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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自由主義對民主的“規訓”及其困境*

2021-11-24 15:50:30郭中軍
社會科學 2021年6期

郭中軍

美國的“特朗普現象”與西歐新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引發了人們對當今民主政治與民粹主義關系的關注。不僅后發國家易于滑入民粹主義政治的陷阱,即便在成熟的西方國家,民粹主義現象也是揮之不去的陰霾,以至于一些學者認為,“民粹主義在全球崛起”。(1)Benjamin Moffitt,The Global Rise of Populi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在這些民粹主義運動中,民粹主義者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援引“人民主權”的話語,訴諸“至高無上的人民”,反對建制化的政黨或政治精英,要求直接兌現民主的承諾,提出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合法性問題”。這不僅挑戰了西方主流的民主價值觀,(2)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47,No.1,1999.更凸顯了民主與民粹的內在糾纏與深層勾連,重新厘清民主與民粹的關系勢在必行。(3)Jan-Werner Müller,“‘The People Must Be Extracted from within the People’:Reflections on Populism”,Constellations,Vol.21,No.4,2014.

一、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概念與文獻述評

在社會科學中,民粹主義是一個難以界定的模糊概念,帶有不同的語境語義,缺少可以捉摸和一致認可的內涵。在國外學術界,有三種民粹主義理論較有影響:一是政治邏輯理論,將民粹主義理解為一種政治邏輯,即建構人民,甚至將其等同于民主;二是政治策略理論,將民粹主義界定為通過反建制訴求、自上而下的動員而獲得并運用權力的政治策略;三是概念化理論,強調民粹主義概念相對于民粹主義理論的優先性,側重于概念的源起、理論前提等。(4)Carlos de la Torre,eds.,Routledge Handbook of Global Popu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9,p.31.

(一)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

鑒于民粹主義是一種“弱核心”或“核心稀薄”的意識形態,(5)Koen Abts and Stefan Rummens,“Populism versus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55,No.2,2007.民粹主義的最小定義是一種以平民為本位、極其崇尚人民、帶有反精英主義的價值觀。崇尚人民并不必然構成民粹主義,民粹主義在極其崇尚人民的同時,更是建構了人民與精英的二元對立關系。(6)郭中軍:《價值觀與經驗現象:民粹主義概念的尷尬及其重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那些信奉、持有、運用或踐行民粹主義價值觀的政黨、政治人物等,則可稱為“民粹主義者”(Populist)。(7)值得注意的是不像自由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很少有政治家或政黨自認為是“民粹主義者”,對他們中的一些人而言,“民粹主義者”這一稱謂不啻于一種冒犯,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之作學理分析。在現實政治中,“民粹主義者”包括政黨、政治家、知識分子甚至平民本身,其中,政黨或政治家的民粹主義較為多見,他們訴諸人民(平民)、動員“人民”(平民)介入政治過程,形成了紛繁復雜的“民粹主義現象”。本文所指的民粹主義是一種特定語境或特定場景下的民粹主義,即“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它彰顯了民粹主義者對民主及其實現路徑的特定認知。本文以英國學者瑪格麗特·卡農范(Margaret Canovan)的民粹主義定義為基礎,將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界定為一種訴諸“人民”反對建制化權力結構、精英主義價值觀及其他支配性觀念的現象。(8)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47,No.1,1999.概言之,這種民粹主義具有四大“結構性特征”:

第一,訴諸“至高無上的人民”。民粹主義者聲稱,他們的合法性來自為人民代言,而非為特定的階級服務。在他們看來,“人民”是民主的最高權威。與此同時,民粹主義者還建構了“人民”的對立面,即分化人民的腐敗政黨、竊取人民權力的政治精英、破壞人民正宗性的外來族群。

第二,反對建制化的權力結構與支配性的價值觀念。民粹主義者以“人民”的名義行事,不僅反對建制化的權力結構,而且還反對精英主義價值觀,矛頭不僅指向了政治、經濟機構,而且還指向了學術、媒體界精英人物。

第三,運用簡單、直率、平民化的溝通風格。與傳統主流政客不同,民粹主義者反對官話、套話,倡導簡單(Simplicity)與直率(Directness)的語言風格;反對神秘主義、暗箱操作與繁瑣程序,討厭那些只有專家才理解的專業術語;反對精英的專業治理,傾向于將復雜的社會政治問題及其解決方案簡單化。

第四,依賴激情的政治動員。民粹主義者拒絕僵化的體制結構,倡導草根階層的自發行動,推崇領袖與支持者的親密關系。因而,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不是普通的、常規的政治,它帶有類宗教的信仰與激情,強調民眾對魅力型領袖的忠誠,這種信仰與激情將“沉默的大多數”動員起來,急劇地投入政治,以“重構政治”或“拯救國家”。

在表現類型上,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主要是政治家或政黨的民粹主義運動,這些政治家、政黨以極其平民化、反精英、反建制的姿態出現,直接訴諸“人民”反對建制化的政黨和處于支配地位的價值觀念,有時夾雜著種族主義或排外主義。雖然訴諸人民幾乎是民主社會的普遍現象,每一個政黨、政治精英在選票驅使下都會不同程度地討好、奉承、迎合人民,都會關切人民疾苦、傾聽他們的心聲,但民粹主義者更加注重運用“人民”的修辭以建構“人民”的對立面。正如一些學者所言,訴諸“人民”就像民粹主義的基本外殼,其他要素則填充其中并使其充滿:當反精英要素填充其中時,便形成了“反精英的民粹主義”(Anti-elitist Populism);當排外性要素填充其中時,則形成了“排外的民粹主義”(Excluding Populism);當反精英與排外主義這兩個要素兼有時,則構成了“完全的民粹主義”(Complete Populism)。“完全的民粹主義”通常為極右翼民粹主義活動家所有,而“反精英的民粹主義”主要為左翼民粹主義活動家所有,“空的民粹主義”(Empty Populism)則是任何民粹主義的共同特征,同時也是現代政治話語的組成部分。(9)Toril Aalberg,Frank Esser,et al.,eds.,Populist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Europe,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17,pp.334-335.

