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關系管理視角的醫患會話不禮貌話語研究

胡宗兵 呂新博

[1.山東第一醫科大學（山東省醫學科學院） 山東 泰安 271016；2.山東農業大學 山東 泰安 271018]

長期以來，不禮貌話語被認為“處于人類言語行為的邊緣”[1]105，是“禮貌話語的語用失誤”[2]，因而其相關研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自Culpeper[3]和Bousfield[4]以來，不禮貌話語逐漸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并成為語用學研究的焦點話題之一。近年來，隨著語用學研究的深入推進，人際語用學作為社會語用學的一個分支日益發展壯大，言語交際中的人際問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特別是醫患語境下的人際問題更是引起了學者們的極大興趣。本文基于Spencer-Oatey[5-7]人際關系管理理論框架，以流行美劇《豪斯醫生》中醫患會話為語料，探討醫患互動中不禮貌話語對人際關系管理的影響及其語用傾向，為緩和醫患矛盾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不禮貌話語概念界定

不禮貌話語的概念界定是一件復雜的事情，學界對此爭辯由來已久，仍未能達成意見一致，但學界普遍接受的觀點是不禮貌不是鑲嵌在詞匯語義上面的標簽，沒有哪種言語形式本身就是不禮貌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Leech將不禮貌界定為“一種邊緣行為”，因而其相關研究未給予充分的重視。隨著不禮貌研究的深入發展，有些學者[8-10]基于經典禮貌理論和面子理論[11-12]，把不禮貌稱為“粗魯”（rudeness），認為粗魯才是禮貌的對立面；而另一些學者[13-15]基于交際“意圖”（intention）這一不禮貌界定的核心概念，把不禮貌看成特定語境下一種有意的面子沖突加劇（face-aggravation）行為；還有一些學者[16-17]認為交際參與者對話語的主觀判斷是決定話語是否不禮貌的主要因素。

然而，在國內，針對漢語語境中不禮貌話語的探討還不充分，這也是中國學者亟須解決的課題之一。為此，許多中國學者做了大量的嘗試和努力。楊子、于國棟[18]將言語不禮貌界定為直接或間接損害了在場人（不包括說話人自己）的面子，引起尷尬、不愉快等社會不和諧局面產生的話語；而張大毛[19]則把不禮貌話語界定為在一定條件下與言語規范相違背的話，是基于交際雙方所推定的彼此之間語用距離的一種不適應性，且具有動態性、相對性，既可體現反面又可體現正面的交際價值；李元勝[20]探討了韻律對于不禮貌話語意義構建的作用，并把不禮貌話語定義為交際互動中，發話人在交際目的的驅使下，使用對受話者的權利和利益構成威脅和損害的言語，或者讓受話人產生不愉快，從而導致言語沖突和不和諧發生的言語。

鑒于本文研究目的、研究設計以及研究所需，為了使不禮貌話語這一概念更具有操作性，本文從發話者的角度出發將不禮貌話語定義為在一定言語交際互動中，交際參與者為了實現特定交際目的而故意實施的、威脅對方面子的言語行為，這種言語行為可以通過反問、命令、威脅、詈罵、譏諷、消極評價、直面否定等話語形式實現，具有明顯的和諧—挑戰語用取向。

二、理論框架：人際關系管理理論

針對面子理論和禮貌原則存在的不足，Spencer-Oatey[21]提出了人際關系管理模式，這是一種具有普遍解說力的人際語用模式[22]1，是對面子理論和禮貌原則的有益補充。傳統面子理論和禮貌原則更加關注交際的個體、自由與自治以及損/益關系等問題，因而忽視了人際視角和社會視角對面子、禮貌的觀照，這顯然存在不足之處，因為，任何語言都有兩大基本功能：傳遞信息[22]1和維護人際關系[23]。人際關系管理理論以人際關系管理為出發點，更加強調交際互動中的人際關系問題，探討交際參與者如何用語言建立、維系、改變人際關系或者社會關系。

