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榮剛
【導 讀】現代學術的通史書寫盡管以集體編撰占居主流,但個人獨立成史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學術優勢與魅力。憑借前期的深厚學術積累,《中國小說發展史》無論是宏觀架構還是微觀論述,都在一個嶄新的高度上對此做出了生動詮釋。
中國現代學術起步于晚清,其時科舉停廢,仿西式學堂進行分科教學,由于初創期沒有現成的教材可資參考,教員只能自編講義以供教學之用。加之受西方學術思想影響,致力于本土學術重構的學人亦復不少,故而晚清民國時期出現了一大批通貫性的學術著作。這些著作盡管學術水準參差不齊,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基本由個人獨力完成。此后隨著學術風氣的轉變與研究的日趨精細化,集體合作的統籌編撰模式開始占居主導。即便如此,個人獨力成史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學術優勢。比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中國小說通史著作的第一部,著名小說史研究專家陳平原先生稱:“現有的中國小說史,其整體框架幾乎全部因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而評述具體作家作品,也無不以征引魯迅的論斷為據。一部學術著作,不是靠行政命令而是靠自身的學術品格,統治學界達半個多世紀,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單純埋怨后學不努力沒長進未免有失公允,小說史研究中的‘魯迅時代’之所以不易超越,還在于《中國小說史略》本身的學術魅力。”[1]對于該著的成功,學界言之甚夥,陳平原先生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小說史意識”,即它“把中國小說(尤其是元明清三代的章回小說)的藝術發展理解為若干主要小說類型演進的歷史”。正是這一學術思路的確立,使得小說史的研究終于“擺脫了作家作品點評的傳統方式,走向綜合性的整體把握”。這種獨具個性的學術理念與整體貫通的學術脈絡是集體合作式編撰所根本做不到的。
當然,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成功,理論創新固然重要,但如果沒有背后精審的史料考證為之支撐,恐怕也難以行之久遠。事實上為撰寫《中國小說史略》,他前期所做的準備工作,如《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等,至今仍為治小說史者案頭必備之參考書。可以說正是理論建構與史料考證的兩臻其美,才成就了魯著不易超越的永恒學術魅力,從而令后學有高山仰止之嘆,即使有步武者也鮮能走出它的陰影籠罩。
正是在魯迅史著的延長線上,2019年石昌渝先生出版的《中國小說發展史》,對小說通史的編撰做了更為全面而深入的探索,其學術意義值得充分重視。因不揣谫陋,概言其幾點如下,以管窺天,不足貽笑于大方之家。
學術著作與文學創作不同,它要求研究者要充分繼承前人與吸納同時代人的研究成果,當然這并不是說它僅是一種簡單的綜合性工作,事實上如果沒有研究者自己艱苦卓絕的獨到研究,要想超越前人自是癡人說夢。在這方面,魯迅可以說樹立了典范,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之所以不易超越,其因即在于此。本書作者深知此點,故而在撰寫之前即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首先是文獻整理工作,1993年作為主編之一,影印出版了《古本小說叢刊》,計二百冊;同年開始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于2004年出版,分白話、文言、索引三卷,四百多萬字,是迄今為止最大最完備的一部小說書目。其次是小說文體演進史的梳理,于1994年出版《中國小說源流論》,對小說概念、文體諸要素以及各體小說發生演變的歷史做了全景式的掃描。再次是小說史重要問題的專題研究,如小說現象與歷史背景之關系、話本小說的起源與《水滸傳》《西游記》等關鍵期小說的成書問題、小說類型問題及清代小說分期等。
上述準備工作前后歷時四十余年,有了這樣的積累,本書能夠取得突出的學術成就自是事至必然。該著明顯的創新之處可概括為以下幾點。