(二)民主與民粹的關系:相關研究及其不足

對于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現象,國內外學者的相關研究更多地聚焦于“民主”與“民粹”的關系?;谶@些文獻,“民主”與“民粹”的關系大體可歸結為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并行對立關系。簡·維爾訥·穆勒(Jan-Werner Müller)將民粹主義界定為對代議民主制或自由主義民主的某種偏見,即認為它是不民主甚至是反民主的。在穆勒看來,民粹主義是民主的畸形產物,是對民主的一種挑戰與威脅。(10)Jan-Werner Müller,“‘The People Must Be Extracted from within the People’:Reflections on Populism”,Constellations,Vol.21,No.4,2014.國內學者劉瑜也提出,民粹政治與民主政治雖然都以民意的合法性作為核心話語,但其根本分野在于對民主認知或理解的不同:前者理解的民主是一種“一元式民主”,即將“民意”視為一個整體的、至高無上的“人民意志”;而后者理解的民主則是一種“多元式民主”,即認為“民意”是多元、具體、有差異甚至相互對立的。(11)劉瑜:《民粹與民主:論美國政治中的民粹主義》,《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0期。

第二,張力共生關系。英國學者瑪格麗特·卡農范從民主的內在張力剖析民主與民粹的共生關系。在卡農范看來,現代民主包含了“救贖”(Redemeptive)與“經驗”(Pragmatic)兩個面向。民主的“救贖”面向賦予人民以救贖的想象,人民權力觀念處于救贖想象的核心,它追求自然親近,反對政治疏遠,帶有強烈的反制度沖動;民主的“經驗”面向則與之相反,它只是一種政府治理形式,是和平處理社會沖突的一種機制,依靠制度與法治,而制度與法治必然產生政治疏離。卡農范提出,正是民主兩個面向之間的張力為民粹主義現象的頻發提供了滋生地。(12)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47,No.1,1999.

第三,同源競合關系。穆德等學者將民粹主義置于自由主義民主的具體場景中,透視民主與民粹的競合關系。在他們看來,民主最確切的定義是人民主權與多數人的統治,在這個定義上,民主可以是直接的,也可以是間接的,可以是自由主義的,也可以是非自由主義的。然而在當今世界,民主這一術語事實上指稱自由主義民主而非民主自身。他們認為,民粹主義本質上是民主的,它不是與民主本身相對的,只不過與當今世界占支配地位的自由主義民主相抵觸。因為,民粹主義者堅持認為,沒有什么可以限制“人民意志”,他們從根本上拒絕多元主義,因而也排斥少數人權利以及對少數人權利的制度保障。(13)Cas Mudde and 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Popul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80-81.

第四,基因轉化關系。國內學者叢日云指出,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根本區別不在于訴諸人民的最高權威與正當性,而在于它訴諸人民的平民尤其是底層平民,以他們來代表“人民”。民粹主義者在極其推崇平民尤其是底層平民的同時,也將他們的價值、文化、生活方式推向極致,否定甚至排斥其他群體的道德、價值與正當性。他認為,民主制度本身內含了民粹主義的基因——平等主義與個體主義。平等主義和個體主義雖然是民主成長、繁榮的強大動力,但它們的極化發展也使民主滑向民粹主義。平等主義的泛化、個體主義的放縱、大眾民主的并進,構成了民粹主義的生成理路。(14)叢日云:《從精英民主、大眾民主到民粹化民主——論西方民主的民粹化趨向》,《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9期。

綜上所述,國內外對民粹與民主關系的研究,較多地將民主等同于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側重于對民粹主義與現今自由主義民主的嚴格區分,傾向于將民主社會中的民粹主義現象界定為與自由主義民主相對立并對其構成挑戰甚至威脅的變態政治,而對民粹與民主盤根錯節的內在聯系甚至同源性的研究卻相對不足。穆勒雖然洞察到民粹主義是對自由主義民主的偏見,即認為自由主義民主是不民主的甚至是反民主的,(15)Jan-Werner Müller,“‘The People Must Be Extracted from within the People’:Reflections on Populism”,Constellations,Vol.21,No.4,2014.但沒有注意到民粹主義與“純粹民主”本身的同源性,沒有發現對自由主義民主的偏見恰恰是“純粹民主”的題中之義。即便是瑪格麗特·卡農范,也只是從民主的內在緊張關系透視民粹主義現象的頻發之源,她仍然將民粹視為外在于民主的事物,并未認識到或不愿接受“救贖民主”本身正是民粹的化身。(16)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47,No.1,1999.穆德、叢日云等學者在民主與民粹內在聯系的研究上獨樹一幟。不過,穆德只看到了民主與民粹的同源性,并未認識到民粹本是民主的內在基因。叢日云雖然指出了民主的“民粹基因”,但他將這種“民粹基因”簡單地歸結為“平等主義”與“個體主義”卻值得商榷。(17)郭中軍:《民粹主義與現代民主的糾纏——與叢日云教授商榷》,《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12期。

