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石
別的詩人可能悶悶不樂,
平淡無奇、舌頭打結地坐在那里。
——羅伯特·洛威爾
童詩拾遺
大象甩鼻嗡聲問:“管理一個公司,
和給星星開會,哪個更有趣?”
小豬吧唧吧唧拱食,不肯抬頭:
“一樣的,一樣的……”
小朋友忽閃著大眼睛:“星星,星星!”
小狐貍之憂傷,一會兒肉色,
一會兒翠綠。它不想回答這問題。
童詩別冊
童詩,按約定總得有點可愛。
男孩長面包香長長彎角,
女孩,清水中洗過的彩虹模樣——
我們,在溪邊一起蹲下來,
看水草根旁細密、晶亮的蛙卵時,
就不抽象了。更何況越過你
小小肩頭,陽光入水,
它涌動的手掌,貼著蛙卵,
像捧起針尖密集的跳動、膨脹。
孩子們和你我都不可能永遠
抽象。小錫兵,小土獾,
小彈弓的弧度……一起鉆被窩吧,
水會畫夢。水,是夢的血。
夢中的鵝卵石青蛙一樣叫,
女孩的早餐,爸爸煮嫩白豆漿。
另一首童詩,另外一首吧。
夜的迷惑,硬幣一樣,儲存在
逐漸長大的身體里。直到
有一天,我們學會了技藝:
那流水般釘入世界的炸裂、歡暢。
童詩日歷
兔兔在一根孤零零青草旁,
不知怎么下嘴——
她天生小習慣是一吃就吃個滿嘴。
兔兔舌頭細膩,卻沒那么細。
清晨爸爸用電瓶車載兔兔
上學。貼緊爸爸后背,
那里一團將熄的炭火暫時未熄。
兔兔聽到里面一池寒潭
晃蕩的聲音、努力冒泡的咕咕聲。
動物園義務教育功力真深厚,
屋頂覆滿純白貂皮。
兔兔的好同學有:小鼴鼠,
小水蛇,小禿鷲,小貓咪……
“有教無類,勇猛精進”
校訓在作息表上,筆劃狀如荊棘。
班主任,叢林圍獵學特級教師,
享用集賢院專家津貼,
實際上更精于逃逸——
午餐時間,一根孤零零的
青草坐餐盤上,兔兔,無從下嘴。
肚子咕咕叫的兔兔,放學后
沒等來橘色螞蚱電瓶車。
暮色漸合。暮色已忘記是否
吞下了什么,比如兔兔爸爸之類
——暮色舌頭細膩,卻沒那么細。
童詩云圖
雪水沿山坡的一面向土壤里
滲透,另一面,村落的
菌群,陽光撫觸下撐起炊煙紗帳。
我們下山時看見的野牛蹄印,
已不在原來的位置。
什么力量移動了。小土狗
埋頭學習。塵埃,最安靜的微光。
初春道旁,牽牛花必然綻開,
纏濕潤籬笆上。小土狗
不太理解:為何花朵噴涌,
恰好就是村里姑娘畫出的形狀?
入夜,向某處奮勇吹響……
小土狗的神學老師,青瓦屋頂,
此刻額頭的橫紋亮堂堂:
塵世之所并非毫無來由。
星群,在看似不動中飛速旋動,
遠遠地,聯結成虛空中
永遠也望不到邊的蜂巢形狀。
更多的教育,塑造喉嚨。
小土狗朋友千千萬,尾巴都是
船槳;大忠貞,與小憤怒,
皆凝成火焰之鞭:“汪,汪汪……”
雪水,沿山坡一面向土壤里
滲透,我們下山時醒悟:
這山,原是夢中聳立起來的月光。
童詩仿制
鷺鷥的長腿桿細而又細,
全因為精確的熱情
收束著她的身體。不是清瘦,
不是為了探入水田里
螺螄殼之渦線微縫,
而進化出筆直、尖利鐵絲——
或許,強烈的隱秘修士,
絕不允許隨身認識論
贅余,在寬翅星群般扇動時,
從腋下,從氣流翻涌
回環中,膨出一絲一分:
所有氣泡,必須一一粉碎。
似乎沒有任何家禽聽過
鷺鷥鳴叫。小鴨的
嘎嘎聲,連自己都覺得胖胖的。
圓臀部搖搖擺擺呀,
小鴨和小鴨排成一排去
河灘覓食,尤其是溫暖的。
搖擺,小圓臀,河風中
貼著亂草黃石模糊貢獻的部分,
神秘的人性之詩的部分。
小貓咪,默想鷺鷥之飛
與小鴨合體,沙發上團著,
瞳孔里,亮起幽綠的直立松針。
童詩選修
樹枝顫動,貓頭鷹,被一陣
模糊詩意激靈。身子
扭一下醒來?不,白日浮泛,
輕搖適合假寐,不必張嘴輕易換氣。
又清又冽的溪水中,熊爸爸
帶著兩個濕透的寶貝,
剛剛成功地抓到三條細白鱗甲鮮魚。
熊掌上正刺拉拉扭擺呢;
森林更深處,連騷動都具有
滾石質地,黑漿果果汁,
涼絲絲的,粘滿麋鹿好看的嘴唇——
此刻人世,幾個邊緣詩人
聚會結束。數個小時,
他們,忘了向其中一位詩評家
數月前的好行為表達敬意:
濃霧繚繞的懸崖上,救下一輕生者。
他們散去,其中一斑鬢者,
念及于此,將為此羞愧一陣子。
從聚會中歸家的火焰之唇,
將看見抱在一團橘霧中的妻子,
正優雅地忘掉一件事:
丈夫的體檢報告,今天出爐。
他們曾經語調柔暖地討論過可能:
上一次報告中的山河瘡痍,
少許壞習慣,是否會顯示加深——
我們忘掉的參差,氤氳為貓頭鷹
白日睡意。熊寶寶哇哇叫,
掌上好聞的魚腥味,種種痛喜
與水響,正回環成枝頭黑漿果的搖曳。
童詩指紋
“你有松露之變。我有自由,
裸身穿斑點絨厚睡袍,
在自己家地板上,踱來踱去……”
媽媽,帶鎖日記本上記錄著,
小囡囡坐客廳地毯,玩樂高積木。
益智之舉,如一滴淡墨汁,
擴散在看不見的水里。
嗡鳴。各幾何塊體,留囡囡指紋。
囡囡玩積木,時如高人遣興,
嘟小嘴細細問:“媽媽,
可不可以喊這個小鹿‘媽媽呢?
她沖我眨眼,和你一樣好聞。”
橙樹下的黑松露,連同地下
粗野的礦石醒來。媽媽
光錐樣照見過,那時,她還是少女。
“人成年后指紋就僵了,不再
變化。囡囡指紋是暖的,
即使在積木塊上,它還在長,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