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鴻賢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2020年1月17日國家體育總局正式印發《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取消體育賽事行政審批權,為各類大眾體育賽事的舉辦帶來諸多便利。但放開賽事管理的同時,也將導致辦賽門檻降低、賽事質量下降等問題,進而引發大量的賽事糾紛。當前我國體育行業自治以解決高水平競技體育糾紛為設計目的,司法對體育糾紛也抱有回避態度,造成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處理處于“懸空狀態”。為解決現實困境,通過剖析典型案例,以辨析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管轄為起點,逐步探索司法化解體育糾紛的一般方法及完善方向,試圖為我國體育司法實踐提供建議。
2016年5月21日在城市俱樂部杯組織委員會(以下簡稱組委會)主辦的第2屆中韓明星對抗賽暨城俱杯登山對抗賽(簡稱城俱杯登山賽)中,孫志強等人組成的秦皇島德億?金夢海灣 1號登山代表隊(以下簡稱秦皇島隊),在所有參賽隊伍中取得團體冠軍及個人女子第1名、男子第2名等成績,按照賽會規則,冠軍將獲得30萬元獎金。在賽后進行的賽事成績審查階段,組委會提出因發現秦皇島隊兩名隊員曾取得運動員等級證書,違反賽程賽制關于在體育局注冊的運動員不得參賽的規定,取消了秦皇島隊成績。隨后,秦皇島隊立即與組委會溝通,認為業余等級達標運動員不等同于專業運動員,提出隊員所取得的運動等級證書非體育局注冊登記證書,組委會取消成績的做法不符合《賽程賽制》。但組委會并沒有受理秦皇島隊的申訴,秦皇島遂隊將組委會告上法院。
經過審理,一審①、二審②法院均認為涉訴登山比賽屬于競技體育糾紛,不屬于人民法院受案范圍,駁回了原告請求。一審的主審法官首先根據國家體育總局發布的《關于重新公布我國正式開展的體育項目的通知》規定,明確登山運動是我國正式開展的一項體育項目。在此基礎上,法院認為涉訴登山比賽設置比賽名次、獎金,符合競技的內涵,在形式上與競技體育比賽相同,認定涉訴糾紛是競技體育糾紛。最后,法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第32條(本條在2016年11月7日《體育法》修改之前為第33條)規定,競技體育糾紛應由體育仲裁機構負責調解、仲裁,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案件的受理范圍,從而拒絕介入糾紛。
上述案情敘述中,城俱杯登山賽的參賽選手為非專業運動員,辦賽主體是民間企業,另外賽事性質也體現出業余性和大眾性的特征,是典型的大眾體育賽事,法院能否援引《體育法》第32條拒絕介入賽事糾紛,就成為本案爭議的焦點。據此,案件涉及的核心問題集中在《體育法》第32條競技體育糾紛的理解和認定標準上。
上述分歧并沒有因案件的審結而平息,作為我國體育法治進程的縮影,《體育法》適用不彰的尷尬不斷上演,并且在大眾體育賽事糾紛方面體現的尤為明顯。對于社會大眾來說,更多關注司法能否保障大眾體育賽事以公平、有序的方式開展;而對于體育法治來說,則更應關注案件背后涉及的體育自治邏輯以及法院對于體育糾紛介入時機和方式的準確把握。那么,城俱杯登山賽及其他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屬于《體育法》第32條中的競技體育糾紛嗎?