筆者認為,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現象凸顯了民粹主義與自由主義對民主及其實現路徑的認知殊途,實質是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兩種價值觀念的分野與碰撞。理解民主與民粹的糾纏之因,洞察民粹主義現象的頻發之源,不能僅僅局限于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的分野,更要考察“民粹主義民主”與民主自身(亦即“純粹民主”)之間更深層次的淵源?!凹兇饷裰鳌币话銓叛诺涿裰?,強調“人民的統治”,天然地排斥代議制與精英主義,已然內含了民粹的基因與沖動。當今西方民粹主義者的政治話語更多地代表了本原民主的意識形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我們還民主以本來面目時就會發現,民粹不是外在于民主的、與民主并行的東西,而是內在于民主、深嵌于民主的基因。在當今民主已經成為不容置疑的意識形態與政治正確的情景下,民主本身所內含的民粹基因反被遮蔽。近代以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確立與發展,一方面體現了自由主義在制度層面對這種民粹式民主的警惕、防范與“規訓”,另一方面在價值層面又難以回避古典民主的價值關懷。如果說古典民主更多地強調民主的“純度”與“深度”,那么自由主義民主則更多地關注民主的“質量”與“效率”。盡管自由主義對民主的“規訓”較大程度上規避了民粹式民主的沖動及其非理性,但民粹的基因仍然蟄伏于西方民主之中,與其此消彼長,并在特定條件下催生民粹主義現象,對自由主義民主發起挑戰。

二、古典民主中的民粹基因

正如前文所言,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現象不僅彰顯了自由主義與民粹主義對民主及其實現路徑的觀念分野,同時還表明了民粹與民主更深層次的淵源。

(一)古典民主:“人民的統治”

根據民主理論家羅伯特·達爾對民主發展歷程的考察,民主作為一種思想與實踐,在人類歷史上經歷了多次變遷與重構。(18)[美]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曹海軍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首先是古雅典民主的出現,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民主政體,也是民主的最早源起。其次是古羅馬共和政體的問世,它在較大程度上是對古雅典民主政體的批判式繼承,在經歷漫長的中世紀之后,這種共和政體在意大利城市共和國得到了復興。再次是代議制政府的理論與實踐,代議制與民主程序的結合是人類政治制度的一大創造,它重構了民主的形態,重塑了人們的民主觀念。最后是政治平等主義的邏輯,它推動了公民權利的擴大,尤其是選舉權的普及,迎來了大眾社會的到來。因而,作為一種政體誕生以來,民主本身的內涵不斷形塑,民主的思想與觀念也相應地不斷重構。

作為現代民主之濫觴,公元前5世紀的古雅典民主是人類社會出現的最早的民主政體,也是本原的民主或原生的民主,考察民主與民粹的深層關系,最好以此為原點。從詞源上看,“民主”(Democracy)一詞源于古希臘語“demokratia”,“demos”意即“人民”,“kratia”意即“統治”。因而,“民主”原意即“人民的統治”,體現了對“人民”政治主體性的認可。與歷史上曾經出現的君主制(一人的統治)和貴族制(少數人的統治)不同,民主制代表了一種多數人(人民)的統治。

“人民的統治”并非對本原民主單純的望文生義,作為現代民主思想與實踐的真正源起,古雅典民主正是“人民的統治”的生動實踐。在古雅典,公民大會是城邦最高決策機構,所有年滿20歲的男性公民通過公民大會作出重要決策或制定法律,直接參與城邦的統治。公民大會每年要召開40余次會議,對城邦事務行使不間斷的決策權。古雅典雖然也有法庭,但自梭倫改革以來,司法審判的權力主要由公民掌握,法庭由各階層的公民共同組成,如果有公民對執政官的決定不服,可以向法庭提出上訴。(19)[英] 約翰·索利:《雅典的民主》,王瓊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6頁。由此可見,古雅典的司法也較大程度上體現了“人民的統治”。除此之外,古雅典每年約有一千多個官職可由公民出任,任期一屆,少數通過選舉產生,多數通過抽簽決定,每個公民幾乎每年要擔任數個公職,多數人會成為五百人議事會的成員。(20)[美]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曹海軍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伯里克利在一次偉大的演說中曾自豪地稱贊這種民主:“我們的制度之所以被稱為民主政治,因為政權是在全體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數人手中?!?21)[古希臘]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上),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47頁。

當我們還原民主的本來面目時會發現,民主的確切定義應該是人民的統治或多數人的統治,在這個最小定義基礎上,民主可以是直接的,也可以是間接的,可以是自由主義的,也可以是非自由主義的。(22)Cas Mudde and 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Popul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80.相對于自由主義民主,本原的民主是一種直接民主而非代議制民主,追求人民權力的一元獨大而非權力的多元共治,具有公民資格的排他性而非包容性。自由主義民主并非對本原民主的簡單承繼,并非將“人民的統治”簡單地應用到現代民族國家,而是對本原民主“規訓”后所形成的一種新的統治模式,或許稱之為“共和政體”更為準確。(23)王勝強:《論現代人的自由》,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3頁。

(二)“人民的統治”:民粹沖動與暴民政治

本原的民主或原生的民主以“人民的統治”為核心理念,包含了以下幾個基本特質:第一,強調人民權力的最大化。古雅典人雖然尚未明確提出“人民主權”觀念,但“人民統治”的理念本身即體現了人民權威、人民意志的至高無上,體現了將人民權力最大化的傾向。第二,崇尚人民的直接決策。“人民的統治”在技術上只能通過人民的直接參與和直接決策來實現,民主更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人民意志的表達與實現。第三,天然地排斥代議制這種中間機構。在古雅典人的民主信仰中,代議制政府是不可思議的,作為民主的備選方案更是不可接受的。(24)[美]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曹海軍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2頁。第四,傾向于簡單的多數決定?!叭嗣竦慕y治”不可避免地導致人民的簡單多數決定,易于形成多數人的暴力或暴民政治,比如古雅典的貝殼放逐法與蘇格拉底之死。第五,帶有一定的反精英主義。人民的直接統治以及抽簽、輪流等其他產生官員的做法,都暗含了一種對人民美德、主體性的認知以及對精英治理的某種排斥。

