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旺盛
前一段時間,重讀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技術哲學》(讓·伊夫·戈非,商務印書館)。這本書以技術為對象,討論了技術的本質及其認識論、方法論,其談論的觸角延伸出當代的一些技術哲學類的專著之外。重讀這本書喚醒了早年間我對詩歌的一部分思考的記憶: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詩人應該怎樣承接人類從田園生活轉向后現代生活的斷裂?
詩歌的世界誕生于農耕時代生活的詩意,也誕生于科學技術尚在沉默之時。中國的詩歌尤其如此。“斷竹/續竹/飛土/逐肉。”八字四言,講述的是上古狩獵生活。這是一個科學技術完全不在場的時代生活。如果我們不絕對化地將“斷竹”也視為一種科技的話。詩歌的視野似乎天然是農業和農耕時代的,這個結論不僅來自這類題材之作浩如煙海的總量,也來自陪同詩歌一起進展的大多是農業時間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說詩歌的視角天然是農業的,并非說詩歌的題材是農業生活本身。中國古代詩歌中也有描寫城市生活的。“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所述說的就是唐代繁華的都市生活。但無論是“火樹”“星橋”,還是“馬”“明月”,其視角仍然是農耕文化的。這肯定不是唐代的都市生活與現代都市生活比起來城市化還不夠充分這個原因造成的。
農耕文明賦予詩人一種靈覺指引。這一切建筑在詩歌的賦、比、興之上,在比喻、象征、通感之上。懷抱著這種稟賦,詩人行走在春花秋月、雨露星辰的人世,像大江大河之中的任何一滴水那樣和諧自然。也正是懷有這樣的基因和血統,即使是當代的詩歌寫作,其總體基調仍然是懷舊、懷鄉式的,相當多的詩人仍然走動在雪花、落葉、香樟樹、河流、季節、遠山等等這樣的農業意象,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馬路、燈光、撲進城市窗戶里的蟲子、電視里的雪豹等這樣的一些后續概念的描摹之中。這是群體自覺的而不是個別現象,也可以很肯定地說,是當下的也是持續到未來的。因為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它會突然中斷,然后毫無征兆地接續到很多人所說的城市生活這個“現代性”上。
靈覺意識是農耕文明對于詩歌的饋贈。東西方皆然。蘭波在其著名的《通靈者書信》中甚至直接將詩人命名為“通靈者”:“我認為(詩人)應該是一個通靈者。”中國古代文論中也有著相近而類似的表述,比如,性靈。劉勰《文心雕龍》:“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隨著詩歌的輪軌進入現代,詩歌寫作者的日常生活背景實現了不同的轉換。比較顯著的改變就是詩人生活的社會已經是一個技術泛化的時代,技術已經深入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技術正以難以估量的速度提高效率,改變著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生活的機械化正在變成現實。
其實,早在這一改變之前,現代詩歌運動已經經歷過悄然的變革。比較重要的變化是詩歌現代性這個概念的確立和推崇。詩歌的現代性的反思應該開始于對浪漫主義和先鋒詩歌的批判。事實上,構成“現代”的一切都是批判的產物,這應該視為一種研究、創造和行動的方式和取向。在很多追求現代性的詩人那里,詩歌的視野也經歷著從昔日的田園生活到現代都市生活的改變。甚至有一部分詩人會認為都市文明比農耕文明更具有天然的現代性。其實,這么看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現代社會的一個重大特點就是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人從鄉村背景轉換到城市背景下生活。但是否都市生活視野的詩歌就天然具有現代性則未必。因為,按照這個邏輯,現代性無疑會指向超級現代的都市乃至于極度化的現代都市。這顯然是荒誕的。其實,以都市生活作為視野,以想象的表現代替現實的表現在先鋒藝術那里已經玩到極致。在先鋒藝術的眼中,一把椅子可以不再是我們看到的椅子,它存在于特定的時空中,可以代表一種無形的力量,一種與靈魂對應的力量,甚至可以直接表現為原子和粒子形式的存在。在包括先鋒詩歌在內的先鋒藝術那里,空間的特性與傳統空間是不同的,無關田園和都市。但我們知道,先鋒大行其道沒過多久,新的存在又出現了,在超現實主義的一代,心理分析對詩人產生了深刻影響,從那時起,“我”的觀念經受了深刻的恐慌,他們所執意表現的是情感的斷裂與間歇。
作為壓縮式現代進程的親歷者,我們可能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在可以想見的某一天,古老的自然連同它的草原、山川、森林、河谷、海洋及其他的自然奇跡一起從未來的詩歌中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線條抽象的城市,是無限堆積著的機器的新奇。當現實像神話一樣改變,是否意味著詩歌的對話者也有了同樣的改變?從前,在詩歌中,我們不僅可以和人交談,還可以和植物交談,和風雪交談,和季節交談,和宇宙星辰交談。我們至少可以以為它們仍然是一個說話者,即使人從來不是它們的對話對象,但詩人卻可以成為它們的鏡子。而在未來的詩歌中,所有神秘的對話者連同詩歌與自然的對話機制一起徹底消失?人只能孤單地和巨大的城市待在一起,而他的孤獨就是千百萬和他一樣的人的孤獨,在技術日益占據著詩人生活空間的同時,詩歌行為只能成為現代技術的應激?
結果顯然不會如此。包括詩人在內的人類,一旦對某種社會現實感到困惑,便會進行反思、修正。人類就是這樣一直在現象的密林中開山辟道,不斷前進的。詩歌也是這樣。詩歌本身就是一個歷史性概念,隨著時代的變遷,其內涵、外延也在發生變化。中國現代新詩就是在古今中外文學思潮的交匯中不斷撞擊、對流,以實現其自身的調整與重構。西方詩歌尤其如此。在現代社會地理轉型、經濟轉型、文化轉型的背景下,現代化給全人類社會帶來了普遍的失落和矛盾。受現代性裹挾和影響,從鄉村到城市的人口流動造成大量鄉村家園的被棄成為一個世界現象,只不過在不同的國家,這種變化有時間的差別而已。在西方的美國,現代詩歌中的視野同樣經歷了從鄉村到城市又回歸鄉村的歷史變遷,只不過這種變遷的開始比我們早了100年。這種回歸,揭示了對農耕文化和倫理的熱愛,對田園牧歌式鄉村生活、家庭、經濟模式的留戀是一種世界性的詩歌情懷。從大量的詩歌寫作實踐來說,對城市化負面后果的擔憂,對現代科技進步和城市生活接受的同時,人們也對現代性進行著反思。現代詩歌的這種矛盾進一步彰顯了現代性的復雜性。也說明了詩歌的現代性并非單一地指向都市,指向絕對化的都市生活,指向都市無限擴張的“未來”。因為,根本沒有跡象表明,人類的未來就是絕對化的都市,也許,反都市的或者升級版的鄉村更有可能成為人類的未來。現代性并不單一地指向未來,墨西哥詩人奧·帕斯在《對現時的追尋》中曾有過總結:“現代性與現時是混在一起的,或者確切地說,現代性產生現時:現時是現代性頂端的最美的花朵”,“現時是三種時間(過去、現時、未來)的交匯點”。
其實,在眾聲喧嘩的當下,詩歌的現代性幾乎成了一個無法交談的話題。但我們在認同現代性的遴選機制的必要性的同時,不能否認鄉村的、古典的、中國性的事物背后同樣潛藏著巨大的現代性。詩歌寫作,與其在技術應激、失語、焦慮的語境下舉步不前,不如重新接續田園的和古典的、中國性的情懷,因為這同樣能找回詩歌發展的原生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