一是小說概念及小說發展動力與內在制導機制的重新確立。以往的小說史或據傳統目錄學認為小說在先秦即已成熟,或認為今天的小說概念是從西方舶來的,本書認為這些皆不合實際,并通過明清時期小說理論文字的梳理概括,總結出其時小說概念的三大要點:愉悅性、虛構性及生動性。以此為標準衡量,古代小說的誕生在唐代,傳奇文是其最初形態,唐前小說只是孕育階段,長篇的章回小說與短篇的話本小說才構成古代小說的主體。小說的發展動力及其制導機制受三對矛盾因素的影響,分別為娛樂與教化、史家傳統與“說話”傳統、雅與俗等。這些觀點皆發人所未發,真正解決了小說文體與詩、詞、文之間的根本區別,由此方能很好地說明古代小說獨特姿態及演進路徑的生成原因。
二是以時間為經、類型為緯,文言、白話交叉互動,動態地呈現出了古代小說演進的全景圖像。本書包括開首的“導論”與十編正文內容。第一編“小說的孕育”講志怪、志人小說的演變及其與諸子散文敘事、史傳敘事之關系;第二編“傳奇小說的誕生和發展”講傳奇小說在唐代的發生與演變;第三編“白話小說的興起”講話本小說產生的原因與在宋元的發展;第四編“傳奇小說的演變”講傳奇在宋元明三代的發展演變及其成因;第五編“明代章回小說的成熟和發展”講章回小說勃興的原因及其在明代的發展演變情況;第六編“明代話本小說的發展”講話本小說在明代的發展演變;第七至十編分別論述清初、清前期、清后期及清末小說的發展演變情況。整體框架盡管也沿襲了前人的做法,但獨創之處仍是很明顯的。比如,明清兩個時代,由于二者均以章回小說與話本小說為主體,因此以往小說史論述對二者的框架設計基本相同,但本書設計相差甚大,這主要是二者呈現出的小說史面貌迥異:明代中期以前白話小說基本是一片空白,中期以后才陡然興起,此后的發展延續性較強,故分章回小說、話本小說兩部分即可述清其演變之跡;但清代就不同了,它雖繼明而起,但因受文化政策與社會變遷等因素影響,小說史面貌屢變,只有分期論述方能呈現其演進的動態面貌。另外,對于文言與白話小說的史跡描述,以往小說史主要采用的是分而論之的做法,本書則交叉論述之,以顯示二者的互動與互滲,更符合歷史的本真面貌。如講唐代傳奇文的興起與演變,之后并未緊接著講宋元傳奇,而是先講白話小說的興起及其在宋元的發展,然后再講宋元明三代的傳奇小說。這種設計是相當合理的,唯有如此,才使此三代傳奇小說通俗化的傾向顯得是順理成章的事,小說史也才構成統一的整體,而非人為割裂的碎片。總之,本書既充分借鑒了前人的成果,又根據小說史發展的實際,進行了創造性的發揮,使整體框架設計更適合呈現小說史演進的全景與動態面貌。
三是小說現象與歷史背景的深度融合。小說現象與歷史背景具有極密切的關系,故而描敘小說史發展的歷史真相,此點不可或缺,但以往小說史著的做法大多是泛論社會經濟文化狀況,二者看似有關實則是兩張皮。本書作者認為這是小說史研究難度極高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因此前期均做了深入研究,落實到本書之中,就使歷史背景的描述具有極強的針對性,與小說史現象真正做到了深度融合。比如,第三編講白話小說的興起,歷史背景主要講的是宋代城市制度的變革與瓦子勾欄的出現,這是因為白話小說源于說話技藝,說話既需要有大型的表演場所——瓦子勾欄,同時還要有廣大的消費者,這是唐代城市封閉式的“坊制”所不可能提供的,只有宋代開放式的街市才具備這樣的條件。再比如,第五編講章回小說勃興的社會文化條件,本書主要論述了兩點,一是印刷業的繁榮,二是王陽明心學的興起,前者是章回小說出現不可或缺的物質條件,后者則為士人進入通俗小說創作掃清了障礙,為通俗小說品質的提升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四是小說類型的重新界定與正本清源。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始,小說類型的形成演變就成為小說史敘述的重要方面,由于魯迅未對小說類型做理論的概括,致使此后對它的使用逐漸出現了泛化傾向。本書作者認為這是把小說類型誤解成了題材的分類,小說類型本質上是文學的分類,而不是社會學的分類,因此它雖包含題材,但還有文體、時代等因素。有了這種理論自覺意識,本書在描敘小說類型時,不僅有明確的概念詮釋,而且對小說類型的特征及其源流正變、因循創新均做了清晰的揭示,可以說將小說類型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如公案小說、才子佳人小說及神魔小說等,本書均未將其源頭上溯至先秦或唐宋,而是逐一分析其文體特征,以此揭示其產生的特殊時代,以及相應的文化與文學淵源,當然還包括它在后世的因循與創新等,與此前的小說類型研究有很大的不同。