因而,當我們揭開民主的面紗時會發現,本原的民主亦即古典民主是一種激進的“純粹民主”。正如拉米斯所言,激進民主才是民主的本原,“激進民主意味著本質、要素形式的民主、根本民主,確切地說就是民主本身”。(25)[美] 道格拉斯·拉米斯:《激進民主》,劉元琪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民主中的“民”(demos)最初就是指人口中生活最窮、數量最多的那個群體,而民主就是使他們掌握權力。(26)[美] 道格拉斯·拉米斯:《激進民主》,劉元琪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古典民主體現了對多數人(人民尤其是平民)而非少數人(權貴或精英)政治主體性的終極價值關照,傾向于人民權力或人民意志的最大化,抵制任何對人民權力的法律約束,在這一點上其與民粹是相通的。毋寧說古典民主一開始就帶有民粹的基因,包含了民粹的沖動,它所提出的人民統治、人民權力、人民決策的理念與民粹并無二致。庫恩·艾伯茨(Koen Abts)與斯蒂芬·諾曼斯(Stefan Rummens)曾指出,民粹主義的倡導者在詮釋民主時,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將民主視為人民的直接統治,因而易于將民粹主義等同于民主。(27)Koen Abts and Stefan Rummens,“Populism versus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55,No.2,2007.帕里斯·阿斯拉尼迪斯(Paris Aslanidis)也提出,民粹主義實質是一種以人民主權名義反對精英的話語,它援引至高無上的人民權威宣稱:腐敗的精英正在騙取“人民”的正當權力。(28)Paris Aslanidis,“Is Populism an Ideology?A Refutation and a New Perspective”,Political Studies,Vol.64,No.1,2016.對美國特朗普而言,他——而非建制派——是人民的真正代表,“你們是人民,我是你們的聲音”。英國的脫歐派也將脫歐視為“人民的意志”,認為設置議會投票程序是“人民的敵人”。

在現代西方社會,民粹主義者或民粹主義政黨雖然也不得不借助代議制框架,但他們內在地不信任甚至敵視代議制,不滿于代議民主制的繁文縟節與復雜程序,鼓吹政治的直接化與簡潔化,要求直接兌現民主的承諾,喜歡運用平民的俚語粗話與直率的溝通風格,習慣以“常識”解釋社會矛盾與社會問題,倡導用公民投票的直接民主方式解決復雜的社會分歧。民粹主義者盡管也借助政黨的組織形式,但他們竭力表明自身反建制的平民主義立場,以與傳統的建制政黨相區隔。在他們看來,這些建制政黨是由狡猾的政客組成的,他們腐敗墮落、唯利是圖,置民眾疾苦于不顧,擅長暗箱操作與私下交易。因而,民粹主義者并不反對民主本身,毋寧說他們是古典民主的堅定擁躉,他們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試圖與一種不純粹、不正宗、“虛假”的民主相區分。換言之,民粹主義者的價值訴求即“純粹民主”的內在價值,代表了古典民主(或“純粹民主”)的觀念及其實踐。

盡管古典民主體現了人民直接統治的美好理想,不過它內含了民粹的基因與躁動,易于導向多數人暴政或暴民政治。正因為如此,在民主形成初期,甚至之后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民主”這一字眼都帶有貶義,與“暴民政治”聯系在一起。對現代民族國家而言(甚至對古希臘而言),純粹的民主甚至并不被認為是一種理想的政體或優良的政體。古希臘政治思想家柏拉圖明確反對民主政體,認為它“完全不問一個人原來是干什么的,品行如何,只要他轉而從政時聲稱自己對人民一片好心,就能得到尊敬和榮譽”。(29)[古希臘] 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等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33頁。亞里士多德雖然對民主相對寬容,但也認為純粹的民主是一種只以窮人的利益而不以整個共同體的利益為依歸的統治,他本人更傾向于一種混合政體。亞里士多德對民主的闡釋,深刻地影響了近代歐洲的政治思想家。對于文藝復興時期實行共和制的人們而言,如果認為他們的政府是“民主”政府,他們可能會感到不快。(30)[英] 戴維·赫爾德:《民主的模式》,燕繼榮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第40-41頁。民主的這種負面形象甚至直到18世紀美國革命時仍然存在。聯邦黨人麥迪遜就提出了“純粹的民主政體”與“代議制政體”的區分,他將古希臘民主作為前者的原型,認為此種政體易于產生“黨爭”與多數人的暴政,而美國人要建立的是與之不同的代議制政體或稱共和政體。(31)[美] 漢密爾頓等:《聯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49頁。

三、近代自由主義對民粹式民主的“規訓”

