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姝清 山東工程職業大學
2012年10月11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個獲得該獎的中國籍作家。時隔短暫間歇后,莫言創作了新作短篇小說《等待摩西》。2019年4月12日,《等待摩西》獲得第十五屆十月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19年11月16日,《等待摩西》獲得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20年1月,《等待摩西》獲得第六屆汪曾祺文學獎。莫言新作《等待摩西》通過小說男主人公柳摩西的幾度易名:柳摩西——柳衛東——柳摩西,展現了人物內心的信仰隨著周圍環境和自身經歷成長的變化而起伏不定,柳摩西的爺爺柳彼得在柳摩西出走后,置重孫女挨餓而不顧,不知是對現實責任的回避,還是信仰方面的超然,又或是各有一半。只有柳摩西的妻子馬秀美在柳摩西出走后,虔誠而有信心地日復一日地等待,表現出基督精神信仰和東方女性的寬容和堅韌。
《等待摩西》開篇言:“柳彼得是我們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基督教徒……”小說中提到的三個人物的名字取自《圣經》,分別是柳彼得、柳彼得的孫子柳摩西,后一度改名柳衛東,還有柳摩西的弟弟柳向陽,小名馬太。在鄉村社會中,信徒通常采用圣經人物名字作為自己或后代名字,以此寄托救贖期待。
柳彼得中的“彼得”來源于《圣經》中耶穌十二門徒之一——西門·彼得,是耶穌最愛的三個門徒(彼得、雅各、約翰)之一,性格非常剛硬,在耶穌被抓后因害怕三次不認主,后被釘十字架,因自覺不配和耶穌同等,要求倒釘十字架。《等待摩西》中的柳彼得也展現出剛硬的性格,在遭到親孫子柳衛東打耳光時,“柳彼得并沒有遵循上帝的教導,把另一邊腮幫子送上去(馬太福音: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而是張嘴咬斷他一根手指。”(太5:38)柳彼得最終活了一百多歲無疾而終,教徒們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長壽為榜樣,勸說群眾信教。柳彼得和西門·彼得結局倒是具有相似性,歸榮耀于上帝。
柳摩西中的“摩西”來自《圣經·舊約》中的人物摩西。《出埃及記》中記載,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領被奴役的以色列民眾逃離埃及,經歷四十多年艱難跋涉,帶領民眾進入迦南美地,但最后時刻因違反上帝命令沒有吩咐磐石出水,卻用杖敲打出水,未能進入應許之地,在遙望了應許之地后死在山上,上帝親自埋葬他在摩押地。《等待摩西》中的柳摩西與摩西的相似之處是他改名柳衛東后,神秘失蹤了三十年,等到重返故鄉時,仿佛繞行一圈后重新回到了原點,返鄉后的柳摩西執著“討還民族財富”,“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紋,水印,嵌著金屬線,簡直比真的還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好”。可見,柳摩西離家出走的三十年,猶如摩西帶領以色列民眾曠野漂流的四十年,人生已是滄海桑田。
《等待摩西》中的柳彼得、柳摩西等人物身上具有與圣經人物西門·彼得、摩西極其相似的精神品格,這也與他們自身靈魂信仰及精神寄托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信仰方面形成互相滲透、相互建構的作用力。這類小說中的人物通常用取自圣經人物名字的方式來表達救贖期待,一般采用的是《圣經》中的正面人物的名字,如在魚腹中三日三夜的約拿、與神同行三百年的以諾、開創以色列十二支派的雅各,甚至意為甜水的地名以琳,而猶大這類的名字則是要回避的,雖然《圣經》中的人物不止一個叫猶大的。
《圣經》作為基督教的經典,承載著的文學母題,蘊含著的敘事藝術,貫穿著的價值取向和生存關懷,也關聯作用于文學作品中[1]。《圣經》是“文學象征的淵源之一”,《圣經·舊約》中“出埃及”的文學主題作為重要的敘事資源,不僅有著信仰啟示方面的意義,其包含的信仰隱喻也作為文本建構策略被沿用到文學創作中。《出埃及記》講述的是摩西聽從神的旨意帶領以色列民眾走出被奴役的埃及,前往迦南圣地的艱難歷程。神呼召摩西說:“我下來是要救他們脫離埃及人的手,領他們出了那地,到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出埃及記3:8)其不可避免觸及的是“出走”話題。