人際關系管理理論認為人際和諧管理涉及兩個主要內容：面子管理（face management）和社交權管理（sociality rights management）。在Spencer-Oatey看來，面子管理又包括素質面子（quality face）和社交身份面子（social identity face）兩方面的內容。前者主要涉及交際者的智能、能力、外表等個人素質及個人自尊，后者更加關注交際者的個人社會身份和角色。社交權管理包括交際主體之間的平等權（equity right）和交往權（association right）。前者主要涉及交際主體間的平等問題，交際一方不應被另一方驅使、命令、利用等，后者指的是交際主體有權力參與交際，包括交際參與和交際漸離，情感參與和情感漸離兩個方面的內容。

三、人際關系管理視角的不禮貌話語分析

Spencer-Oatey提出的人際關系管理理論是語用學發展的最新理論成果，是對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理論和Leech禮貌原則的有益補充和發展。下面結合語料，從面子管理和社交權管理兩個方面分別論述醫患人際互動中不禮貌話語對人際關系管理的影響。

（一）不禮貌話語與面子管理

1.不禮貌話語與素質面子

根據Spencer-Oatey的觀點，素質面子涉及交際參與者個人自尊（如能力、智力、外表）等方面的素質，任何人都有被別人積極評價的愿望。不禮貌話語則是對交際參與者素質面子的威脅，或者是負面評價。

例1：

[Context:Rebecca is a teacher of a class of 5 year olds.She falls down.She is diagnosed with brain tumor,and then with vasculitus,and then with parasites—tapeworm larvae.But Rebecca doesn't want any more treatments.She doesn't want any more experiments.She wants to go home and die.][Cut back into Rebecca's room,it's nighttime and House enters.]

01 House:[To nurse]Will you excuse us,please?[Nurse leaves]

02 House:I'm Dr.House.

03 Rebecca：It's good to meet you.

04 House:You're being an idiot.Ahem.[Pause]You have a tapeworm in your brain,it's not pleasant，but if we don't do anything you'll be dead by the weekend.

05 Rebecca：Have you actually seen the worm?

06 House:When you're all better I'll show you my diplomas.

一般來講，初次進入交際時，交際參與者往往都會使用禮貌用語問候彼此，如在例1中，患者Rebecca首次遇見House醫生。患者Rebecca在03行話輪中使用禮貌用語“It's good to meet you”和House醫生打招呼，旨在建立、維護或提升交際參與者之間的人際關系。而House醫生在04行的話輪中并未以禮相待，而是使用詈罵話語“You're being an idiot”，甚至使用具有威脅性的話語“if we don't do anything you'll be dead by the weekend”，是明顯具有面子威脅的言語行為。在本例中，患者被一次次誤診后（先是被診斷為腦瘤，后被診斷患有脈管炎，最后被確診為腦部有絳蟲寄生幼蟲），Rebecca在05行話輪中使用反問句“Have you actually seen the worm?”以此來質疑House醫生的診斷結果的準確性。人際交往互動中，反問句的使用存在語用理據，旨在實現特定的語用價值，具有表達說話人不滿情緒、疑惑等語用功能。[24-25]很顯然，05行話輪中的反問，凸顯了患者Rebecca對這種診斷結果的質疑，以及對House醫生診療能力的懷疑和不滿，是對House醫生素質面子的威脅。患者Rebecca的這種反問招致House醫生的反駁“When you're all better I'll show you my diplomas”，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診斷能力，試圖維護自己的素質面子。

2.不禮貌話語與社交身份面子

社交身份面子指交際參與者從社交角色或群體角色出發，希望得到別人認同與尊重的個人價值和公共價值的基本愿望，涉及說話人對此的判定和評價。

例2：

[Context:Orange Guy（the patient）was playing golf and his cleat got stuck.It hurt a little but he kept playing.The next morning he could barely stand up，which brought him to doctor House.][House takes out his pills.]