古典民主隨著古雅典的消亡而隱退,之后西方社會經歷了漫長的中世紀的教皇統治。直到18世紀,“人民的統治”或人民主權作為反抗神權統治與絕對君主統治的世俗化力量再次進入近代政治。與此同時,西方的自由主義者從起初對民主的疑懼、抵制與排斥逐步轉變為對民主的期望、容忍與吸納,最終將其嵌入到自由主義基本框架中。(32)唐士其:《被嵌入的民主》,《國際政治研究》2016年第1期??梢哉f,自由主義民主更大程度上體現了西方自由主義對古典民粹式民主的一種“規訓”。(33)關于近代以來西方自由主義具體如何主導或影響西方民主制度建構,這或許是一個社會動力學問題。這種對古典民主的“規訓”既包括政治思想上的批判與反思,更包括政治制度上的規制與防范,后者是本文討論的重點。當然,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確立是一個長期復雜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包含了政治妥協、革命激勵、改良推動等因素。換言之,“規訓”力量可能來自偶然因素或非自由主義的因素。但總體而言,在“規訓”古典民主以及構建西方現代民主的“歷史合力”中,作為西方社會的主流或支配性意識形態的自由主義,即便不是決定性力量,也是主導性力量。盡管如此,本文所用“規訓”一詞更多是一種引喻,它并不必然符合真實復雜的歷史過程,主要是對歷史結果的某種詮釋。

(一)“多數人暴政”:自由主義對民粹式民主的恐懼

西方民主從根本上說是一種“自由主義民主”。拉姆賽曾這樣評價,“在近代以來的西方社會,自由主義觀念支配一般大眾的思想并影響形形色色政黨的實踐。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整個西方的政治制度都建立在自由主義原則及價值觀之上并受其制約”。(34)Maureen Ramsay,What’s Wrong with Liberalism:A Radical Critique of Liberal Political Philosophy,Leicester: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7,p.1,轉引自李強《自由主義》,東方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頁。沃特金斯也提到,自由主義是“西方政治所有具有代表性的傳統的近代化身”,“自由主義如果無法生存下去,實不啻是說西方的政治傳統也宣告結束”。(35)[美] 沃特金斯:《西方政治傳統:近代自由主義之發展》,李豐斌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西方自由主義奉行個人自由至上,以保障個人自由與個人權利為終極價值關懷。古典民主的鏡像使其成為近代自由主義推翻教皇統治和絕對君主制的思想武器,但它內含的民粹基因、“人民的統治”可能帶來的多數人暴政一直為西方自由主義所警惕。對于早先的自由主義者而言,“純粹的民主”不斥為暴虐、無常的暴民政治,對社會中有財產、有地位、有修養的人而言是一種威脅,易于導致以“人民”或正義之名而進行集體犯罪。即便是代議制民主,自由主義者也暗自提防潛伏于民主光鮮外表下人民主權的幽靈,(36)[意] 阿甘本等編:《好民主,壞民主》,王文菲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頁。忌憚所謂“多數人暴政”“階級立法”“大眾的反叛”,憂慮其可能帶來的“庸人政治”與“拉平效應”。托克維爾雖然盛贊美國的民主,但他同時也提出了著名的“多數人暴政”的警示。(37)[美]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國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87-291頁。在自由主義者看來,作為民主核心的人民主權反而可能侵害個人自由,應該受到限制,“在自由主義民主中,總是充滿了對于人民主權行使的限制……自由主義民主中真正不能被質疑的觀念,便是認為以自由之名限制人民主權乃是正當的”。(38)[英] 珊妲·慕孚:《民主的吊詭》,林淑芬譯,(中國臺灣)巨流圖書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4頁。

對許多自由主義者而言,民主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保障與發展個人自由的工具或手段,從根本上服務于個人自由,倘若民主無法做到這些,則可以將其拋棄。巴伯提出,作為自由主義民主基礎的人性論、知識論和政治觀在本質上是自由主義的,而不是民主主義的。(39)[美] 本杰明·巴伯:《強勢民主》,彭斌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而且,古典民主因其自身的民粹躁動等缺陷,無法在現代民族國家直接應用,必須經由自由主義的節制、“規訓”、改造后方能成為優良的政體,更好地保障個人自由。正如巴伯所言,不受自由主義節制的民主只能是一種機能紊亂的民主,“平民政府本身包含了極權專制的萌芽,并且這種極權專制只能通過審慎地運用由同等劑量的個人自由、自然權利、私人財產權和市場資本主義構成的憲政除草劑才能奏效”。(40)[美] 本杰明·巴伯:《強勢民主》,彭斌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6頁。薩托利也傾向于“自由之中的民主”而非“自由之外的民主”,在他看來,自由主義民主中民主成分的增長,更應該引起人們對其反面危險的重視。(41)[美] 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3-424頁。

因而,“純粹民主”要成為保障個人自由的理想政體,唯有經過自由主義的種種“規訓”,而自由主義的思想家、政治活動家正是主要的“規訓師”,他們通過主導或影響西方民主制度的建構,竭力避免“多數人暴政”與民粹式民主。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到:“在我們這一代,領導社會的人肩負的首要任務是:對民主加以引導;潔化民主的風尚;規制民主的行動;逐步以治世的科學取代民情的經驗,以對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認識取代其盲目的本能?!?42)[法]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國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8頁。

在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中,“去人民統治”的代議制政府、多元共治而非一元獨治的權力制衡機制、以“法律的統治”約束“人民的統治”的法治理念、規制人民主權沖動的憲制框架,凡此種種,透顯了西方自由主義對民粹式民主的警覺、防范與“規訓”。因此,自由主義民主不是自由主義與(純粹)民主的簡單相加,也不是自由主義與(純粹)民主擰成的一股繩(43)[美] 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0頁。,而是自由主義對(純粹)民主“規訓”或馴化所形成的新型民主制度。西方自由主義對民粹式民主的改造,旨在建立“有質量的民主”而非“純粹的民主”。

(二)代議制政府:以“代表的統治”消解“人民的統治”

