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晶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00)
S.達沃爾在《自利的契約論/非自利的契約論》(Contractarianism/Contractualism)一書中基于各方訂立契約出發點的不同,將契約理論區別為“自利契約論”與“非自利契約論”。他將“自利契約論”定義為各方的平等僅僅是事實的,各方對原則的選擇也是以理性的自利為基礎的。“非自利契約論”的出發點則是合理的互惠或道德上平等的人們之間公平性的一種理想。[1]11自利契約論源于霍布斯的思想,他認為人們訂立契約的出發點是基于個人的利益或者欲望,由于建立社會比自然狀態更能提升個人利益,所以人們就合作進入社會生活。在當代高蒂爾進步發展了這種思想,發展了一種自利的道德契約理論,即道德是為了保障利益的自利理性契約。
非自利契約論源于盧梭,盧梭的“公意”概念就是對每個自由平等個體的尊重??档逻M一步發展了盧梭的思想,提出了“絕對命令”,“絕對命令”是作為自由平等理性人意志的表達,同時也是理性人共同意志的表達。在當代,羅爾斯與斯坎倫從契約論角度進一步發展了康德的義務論思想,但二者的理論側重點有所不同。羅爾斯將契約理論的重心放在社會制度正義上,斯坎倫則將契約理論應用于道德本身。雖然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認為自己的理論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道德理論,但是后來羅爾斯認為自己的理論是一種政治理論。因此,羅爾斯的契約論是一種“非自利的政治契約論”,而斯坎倫的契約論則是發展了羅爾斯相關思想形成的“非自利的道德契約論”。
這種關于“非自利道德契約論”的說明是與數學的對照中開始的,斯坎倫認為倫理學與數學判斷相似。一是關于這兩門學科,我們可以憑借某些原則做出判斷:這些判斷都是關于、憑借某些原則,有的可以說是正確的,有的可以說是站得住腳的,而另外一些不是。這些我們所憑借的原則是推定的重要的客觀信念。主題問題或者說事實的根據就是數學與道德哲學首要的哲學問題。二是在道德哲學和數學領域,我們都可以通過推理發現真理,雖然經驗與觀察可能有用,但不是標準發現真理的方式。因此,考慮到第一個問題(兩門學科的主題問題或者事實的根據),我們需要相容的認識論來解釋如何發現這一領域(道德哲學和數學)的事實,也即認識論問題。[2]226此外,不同于數學,道德哲學還有第三個特點:為什么道德是每個人都應該關心的,也叫實踐的重要性問題。
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構成了斯坎倫道德哲學的核心。而第二個問題回答包含在第一個與第三個問題領域。本文對這三個問題進行回答,透過對這三個問題的具體回答,可以看出斯坎倫的理論何以是一種“非自利的道德契約理論”。
斯坎倫道德契約理論處理對象并不涵蓋所有道德,保護自然、愛護動物、個人發展等問題并不是斯坎倫考察的范圍,他指出自己關注的道德領域只是涉及“某些特殊的、關于正當與不正當或‘我們對他人負有什么義務’的觀念所劃分出來的那個部分?!盵3]192他將自己道德契約理論范圍限制在他所稱的道德核心領域——人與人之間的義務,“我們彼此負有什么義務”是道德領域的核心問題。
西方許多學者關注的是道德領域的權利問題,與此不同,斯坎倫關注的是義務與責任。權利與義務是相對的概念,權利就意味著對他人提出義務,這種義務分為肯定性義務與否定性義務。所謂肯定性義務指的是采取某種行為的義務,如幫助他人的義務,假如你在自己犧牲很小的情況下能夠阻止非??膳碌氖虑榈陌l生,那么你就有義務這么做。所謂否定性義務指的是不采取某種行為的義務,如不許說謊、不許傷害他人等(當然這種義務也不是絕對的),人與人之間存在這種義務與權利的關系。比如每個人都具有隱私的權利,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沒有人有理由否認這些權利,當你提出這些權利的時候,就意味著對他人提出某種義務——尊重你的隱私、不把你的隱私泄露出去,不干涉別人追求幸福生活等。當個體要求別人履行保障某種自身權利的義務時,就意味著當自己處于他人的位置時,也要履行保障他人權利的義務。因此,在人際交往中這些渴望與他人友好生活在一起、渴望他人尊重自己這些權利的人共同構成一個道德共同體,共同體人們之間是相互平等的,個體作為平等道德人對他人提出的合理要求,同樣當別人處于個體的位置時,也有權利要求對方提出的合理要求。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義務也即我們彼此虧欠什么。
按照斯坎倫的觀點,個人的權利要求是否恰當取決于對于他人要求的義務是否恰當,取決于他人對于這種權利要求能否合理拒絕。換句話說,平等的人共同接受的道德原則就是他人不能合理拒絕或者反駁的原則。這種原則被斯坎倫表述為“一個行為如果其實施在那種境遇下會被一般行為規則的任何一套原則所禁止,那么,這個行為就是不正當的;這種一般的行為規則是沒有人能有理由將其作為明智的、非強制的普遍一致意見之基礎而拒絕的?!盵3]163斯坎倫認為這一道德原則“可以看成是建構相互負責的平等人的共同體規范”。[1]15同時這一原則也是斯坎倫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的核心內容。
這一核心原則在形式上表現為對道德不正當的定義,在內容上是關于道德對錯的理論,是道德判斷的依據——不同于功利主義的理論。斯坎倫認為,在這一假想的道德共同體中,理性人作為能夠證明行為正當規范性的生物,每個人都擁有否決權。因此,斯坎倫的道德判斷具有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反對行為理由也是從個體角度來考慮的。通過對個人理由的強調,斯坎倫就將自己的理論與功利主義形成對照,這種對照也即個人理由與“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痹瓌t的對照,斯坎倫認為功利主義對福利或者幸福最大化追求會導致對個人利益的侵害。比如斯坎倫本人舉的例子——電視上正在進行一場緊張又刺激的世界杯足球賽直播,但是電視控制塔內的某位工作人員發生嚴重的事故而受到傷害,如果我們不立即救助他,這位工作人員就會面臨生命危險,但如果我們救助他,直播就會停止,數以萬計的球迷就會很失落。按照功利主義原則,我們應以大多數人福利為行為原則而不去救助這名工作人員,但是按照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從這名工作人員角度,可以提出合理理由拒絕這一追求大多數人福利的原則。