無論在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構成,還是對人的生存困境關注上,莫言的新作《等待摩西》皆與《圣經·舊約》中“出埃及”文學主題存在著密切對應關系。對這一主題對應關系的關注,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這一文學作品,并挖掘其背后蘊含的精神價值取向和人文關懷。《等待摩西》中柳摩西的出走是通過名字變化表現出來的:柳摩西——柳衛東——柳摩西,貫穿了離去再歸來的生命歷程。小說主人公柳摩西人生中有三次高光時刻:“文革”時期,批判自己的爺爺,然后被其咬斷手指,成為大義滅親的英雄柳衛東;改革開放后,借助東風一躍成為民間企業家,人們口口相傳稱之為柳總;失蹤三十年后,再度回歸,改回本名柳摩西,與教友們相談甚歡。與之相對應的《出埃及記》中的摩西活了一百二十歲:第一個四十年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四十年;第二個四十年是熬煉、流離的四十年;第三個四十年是回歸信仰的四十年。
《等待摩西》與“出埃及”的文學主題相契合,“出走”狀態是離開“此處”而未到達“彼處”的若即若離、惶惶無依的生存和精神困境,成為具有豐富內涵的文學母題,賦予莫言新作一層超越性價值意義。《等待摩西》同時展現了由“出走”而衍生出來的“等待”,對信仰更為虔誠的是柳摩西的妻子馬秀美,“每次做禮拜,她都熱淚橫流,失聲痛哭,她跪在耶穌基督畫像前,往胸口畫著十字,嘴唇翕動著,嘴里念叨著:‘主啊,保佑他吧,保佑這個迷途的羔羊吧。’”馬秀美的虔敬程度猶如《撒母耳記上》中在心中默禱、一心求子的婦人哈拿。哈拿最終等來撒母耳的降生,馬秀美也等來了柳摩西的歸來,成為柳摩西出走后的救贖。弗萊指出《出埃及記》所具有的一種典型的敘事結構,“背叛之后是落入災難與奴役,隨之是悔悟,然后通過解放上升到差不多相當于上一次開始下降時的高度”,而與“出埃及”的文學主題相互指涉的文學文本《等待摩西》也存在著類似的敘事結構,鮮明體現出出走之后“在變化中重復”,在等待中得以救贖的文本特征。
《等待摩西》中信仰表現最為虔誠和堅定的是柳摩西的妻子馬秀美,而馬秀美的歸信,即由非信徒變為信徒,最初的動機是想要二胎,為柳摩西生個兒子,以此籠絡丈夫的心。馬秀美憂心忡忡地說:“主保佑,這一次但愿是個帶把的。”此時的柳摩西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柳總,抽好煙、喝好酒、出門坐飛機,這在20世紀80年代是相當風光的,甚至一度傳言柳摩西要和帶不出門的馬秀美離婚。這和民間普遍存在的“因病信教”的歸信機制——“因大病導致的家庭危機——尋求替代性治療——靈驗驅動——神的揀選”有著相似性。馬秀美的歸信機制主要經歷了以下過程:因暴富導致的家庭危機——尋子替代性維護——靈驗驅動——神的揀選。馬秀美信仰耶穌不在乎需要識字、熟讀圣經,最初只在乎能求得兒子,拴住柳總的心,然后不離婚。對于個體和家庭來說,這是最重要的。
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信仰功利性目的,不僅體現在馬秀美身上,還體現在普通民眾對鄉村信仰的關照上。柳摩西的爺爺柳彼得活過百歲無疾而終,“教徒們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長壽為榜樣,勸說群眾信教,有人皈依,也有人反唇相譏,說柳彼得在集市上吃驢包喝酒,他的孫媳婦馬秀美帶著孩子在集市上撿菜葉子,那孩子看他吃驢包,饞得流口水,他卻視而不見,只管自個吃,旁邊的人看不過去,說:‘老柳,看看你那重孫女饞成什么樣子了,你少吃一個,給她一個吃嘛。’柳彼得卻說:‘我不能夠,她們正在承受該她們承受的苦難,然后才能享平安。’”對于柳彼得的評判,民眾無論皈依還是反唇相譏,更多的是將信仰看作現實生活中擺脫苦難的途徑,缺少對信仰的超越性和神學解讀。
從莫言新作《等待摩西》中不難看出,其創作依舊關注高密東北鄉時代變遷中的人性和日常生活,并不斷尋求突破。“出埃及”文學主題的引入是一次成功的實踐,救贖不是作家處心積慮的文本表現,現實才是。尤其是在人類文明思想和終極精神探討層面,文學作品在觀照真實人生中能夠直面現實,超越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