“純粹民主”意味著“人民的統治”,然而人民的直接統治只適用于城邦這種小型政治單位。隨著近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全體成年公民通過召集會議參與國家事務的決策既不現實也無必要。正如貢斯當所言,古代自由強調公民積極參與政治生活,而現代自由則注重將更多的時間用于私人領域。(44)[法] 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0頁。在這種情況下,代議制與民主的結合重構了古典民主的樣態。代議制民主意味著國家的全體(或多數)成年公民通過定期選舉各類政治代表,由其直接或間接組成各類國家機關代行國家職權,實現國家權力的生產與再生產。(45)此處的“代表”泛指各類政治代表,既包括代議機關的代表(如議員),又包括定期選舉產生的其他國家公職人員(如總統)等。

代議制的引入與其說是民族國家建構現代民主的無奈之舉,毋寧說是西方自由主義對純粹民主的“規訓”之策。代議制并不是自由主義者的首創,它最早出現于中世紀的等級會議。在18世紀,西方的自由主義者發現,“將人民統治的民主思想引入到非民主的代表實踐之中,民主將會獲得全新的形式和維度”。(46)[美]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曹海軍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8頁。純粹民主所內含的民粹躁動以及可能帶來的“多數人暴政”一直為自由主義者所恐懼,而代議制如同在現代政治中設置了一個緩沖地帶或過濾機制,它一方面通過定期的選舉保留了“人民統治”的儀式感,另一方面又較大程度上限制了人民直接參與的頻次和幅度,規避了人民的直接統治以及由此帶來的情緒政治甚至暴民政治。因而,代議制民主實質是一種“精英主義民主”,它旨在將人民更大程度上限定在“投票者”的角色,更多地發揮各類政治精英、社會精英在國家治理中的主導作用,更大程度上將“人民的統治”巧妙地變成了“代表的統治”。正如薩托利所言,現代民主只有在選舉時才可以找到某種程度的“人民統治”。(47)[美] 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

(三)權力分立制衡:多元共治而非一元獨治

西方的自由主義雖然承認政治權威來源于人民的同意,但對人民的統治懷有疑懼,傾向于共和主義理念,主張權力的多元共治而非一元獨治。在共和主義的邏輯中,權力不管集中于少數人還是多數人,都會導致暴政。因而,共和主義的任務就是避免出現一種絕對權力,即便是在代議制民主框架下,也要處心積慮地通過種種制度設計使權力分散且保持均衡,在此均衡中達至國家的善治。如果說“純粹的民主”推崇人民權力的最大化甚至極化,那么共和主義的靈魂則恰恰力圖避免甚至限制人民權力的最大化。對共和主義而言,權力的限制乃至均衡是避免暴政、實現善治的不二法門。

西方共和主義的傳統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他認識到(純粹的)民主不是以整個共同體利益為依歸的統治,這種以人口較多的窮人利益為依歸的統治必然導向一種暴民政治。因而,他傾向于以整個共同體利益為依歸、集各種政體之優點的混合政體。古羅馬共和政體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這一理念。在古羅馬的政治制度中,政治權力分散于元老院、公民大會、執政官三大機構,其中,貴族掌握元老院,對公民大會所代表的人民權力形成了有效制約。羅馬人從來不認為人民可以在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權力框架內不受節制的直接自我統治。(48)[英] 鄧恩:《讓人民自由:民主的歷史》,尹鈦譯,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49頁。因而,人民在政府中發揮的作用應該受到限制,多數人的沖動應該受到約束,“人民適宜的職能不是統治,正如他們在雅典的所作所為,而是挑選有能力履行整個政體統治職能的人”。(49)[美] 羅伯特·達爾:《民主及其批評者》,曹海軍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在這個意義上,古羅馬已然開啟了對古典民主的“規訓”之路,共和主義本身即是對古典民主的一種“規訓”。

古羅馬的共和傳統與古雅典的民主傳統皆為近現代民主的開啟提供了思想淵源。17世紀至18世紀,洛克、孟德斯鳩等自由主義思想家進一步發展了共和主義思想,使得多元共治而非一元獨治以及權力分立制衡的政體設計理念在西方自由主義民主中得到了彰顯。西方民主國家盡管存在著議會制、總統制等不同類型,但即便是在議會制國家,它們都奉行立法、行政、司法三權相互制約的原則。西方議會普遍實行的兩院制也包含了限制人民權力、權力分散制衡的設計理念。在英國,代表貴族的上院與代表平民的下院被認為是一種“有益的制衡”,這種制度設計在維持立法權制約其他權力的同時,亦形成立法權的自我約束。(50)[美] 斯科特·戈登:《控制國家——從古代雅典到今天的憲政史》,應奇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0-421頁。同樣,在美國,眾議員依據各州大小與人口數量按比例選舉產生,而參議員則不管各州大小與人口數量,在各州皆有2個名額。如果完全按照人口的“多數原則”,人口較少的州則會被人口較多的州所支配,這種制度設計有利于保障各州尤其是人口較少的州的平等權利,體現了“多數統治”原則與各州自主權的平衡。

(四)法治:以“法的統治”規范“人民的統治”

古典民主與當今的民粹主義都極端夸大“人民意志”,從而易于形成“民意即法”“民意大于法”的反建制邏輯。但古今歷史經驗表明,在所謂的強大“民意”面前,公民個體的權利與自由反而可能成為犧牲品,面臨隨時被剝奪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法律的統治”而非“人民的統治”更有利于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