必須強調的是這種個人理由是具有實質性內容,包含對他人的關注。在假想的道德共同體中,訂約的主體能夠清楚認識到自己的處境、目標等各種相關信息,訂約各方在信息充分的條件下,對某人反對一個原則的理由與他人的反對理由做比較,同時這種個人理由必須是能夠普遍化且正當性的理由,也即“個人的一般理由”。這些個人一般理由必須是能夠得到辯護的,我們比較這些個人一般理由中的哪個更重要,從而做出實質性道德判斷。
從斯坎倫契約主義原則可以看出,他關注的是“他人沒有理由拒絕”而非“他人有理由接受”。這是由于斯坎倫認為在自由的社會,人們有權利做許多事情,有權決定自己行為方式,只要這種方式沒有侵犯到他人的利益。同時在自由的社會很多事情都能夠有理由接受,例如接受那些超道德行為。對某個人來說做出某些超道德行為,例如舍棄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人是正當的,但當你要求別人也遵從這一原則就是不正當的。因此,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追求的是更低程度的道德要求,即不是錯誤的道德行為。斯坎倫認為,“不能有理由拒絕”更能體現“向他人證明行為正當性”。因此,與其他契約理論不同,斯坎倫追求的并非在某種原初狀態或自然狀態中的共識,而是在信息充分的條件下共同體中反對的正當性,這也是對一種較弱契約主義的追尋,這一沒有理由拒絕原則就構成了主體間尋找道德判斷的客觀的、共有的依據。
道德動機理論是當代道德哲學研究關注的焦點,所謂動機問題就是回答“我為什么要有道德”的問題,也即作為第一人稱的我如何認同道德規范性問題。斯坎倫的非自利道德契約論觀點認為,道德動機問題就表現為“當一個行為在道德上是不正當的時候,如何給人們提供避免該行動的理由”[3]161。
這種對動機問題的說明又可以分為形式說明和實質性說明。所謂道德動機的形式性說明,是將道德動機訴諸任何特定目的無關的考慮。而實質性說明則通過將價值賦予某種實質性的詞語來解釋道德動機。按照這種劃分方式,不同的道德哲學家被劃分在不同的陣營里。如康德就屬于形式性說明,功利主義就屬于實質性說明。斯坎倫關于道德動機的說明一方面從形式上繼承了康德義務論的先驗性,另一方面又融入理性人具體的生活環境、習俗等因素,提出了即有形式性又具有實質內容的道德動機理論。
從形式上來說,人作為具有判斷敏感態度的理性存在者,“人類不得不與他人生活在一起,這是他們無法有理由拒絕的,只要他們也受到這一理想的激發的話。”[3]154斯坎倫認為,“道德地行動的理由,以及什么能夠驅使我們以這種方式行動,不僅在于我們的行為會帶來善或避免惡。相反,所有錯誤的行為有一個毫無吸引力的方面,實施這些錯誤的行為會使得我們與他人疏遠,因為我們不能正當地證明自己。”[4]183這是我們要做道德行為的形式基礎。在道德共同體中,道德是某種人與人之間為了合作的需要而達成的一種共識,這種契約的達成是人們在自由平等基礎上的一種平等協商。那么這種協商的依據是什么呢?這就涉及道德動機的具體內容。斯坎倫認為,我們必須依賴關于人們有理由想要什么的普遍的信息,也即“一般理由”。這種一般理由是個人理由,是個人的一般理由,并非某個人特定的喜好,這也就涉及個人自我理解問題——當我們考慮道德行為之時,我們的理由是什么。
在斯坎倫看來,一個行為是不正當的本身就構成了不做這種行為的充分理由,道德正當與不正當判斷就構成了行為的動機基礎。這種動機理論也回答了道德的優先性與重要性的問題:與其他價值相比,如審美的考慮、個人的人生規劃等相比于道德考慮來說,道德缺失才是一種更為嚴重的缺失,因此道德處于一種更為重要地位,處于一種優先地位。
綜上所述,斯坎倫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對兩個問題的回答具體可以表述為:第一個問題是對道德不正當的定義,第二個問題是對道德動機的說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即為“不能合理拒絕”原則。從具體論證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不同于自利的道德契約理論以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為目標,斯坎倫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以理由概念為邏輯根基,契約的達成是個人理由與個人理由的交換。每個人雖然追求自己的利益,同時尊重他人的利益,在何為正當理由上在充分尊重每個理性人意志的基礎上達成一致。因此,斯坎倫的“不能合理拒絕”原則是建立在康德“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哲學觀念基礎之上,是將康德義務論在道德領域的進一步應用。
斯坎倫非自利道德契約理論不僅具有很強的理論意義,在道德實踐領域還具有很重要的實踐意義。隨著現代工業文明與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進入一種“陌生人社會”的時代。斯坎倫非自利道德契約論從我們希望與他人和諧共處的事實推導出無理由拒絕的原則,這種原則正好為“陌生人社會”如何調節人與人之間行為提供理論依據,為我們關注人際倫理責任提供了一種新的途徑,為當前社會倫理構建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