01 Orange Guy:What's that? What are you doing?

02 House:Painkillers.

03 Orange Guy:Oh，for you，for your leg.

04 House:No'cause they're yummy.You want one? It'll make your back feel better.

[Guy nods and House gives him a painkiller]

05 House:Unfortunately,you have a deeper problem.Your wife is having an affair.Orange Guy:What?!

06 House:You're orange，you moron! It's one thing for you not to notice,but if your wife hasn't picked up on the fact that her husband has changed color,she's just not paying attention.By the way,do you consume just a ridiculous amount of carrots and mega-dose vitamins?

在例2中，患者Orange guy因腿部疾病而就醫。在此診療語境下，Orange guy和House在進入人際互動之前的社交身份（患者和醫者的社交身份）是確定的。兩者的這種社交身份希望得到彼此的尊重和認可。然而，House醫生在05行話輪中說患者Orange guy遇到了大麻煩了，因為他的妻子有婚外情（“Unfortunately,you have a deeper problem.Your wife is having an affair”），揭露患者個人隱私，這與患者疾病的診療沒有多大關聯，而且讓患者Orange guy感到蒙羞尷尬。

同時，我們注意到在06行的話輪中，House醫生使用了具有明顯面子威脅的詈罵話語“You're orange,you moron!”，是不禮貌引發語。在例2中，無論是House醫生揭露患者Orange guy妻子的外遇，還是在和患者人際溝通中使用詈罵語，都未能基于Orange guy作為患者這一社交身份出發進入醫患溝通，未能構建出House作為醫生這一社交語用身份，從而改變了兩者的社交身份，威脅患者的社交身份面子，進而產生了不禮貌話語，不利于兩者之間和諧關系的構建。

（二）不禮貌話語與社交權管理

1.不禮貌話語與平等權

根據Spencer-Oatey的觀點，平等權涉及他人對交際參與者的個人考量。任何交際參與者都有被平等、公平對待，不被驅使、命令以及不被利用的基本愿求。平等權又包括損益—受益（costbenefit）和自主—控制（autonomy-control）兩個主要組成部分。平等權是實現人際良性互動的首要條件，是實現人際和諧的基本前提。

例3：

[Context:Joey,the main attraction feels dizzy and falls down to the ground,which bring him to hospital.The doctors get him checked.]

01 Chase:The blood tests show you have Hepatitis C.It's a virus that infects the liver.

02 Bill:No way.

03 Chase:Well,it's not all bad news.It can often be cured,and even if not,it's manageable.

04 Bill:How'd my brother get this?

05 Chase:Usually it involves the exchange of bodily fluids,the，uh—

06 Bill:Bodily fluids,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07 Chase:There are many ways the virus can be transmitted.Sharing needles，blood transfusions—

08 Bill:Hey![He gets up and points his finger in Chase's face.]Nobody talks to my brother like this,okay?

09 Chase:Fine.I've no idea how he got it.But he has Hepatitis-C.We're going to start him on Interferon—[Bill slaps Chase across the face.]

10 Bill:He doesn't have it,don't mention it again,don't treat him for it.

[Chase flips his hair out of his eyes and looks mad,but does nothing.]

在例3中，患者Joey在血檢之后被診斷患有丙型肝炎。醫生Chase在05行話輪中通過使用間接言語策略解釋了Joey感染丙型肝炎的可能原因。間接言語行為總是和禮貌聯系在一起，因為間接言語行為的人際語用功能之一就是使話語聽起來更加禮貌，更有利于和諧人際關系的構建，因為它可以緩和直接言語的語用力度。但間接言語行為也未必總是會產生禮貌，因為間接言語行為除了和一系列不同的人際現象有關[26]，還與語境、受眾等變量密切關聯。在例3中，“體液”和“共享注射針頭”這種間接指示語意味著患者Joey與他人有性接觸、吸毒等丑陋惡習。然而，在不禮貌話語中，話語的間接程度和其禮貌程度之間可能存在著負相關，也就是說，話語間接程度越高，其不禮貌程度可能也會越高，甚至會導致人際沖突，這一點可以從上面的例子得到證實。07行話輪中的間接話語直接導致了08行患方的不禮貌回應，進而引發了09行的肢體沖突，違反了交際參與者人際互動中的平等權。

