中央政府來講,對地方經濟發展任務的設定和考核更注重質量和效率;從地方政府來講,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和實現也更加重視創新驅動與結構調整。那么,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是否使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當前,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在國家發展戰略的指引下,各地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都有所調整乃至顯著“降溫”。余泳澤和潘妍(2019)的研究就關注到一個有趣的現象:2014年儼然是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制定策略轉變的重要轉折點[25]。2014年共有29個省級政府和222個市級政府設定超越國家目標的經濟增長目標,而2015年此數量分別下降為24個和182個。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地方政府不再簡單地以GDP增長為唯一目標,其對國家發展戰略的響應也使其對經濟增長目標的理解發生改變,并逐漸將關注重點從經濟規模的增長轉向經濟結構的調整和增長效率的增進(徐現祥等,2014)[2]。雖然很多研究指出,地方政府的策略轉向和結構調整在2014年已經萌芽(張軍等,2020)[50],但還缺乏系統的經驗研究予以支撐。有鑒于此,本文以2014年為界將樣本分為“2007—2013年”和“2014—2018年”兩個子樣本,分別以“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1”為核心解釋變量進行模型估計,以檢驗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效果,分析結果如表12所示。
分析發現,在2007—2013年,“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和“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1”的估計系數在1%水平上顯著為負,與本文第五部分得出的基本結論一致,表明在此階段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和“加碼”對企業研發投入具有顯著負向影響。而在2014—2018年,“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估計系數為負但不顯著,“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程度1”的估計系數僅在10%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在此階段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不顯著,且地方經濟增長目標“加碼”對企業研發投入的負向影響也明顯減弱。
上述結論表明:在2007—2013年的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地方政府更傾向于設定過高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乃至“層層加碼”),并在經濟增長目標的“硬約束”下擠壓自身發展的多樣性空間,將資源集中于有利于實現短期經濟增長的領域和項目,對投資周期較長、風險較大的企業研發投入產生顯著的擠出效應;而在2014—2018年的經濟增長目標管理體制下,地方政府對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設定出現了“結構性調減”(張軍等,2020)[50],表面上看是一種“后退”行為,但實質上為經濟發展留足了調整和回旋余地,弱化和消除了地方政府實現經濟增長目標對企業研發投入的負面影響,換取的是有益于微觀經濟主體長期創新活動的基礎條件,這對于國家核心競爭力的塑成至關重要??梢姡趪肄D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戰略轉型中,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目標設定上采取對中央政策導向的跟隨策略,從“層層加碼”向“結構性調減”轉變;同時,地方政府在地方競爭中也采取積極的進取策略,不斷推進地區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有效弱化了經濟增長目標提高對企業創新投入的負面影響。這充分表明,中國經濟發展方式的轉型是卓有成效的。
七、結論與啟示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會對地區經濟發展產生不容忽視的影響,進而深刻影響微觀經濟主體的決策和行為。政績考核是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的關鍵環節,而在不同的發展方式下,政績考核的內容和重點都有所不同,這會導致“為增長而競爭”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發生變化,進而改變地方政府的競爭行為,最終使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降低)表現出不同的經濟效應。本文以2007—2018年滬深兩市A股上市企業為樣本的經驗分析表明:
(1)在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的格局下,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越高,對企業研發投入強度的負面影響越大,且會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形成動態疊加效應,但這種減益效應存在區域異質性,在東部地區顯著,而在中西部地區不明顯。(2)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時,地方政府為實現經濟增長目標會通過影響轄區的資源配置、產業發展以及市場建設等增加地區基礎設施建設、推動地區產業結構偏工業化發展,遲滯地區技術市場發展,進而抑制企業研發投入增長;同時,在地方政府的影響下,企業會增加更能在短期內實現產出增長的實物資本投入,而減少投資收益期較長的研發投入,并通過加杠桿的方式籌集資源,進而使其財務穩定性降低,進一步抑制了企業研發投入增長。(3)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超越國家目標和區域目標的“加碼”程度越大,對企業研發投入增長的負面影響越大,但對自身過去目標的超越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不明顯,表明地方政府為在GDP增長競爭中勝出而設定過高的經濟增長目標不利于企業創新活動的增加。(4)在“五年規劃”期的前期,考核壓力較小,地方政府設定和實現過高經濟增長目標并干預地方經濟的偏好較弱,對企業研發投入的負面影響較弱;而在“五年規劃”期的后期,隨著考核壓力的增加,地方政府設定和實現過高經濟增長目標并干預地方經濟的偏好增強,進而對企業研發投入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5)增長考核壓力的加大和創新考核壓力的減小會強化“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的負向關系,而增長考核壓力的加小和創新考核壓力的加大會弱化甚至消除“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的負向關系,表明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為增長而競爭”的相對弱化和“為創新而競爭”的相對強化可以有效改善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與企業研發投入之間的結構性錯配。(6)2007—2013年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和“加碼”對企業研發投入具有顯著負向影響,而2014—2018年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的提高和“加碼”對企業研發投入的影響不顯著或明顯減弱,反映出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目標設定上的跟隨策略和在地方競爭中的進取策略有效緩解和消除了“地方經濟增長目標—企業研發創新”的負向關系,表明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取得顯著成效。
基于上述結論,本文的政策啟示如下:第一,積極推動地方政府績效考核體制改革向縱深推進,優化地方政府競爭體系結構。為更好地推進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亟須豐富和優化地方官員政績考核的內容和結構,革故鼎新,設置科學的能有效驅動地區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政績考核指標體系;進而弱化“為增長而競爭”在地方政府競爭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強化“為創新而競爭”“為(結構)升級而競爭”“為協調而競爭”“為生態而競爭”等的地位和作用,促進地方政府競爭的良性化、高級化和高效化。第二,各級政府應當充分認識到地方經濟增長目標設定過高可能存在的負面效應,審慎制定短期經濟增長目標。引導和激勵地方政府擺脫對傳統經濟增長方式的路徑依賴,促使其基于自身資源稟賦和發展能力設定符合實際的短期經濟增長目標,提升經濟增長目標制定的科學性和有效性,避免經濟增速設定“過高”和“層層加碼”;進而通過為地方經濟增長留出足夠的騰挪空間,逐步改變地方政府對“短平快”項目的偏好,加大對企業研發投入的支持力度,促進企業創新活動的開展。第三,提高地方經濟增長目標管理與企業創新發展之間的適配度,積極疏通阻礙企業創新活動的堵點。地方政府要進一步增強轉型意識和創新意識,減少和避免對地區經濟的過度干預,通過市場機制促進地區經濟增長與企業創新發展的雙贏。要通過增加創新投入來促進經濟規模增長和質量提升,也要通過經濟增長為企業創新提供更多更好的資源和服務。地方政府應打好財政金融組合拳,加大對企業創新活動的資金支持力度,避免企業通過過度加杠桿等影響企業財務穩定性的行為來籌集研發資金;同時,要營造和完善鼓勵創新的軟環境,積極推進地區技術市場高質量發展,促進企業創新成果高效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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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