對自由主義而言,“法律下的自由”乃是人類社會應有的生存狀態,(51)[美] 沃特金斯:《西方政治傳統:近代自由主義之發展》,李豐斌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胺傻慕y治”(Rule of Law)即法治,使個體解除了對恣意侵犯或壓迫的恐懼,是“走向自由的第一步”。(52)[英] 霍布豪斯:《自由主義》,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1頁?!白杂山y治的首要條件是:不是由統治者獨斷專行,而是由明文規定的法律實行統治,統治者本人也必須遵守憲法?!?53)[英] 霍布豪斯:《自由主義》,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頁。因而,法治并不是自由的對立物,反而是自由的條件。為了確保法律對所有人都是公正的,自由主義還要求一套能公正實施法律的訴訟程序,要求司法獨立與違憲審查,確保政府與平民處于平等的地位。正因為如此,司法系統作為一個獨立實體,是組成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多中心之一。

與此同時,在自由主義看來,人民作為一個整體,易于受到蠱惑“去征服他人、剝奪富人,或干出任何一種集體暴行或愚行”。(54)[英] 霍布豪斯:《自由主義》,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1頁。法治體現了“法律至上”而非“人民至上”,它以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為依歸,用“法的統治”稀釋或糾正“人民的統治”,避免其走向大眾的狂歡或多數人的暴政,防范多數人以民主之名剝奪少數人的權利乃至生命。如果說民粹式民主的邏輯是讓想象的同質化人民占據權力的制高點,那么,自由主義民主的邏輯則是令非人格化的法治取代“至高無上的人民”。(55)Koen Abts and Stefan Rummens,“Populism versus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55,No.2,2007.

當然也要看到,西方自由主義在“規訓”“純粹民主”的同時,也以自由主義量身定制的民主來定義民主自身,即以自由主義民主取代“純粹民主”,重構了民主的內涵與外延。

四、當今民粹主義的崛起與西方自由民主的困境

21世紀以來,歐美民粹主義的普遍崛起讓世界為之震驚,它從根本上體現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內在困境:在制度層面,西方自由主義對古典民主的“規訓”致力于打造“有質量的民主”、精英主義民主;在價值層面,西方的民主話語又難以回避古典民主的價值關切。當西方民主日益蛻變為政客的行為表演、政黨的勾心斗角、官僚的僵化保守、傳統政黨難以有效回應選民關切時,民粹主義者便提出了自由主義民主的“合法性”問題。

(一)民粹主義運動根植于民主自身的民粹基因

“純粹民主”包含了民粹的基因與沖動。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雖然在精致的制度設計下得到了“規訓”,較大程度上防范了主要來自平民的民粹主義或“暴民政治”,但它仍然攜帶了“純粹民主”的民粹基因,易于催生政治家或政黨的民粹主義。

瑪格麗特·卡農范認為,現代民主有兩個面相,即“救贖民主”與“經驗民主”,這兩個面相既相互依賴又相互沖突,如同經常吵架的連體嬰兒。“救贖民主”是民主所固有的,它承諾將權力給予人民,通過至高無上的人民行動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然而,“經驗民主”僅僅是一種政府形式,是和平解決爭端、避免內戰的一種機制?!熬融H民主”追求人民的直接行動,內含了一種強烈的反制度沖動,而“經驗民主”則意味著不僅包括限制權力的制度,而且還包括建立權力并使之有效運轉的制度。(56)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Vol.47,No.1,1999.

筆者認為,卡農范所謂“救贖民主”正是現代民主所攜帶的民粹基因。但凡民主與民主化所及之處,民粹基因作為一種“救贖民主”的沖動總是蟄伏于主流政治之中,一旦有適當的時機與條件,便會催生政治家或政黨的民粹主義,挑戰現今的民主制度。不僅后發國家或地區的民主與民主化經?;朊翊庵髁x的泥沼,即便在民主相對成熟的西方國家,民粹主義現象在近年來也呈現爆發之勢。2008年以來,西方金融危機的爆發、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失靈、經濟發展的放緩、社會問題的凸顯、難民問題的加劇等,都為歐美民粹主義的普遍崛起提供了刺激因素。在西方民主制度失靈的情況下,“民主”中的民粹基因不斷被召喚出來,以實現對現今民主的救贖,讓民主回歸它的本原,即真正的人民統治。從訴求內容與訴求對象來看,民粹主義者或民粹主義政黨正是代表了這樣一種重構民主、使權力真正回到人民之手的力量,他們將傳統政黨打入人民的對立面,聲稱自己才是“人民的真正代表”。既然民主意味著“人民的統治”,那么,以“人民代言人”自居的民粹主義者又何嘗不想代表人民親自進行統治?既然民主被譽為“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形式,那么,“人民”或其代言人為何不能直接兌現民主的承諾?

(二)“民主因素”的增長:自由主義對民主“規訓”的失衡

自由主義民主雖然是自由主義對民主“規訓”的產物,但自由主義與民主之間的張力仍然存在。英國學者珊妲·慕孚(Chantal Mouffe)認為,自由主義民主的吊詭之處在于,它始終存在著自由與民主難以調和的張力,“自由主義民主是由兩個彼此終究無法相容的邏輯結合的結果,且彼此之間無法完美調和”。(57)[英] 珊妲·慕孚:《民主的吊詭》,林淑芬譯,(中國臺灣)巨流圖書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2-4頁。自由主義民主如同一個矛盾統一體,一極連著自由主義,強調個人權利與法治,另一極連著民主,強調人民主權與人民參與。自由主義對民主的“規訓”實際上建構了一種平衡機制,使得民主的民粹沖動得到了規制。但當這種平衡被打破時,當自由主義無法有效“規訓”民主時,民粹的沖動就難以約束,從而占據上風,最終挑戰現今的自由主義民主制度。薩托利認為,在19世紀,自由因素勝過民主因素,而到了20世紀,民主因素開始勝過自由因素。(58)[美] 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3頁。這里所說的“民主因素”是指20世紀追求絕對政治平等、爭取“最大限度的民主”這樣一種趨勢。