值得注意的是，患方家屬Bill使用了大量的祈使句（如02行、08行以及10行）以增強話語的驅使性。醫患語境下，醫患雙方是平等的，但患方Bill祈使句的使用使得患方受益，而醫方損益。同時，祈使句的這種驅使性是對醫生自主性的威脅，因為諸如要求、命令等話語形式是人際敏感言語行為，極易導致不禮貌，進而影響人際關系。由此可見，不禮貌話語是對交際主體平等權的違反，不利于人際和諧構建。

2.不禮貌話語與交往權

根據Spencer-Oatey的觀點，交往權指的是交際參與者在與他人保持人際關系中有與他人進行交往的權利，涉及互動參與和情感參與兩個方面的內容。

例4：

[Context:Brandy starts up the music again.John,a musician，starts to play the trumpet on his cue.After a few beats he starts to look uncomfortable,and then starts coughing.He drops his trumpet,and Cora rushes to him,who cannot breathe，coughing.Then he is rushed to hospital.]

01 Foreman:Well,Dr.Hamilton—（interrupted）

02 John:Great guy.Really smart doctor，but his treatment obviously isn't working.Do you think I'm gonna die here,or you think I'm gonna get to go back home first?

03 Foreman:An MRI would give us a better idea—（interrupted）

04 John:An MRI? Come on.For pneumonia?

05 Foreman:Well,Dr.House thinks we should test for—（interrupted）

06 John:House?Yeah,I heard about him.Obsessive son-of-a-bitch?

07 Foreman:[chuckling]That's him.

08 John:So,who do you think is right? Hamilton or House?

在例4中，我們發現Foreman醫生連續三次（01、03和05行話輪）被患者John打斷。言語打斷作為話語交際中常見的一種語言現象，指的是交際者為了取得發言權而試圖與說話人爭搶話輪的語言現象。[27]言語打斷是對受話者正面面子和負面面子的威脅，是一種不禮貌策略，更是對交際參與者交往權的否定和剝奪。如01、03行的話輪中，患者John并沒有讓Foreman醫生把問題說完，而是強行阻斷Foreman醫生的話語交際，剝奪交際者參與者Foreman醫生的交往權。我們還發現，患者John打斷Foreman醫生的言語不但爭搶了話輪，還改變了話題發展方向。如在01和05行話輪中，Foreman醫生說Hamilton 醫生和House醫生建議做某方面的醫學檢驗，而在02和06行的話輪中患者John把話題轉向對Hamilton 醫生和House醫生的個人評價。由此可見，言語打斷是“對發話人完成話輪建構單位這一權利的否定，是一種典型的不禮貌言語行為”[28]，是對人際關系管理模式中有關交際參與者交往權的違反。

同時，在例4中的醫患溝通中，患者John在06行話輪中還使用了詈罵語（Obsessive son-ofa-bitch）。詈罵語是潛在的人際沖突引發語，具有拉大交際參與者之間社交距離的語用效果，進而產生人際情感分離，阻礙了正常的人際互動交流，這就違反了人際關系管理中交往權的原則，屬于人際和諧—挑戰的語用現象。

四、結語

本文基于流行美劇《豪斯醫生》中醫患會話語料，對醫患會話中不禮貌話語進行人際語用分析，認為醫患會話中不禮貌話語是對人際關系和諧管理中面子管理和社交權管理的違反，具有人際和諧—挑戰語用傾向，對良好醫患關系的構建具有破壞作用。

不禮貌話語作為人類自然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廣泛存在于人際溝通中，理應得到學界研究者的重視。在日常的人際交往中，人們使用語言不僅僅是為了傳遞信息，更重要的是以言行事，旨在建立、維系、提升或損壞人際關系。言語交際參與者的話語選擇會對人際關系產生重要影響，而交際參與者對不禮貌話語的選擇往往會導致人際沖突，不利于人際和諧的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