小說史的本質或者說根本任務是描述小說發展演變的歷史過程,以及總結制約小說發展的內外因素及其相應的歷史規律,這樣寫出的小說史才是接近歷史真相的立體動態圖景。劉知幾曾說史家應有三長,即才、學、識是也。張舜徽認為:“才者,謂氣魄也;學者,謂功力也;識者,謂見解也。惟學之功力深厚,可由勤奮積累之……至于氣魄之大小,見解之崇卑,蓋有天賦存焉,未可以人力爭也。往世名賢之大著作,所以能傳諸百代而不刊者,在其才學識皆有以越乎庸常耳。”[2]對于治史者而言,學無疑是基礎,沒有深厚的文獻基礎與相關研究的深入了解,才、識自是無源之水,但有學而無才、識,則史著只是一堆沒有靈魂的材料堆砌與綜合,不可能有恒久的學術生命力。本書“學”方面的積累自不必說,但更值得注意的則是貫注于全書之中的“才”與“識”。比如,唐前小說,自魯迅以來從未有人懷疑過它們作為小說品質的存在,但本書作者從明清小說的立場出發,雄辯地指出它們只是小說的孕育階段,不是真正意義的小說。而對于文言、白話小說,以往小說史多平行對待,本書則明確表明以白話小說為主體的立場,并以此設計小說史書寫的整體框架。同時對于白話小說史演進的重大問題,本書也沒有采用所謂的學界“共識”,而亦有自己獨到的識見。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的成書問題,以往的主流看法是元末明初,這種觀點產生的結果是章回小說甫一出現就是無法逾越的藝術高峰,《西游記》的成書問題也同樣如此,這種觀點顯然與常理相悖,也不符合文學史演進的一般規律。對此,本書作者經過十余年的潛心研究,最終得出結論認為這些小說的成書時間均在明代中期也即嘉靖以后,從而使小說史的演進擺脫了人為的扭曲,回歸了常態。當然,小說史的書寫除了描畫史跡外,還要對其生成原因做出合理解釋,這就必須對小說史上任何一次波動進行追根溯源的工作。毫無疑問,這也是一項難度極高的研究工作。對此,本書每編開頭均以一章的內容,以針對性極強的歷史背景敘述來闡釋說明此期小說發展演變的內在原因,同時在具體論述小說現象與作家作品時又注意將其放入當下的歷史語境中進行考察,切實厘清小說史演變的前因后果,以盡量逼近歷史真實。所有這些都使本書真正體現了小說史以史為本的著述原則。
當然,對于小說史而言,作家與作品的評述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對此本書的處理方法是以類相從,即總體上以小說類型演進史作為構建小說史的主體框架,在此基礎上再重點評述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同時對那些曾經盛行一時而今天已黯然失色的作品,本書也給予了重視,做了適當書寫。這種點面兼顧的做法可以充分地反映小說史演進的全貌與動態圖景。
一個人無論怎樣努力,其精力都是有限的,因此其所涉獵與研究總會有所偏倚,如此若以一己之力撰著通史,則自然容易詳其所好,而略其所少知,甚至賣什么說什么好,難以做到客觀公正。此乃修史之大忌,易犯且不易自知。對此,本書作者有著極強的自覺意識,這從本書的框架設計中即可看出。以長篇小說為例,書中以一章內容論述的作品僅有《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專章中出現書名但非專論的有《封神演義》《醒世姻緣傳》《歧路燈》《鏡花緣》,這種章節設計實際隱含著作者對作品價值的整體判斷,六大名著為世人公認的古典小說巔峰之作,因此皆以專章論述,次于此的作品則以其為類構成一章,并對其進行專節論述。短篇小說的設計也大體如此,除唐宋傳奇外,專章論述的僅有“三言”“二拍”及《聊齋志異》。除藝術水準的考量外,對于在當年曾盛行一時或在某一方面產生重要影響的作品,本書也給予了一定重視,大都以類相從設專章論述,其中關鍵性的作品則進行專節討論。這些充分體現了著者求真務實的態度,以逼近歷史真相為修史的最高訴求。
中國古代小說數量眾多,文言、白話合起來不下數千部,需要論述的起碼亦有數百部之多,如果論述不加節制,或不注意突出重點,精審論斷,將無法給讀者留下清晰的印象。本書在這方面表現可謂十分突出,如六大名著,以往小說史著在論述它們的藝術造詣時,雖具體論述各有差異,但整體面目基本趨于雷同,本書則注重突出它們各自的主體特點,比如,《三國演義》講其歷史敘事的典范意義,《水滸傳》講其寫人藝術,《西游記》講其奇特的想象與人物塑造藝術,《金瓶梅》講其長篇小說的敘事藝術創新——由單體式結構向網狀結構的轉變,《儒林外史》講其諷刺藝術,《紅樓夢》講其人物塑造與結構藝術,這些論述均為二至三頁的篇幅,既言簡意賅,又凸顯出了各自的特色,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總之,本書充分發揮了個人獨力修史的長處,而力避其局限與偏頗,從而將小說史的書寫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注釋
[1]陳平原.小說史:理論與實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76.
[2]張舜徽.學林脞錄(上)[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9: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