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純 武漢大學藝術學院
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用一種詩意的方式揭示了真實社會的無序性和人性的真實,突破了中世紀那些被編織的信仰,在黑暗的社會中找到了人性之光。《李爾王》突破了中世紀戲劇對世界的信心,揭示了人生無常,人的結局不依據倫理和信仰而定的道理,展示了人性和悲劇的客觀性。
中世紀的人們認為整個世界都是由神創造的,而這些“創造世界”的神又是由詩人創造的,所以,中世紀的人類社會以及社會制度依托于詩人們用直覺感受編織的信仰。整個社會都相信這個信仰,沒有人懷疑它,人們依據這個信仰來判定好壞善惡而忘記了自己的標準,人們生活在一個倫理的世界、一個由直覺而創造的假想世界。
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突破了這樣的信仰,在中世紀的黑暗中找到了真正的人性,并用戲劇記錄真實的人性,在戲劇中重構生活中的悲劇,借助虛構的事件和跳躍的詩性語言重現客觀存在的人類世界,挖掘人性之光。而這個光不單指人性的美好善良,也包括人性的惡和弊端,正是由于人性包含了如此多而復雜的因素,才是真實生動的,世界才不是被倫理的蒼穹籠罩的具有絕對真理性的世界。因此,莎士比亞的作品在那個依舊帶有中世紀烙印的時代中彌足珍貴。
依據黑格爾悲劇理論,《李爾王》展現的是性格悲劇,具體分為兩個部分。第一是考狄利亞的悲劇,她是美好的,可仍舊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最終失去了生命。第二個是李爾王本身的悲劇。
《李爾王》最為深刻之處就在于它揭示了人類命運和權力之間難以調和的悲劇。權力是會腐蝕人心的,人擁有權力會遭遇悲劇,失去權力也會帶來悲劇。它在文學上提出了一個命題:人類在權力面前總是逃不出一個悲劇的命運。
李爾王最終因為考狄利亞的死而幡然醒悟,在他痛苦表達自己心聲時伴隨著嬰兒的啼哭,這暗示著李爾王的新生,也暗示著考狄利亞對父親的原諒,盡管她此時已經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但通過全劇中考狄利亞對父親的愛的表現,可以參悟到這個事實——她從沒有怪罪過自己的父親。這是筆者認為的《李爾王》的另一重悲劇色彩,即李爾王被世人萬般唾棄,但他在考狄利亞心中依然是偉大的父親。
《李爾王》中考狄利亞的結局是關于人性塑造的現實和中世紀思想束縛的一場博弈。在中世紀的戲劇中,人們習慣了善惡有報的結局。而莎士比亞在他的悲劇中突破了中世紀戲劇對世界的信心,揭示了人生無常,人的結局不依據倫理和信仰而定的道理。在大多數世俗人心中,考狄利亞這樣一個真善美的象征不可以在經受了父親的誤解、忍受了戰爭的痛苦后死去,而她的兩個姐姐狡詐、虛偽、惡毒,卻能在得遍好處后依然毫發無損、不知羞恥地茍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但大部分人知道這是悲劇特有的抒情方式——讓美的事物破滅,讓丑的事物存留。在中世紀,那些造物主的思想、善惡有償的思想每時每刻都在告訴人們:“像考狄利亞這樣的好人,不能死,上帝是不允許的。”這種帶有嚴重宗教神學色彩的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是不能接受悲劇的,因為悲劇一定會帶來現實感的沖擊,而現實感的沖擊會為人帶來真相,讓人更加相信真相,特別是那些被人們用中世紀的思想深深裹藏的不想承認的不美好的真相。真實的人性塑造的是真實的世界,莎士比亞正是從被中世紀歪曲的世界中用悲劇的形式抽離出真實的世界,使人們看到了人性之光。
悲劇的意義不在于讓人們感受到具體故事如何悲慘,更不在于批判某個壞人,或者給人們一個道德的出口去標榜何為正義和真善美。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壞人和好人一樣,只是訴說故事的載體,是展現人的意志的工具,是人性的最真實寫照,好壞善惡都是人性之光,因為它們是真實的。《李爾王》所寫的惡、所表現的善,就像大自然本身一樣渾然天成,讓人看不到可以描摹的痕跡,這正是莎士比亞劇作的偉大之處。莎士比亞通過悲劇故事讓人產生命運的共情,從而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去體會人在命運中的渺小和鼠首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