在過去相當長時期,西方國家雖然實行選舉制,但選舉權卻是有限的,只給予社會中有資格的公民,底層窮人、少數族裔、女性并不享有選舉權。20世紀西方人權運動的蓬勃發展以及選舉權的不斷擴大,極大地推動了“人民”內涵的平民化,提升了平民在選舉中的政治權重。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平民”這個曾經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群體逐步成為建構政治的主體,并重構了人民的內涵,坐實了人民即平民、平民即人民的政治話語,提升了“純粹民主”的社會能見度,為民粹主義者的政治動員奠定了社會基礎。民粹主義政治家(或政黨)訴諸平民尤其是底層平民,捍衛他們的話語權,或者真正致力于維護底層平民的利益,或者只是借用民粹主義的話語和策略實現選票最大化。當自由主義對民主的“規訓”出現弱化或失衡時,它更難以避免民粹主義政黨或民粹主義政治家的上臺。

(三)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的糾纏

觀察歐美民粹主義現象可以發現,不管民粹主義者是為了一種神圣使命或崇高價值,還是僅僅為了贏取選票、獲得權力,他們的政治話語都凸顯了一種與現今自由主義民主相區分的另類民主觀念。民粹主義者聲稱,職業政治家、官僚集團以及其他精英通過操縱代議制,玩弄復雜的暗箱政治,竊取并扭曲了民主。(59)Daniele Albertazzi and Duncan McDonnell,eds.,Twenty-First Century Populism:The Spectre of Western European Democracy,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4.他們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要求直接兌現民主的承諾,誓言將權力從建制派的精英手中奪回以交還人民。在民粹主義者看來,人民是有美德、有智慧的,精英是腐朽、不可信任的,“他者”是危險的;民主即人民主權與人民統治,人民的直接認可是決定一切政治正當性的唯一來源,人民只有依靠民粹主義者才能掌管自己的命運。

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現象彰顯了“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兩種民主觀念的分野和對沖。西方占支配地位的自由主義民主將保障個人自由與公民權利、避免少數人專制與多數人暴政視為首要價值目標。穆德提到,自由主義民主不僅尊重人民主權與多數人統治,而且還建立專門制度以保護基本人權和少數人權利,避免“多數暴政”的發生。(60)Cas Mudde and 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Popul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81.民粹主義民主則是一種激進的民主思想,它將人民尤其是平民的直接認可作為評判一切政治行為的唯一正當性來源,認為“人民意志”不應受到約束,拒絕多元主義,反對少數人權利以及保障少數人權利的相應制度。

作為兩種對民主的不同認知及其政治設計方案,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在西方民主中并存發展、此消彼長,并存在內在緊張關系。民粹主義現象的頻發意味著民粹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的雙重焦慮:一是自由主義者對民主的焦慮,他們相信民主正在淪為不自由的民主;二是民粹主義者對民主的焦慮,他們認為,自由主義的專家治國方案是不民主甚至是反民主的。(61)Jan-Werner Müller,“‘The People Must Be Extracted from within the People’:Reflections on Populism”,Constellations,Vol.21,No.4,2014.穆德等指出,民主社會中的民粹主義者并不反對民主本身,而是反對自由主義民主。(62)Cas Mudde and 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Popul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1-2.不過,民粹主義者雖然對自由主義民主提出挑戰,但并不試圖消滅西方民主以建立獨裁政權,而是要以所謂“真正的民主”對西方民主進行重建,讓權力真正回到“人民”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民粹主義的普遍崛起更大程度上是西方自由主義民主內在困境與矛盾的表達和呈現。

結 語

世界金融危機以來,民粹主義在歐美國家的全面崛起構成了顯著的世界政治現象。英國的脫歐公投、美國的特朗普主義、西歐新民粹主義政黨的“主流化”,都彰顯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民粹主義者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援引“人民主權”的話語,訴諸“至高無上的人民”,反對建制化的政黨或政治精英,要求直接兌現民主的承諾,提出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合法性問題”,不僅挑戰了西方主流的民主價值觀,更凸顯了民主與民粹的內在糾纏和深層勾連。

民主場景下的民粹主義現象凸顯了民粹主義與自由主義對民主及其實現路徑的認知殊途,實質是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兩種價值觀念的分野與碰撞。理解民主與民粹的糾纏之因,洞察民粹主義現象的頻發之源,不能僅僅局限于民粹主義民主與自由主義民主的分野,更要考察“民粹主義民主”與民主自身(亦即“純粹民主”)之間的淵源?!凹兇饷裰鳌币话銓叛诺涿裰鳎瑥娬{“人民的統治”,天然地排斥代議制與精英主義,已然內含了民粹的基因與沖動。當今西方民粹主義者的政治話語更多地代表了本原民主的意識形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我們還民主以本來面目時就會發現,民粹不是外在于民主、與民主并行的東西,而是內在于民主、深嵌于民主的基因。在當今民主已經成為不容置疑的意識形態與政治正確的情景下,民主本身所內含的民粹基因反被遮蔽。

近代以來,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的確立與發展,一方面體現了自由主義在制度層面對這種民粹式民主的警惕、防范與“規訓”,另一方面在價值層面又難以回避古典民主的價值關懷。盡管自由主義對民主的“規訓”較大程度上規避了民粹式民主的沖動及其非理性,但民粹的基因仍然蟄伏于現代民主之中,與自由主義民主彼此消長,并在特定條件下催生民粹主義現象,對自由主義民主發起挑戰。當西方社會所承諾的民主無法兌現時,民粹主義者就會動員“人民”以實現民主的“救贖”,這是當今歐美民粹主義普遍崛起的深層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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