以“體育法”作為關鍵詞,時間區間設置為1995年1月1日至2020年1月1日,在裁判文書網及北大法寶數據庫進行搜索,共檢索到137份民事判決書,其中涉及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司法判決書共計42份。這42份司法判決書中,法院以《體育法》第32條為依據,認為糾紛不屬于法院受理民事訴訟范圍的案件26起,占案件總數的62%,在介入與止步之間,實踐出現巨大的分歧。因此,準確界定管轄權,理順大眾體育賽事糾紛與《體育法》第32條關系,是討論司法介入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前提和基礎。
大眾體育賽事是以體育項目和不同運動方式為手段,以健身、娛樂、豐富體育文化為參與目的的體育活動形式[1]。依據大眾體育賽事的目的性進行界定認為:它不以追求個人或團隊的比賽成績高低為主要目的,而是以個人或團隊參與比賽的數量和比賽對體育鍛煉的影響為最終目的[2]。與職業體育和精英體育相比,大眾體育賽事具有參與者業余性、組織形式多樣性、參賽資格開放性、賽事活動商業性等特點。作為大眾體育賽事活動中產生的糾紛,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具有類型化特點。
1)屬于民事糾紛。大眾體育賽事糾紛主要是當事人針對比賽的獎金分配、名次判定、身體傷害等問題的糾紛,糾紛標的往往表現為財產權、榮譽權、健康權等民事權利,當事人是平等主體間的法律關系,屬我國民事法律調整范疇。
2)糾紛主體具有特定性。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主體是參與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人。具體而言,糾紛發生在賽事組織者與參賽選手或選手之間,與體育勞動關系糾紛、紀律處罰糾紛、體育贊助糾紛等廣義體育糾紛相比,主體具有特定性。
3)發生在體育自治體系邊緣。大眾體育賽事面向業余體育愛好者,以商業盈利或服務公益為主要目的,辦賽水平較低,既不屬于國際或國內高水平競技賽事體系,也不屬于體育行政機關計劃內的體育競賽。因賽事形式多樣、組織靈活、數量眾多,難以將其全部納入體育自治體系,自管自律。
4)專業性和技術性相對弱化。相較于高水平的競技體育賽事,大眾體育賽事賽程和賽制相對簡單,選手以娛樂身心、鍛煉身體為主要參賽目的,對于規則的理解和利用不像職業運動員一樣追求極致,也較少涉及興奮劑問題。
5)時效性有所降低。大眾體育賽事賽制較為簡單,沒有高水平競技體育賽事復雜的積分、預選等環節,主要針對賽事結束后的事項爭議,對高效解決體育糾紛的追求有所緩和。
6)社會關注度不高。體育賽事的水平越高,就越具有社會吸引力,比賽整個過程都具有很高的新聞價值。而大眾體育賽事因水平較低,很難引起大規模的社會關注,為侵犯參賽選手權利提供了土壤。
隨著國際體育的快速發展,多元化的體育糾紛治理格局正在形成。但經過長期國際體育實踐證明,體育仲裁仍然是目前最為有用、靈活、經濟且正式的體育糾紛解決機制之一。為融入國際體育競爭秩序,推動國內體育自治制度完善,我國《體育法》第32條規定:“在競技體育活動中發生糾紛,由體育仲裁機構負責調解、仲裁。體育仲裁機構的設立辦法和仲裁范圍由國務院另行規定。”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體育法》規定的體育仲裁機構在我國并未建立起來,且法條對競技體育糾紛范圍界定不清,造成法院在審理體育糾紛過程中對該條款的諸多錯誤適用。實踐困惑引發體育法學者的探索,對于32條調整的競技體育糾紛的范圍,存在以下3種主要觀點。
1)體育功能說。該觀點立足于功能主義分析視角,通過界定體育功能的形式,解釋《體育法》第32條的調整范圍。該觀點以體育活動的屬性和社會功能作為識別標準,對我國體育活動進行競技體育和社會體育項目二分法分類。將以娛樂身心、增強體質、防治疾病和培養體育后備人才為主要目的,將社會廣泛開展的體育活動,比如武術、象棋、圍棋、橋牌、輪滑、門球、信鴿等歸為社會體育[3]。在判斷《體育法》第32條競技體育糾紛時,體育功能說以體育項目的二分法作為標準,認為只有那些被劃分為競技體育的項目(如田徑、足球、籃球等)才屬于《體育法》第32條的調整范圍。實踐中《體育法》第32條的錯誤適用,是因為法院錯誤的將社會體育糾紛歸為競技體育糾紛,并排除司法管轄,從而擴大了體育自治的邊界。該觀點是為解決賽鴿糾紛管轄之爭而提出的分析路徑,雖然有《體育法》的章節分類為證成,但競技體育與社會體育根本就不是對立的概念,二者之間有包容和交叉[4],而體育自治的固守,乃是因為體育糾紛具有極強社團性、技術性和專業性。
2)競技內涵說。該觀點是目前法院拒絕介入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主要理由。司法實踐中,法院以比賽規程、名次、獎金作為識別標準,認為彼此之間進行競賽,進而選出優勝者的比賽形式,符合競技的內涵,屬于競技體育運動。在孫志強案中,法院就采取這個觀點,認定涉訴登山比賽具有競技體育的內涵,從而駁回原告請求。競技內涵說從解釋競技體育的內涵出發,尋求司法認定與體育實踐的統一,以達到尊重體育自治的目標。然而,該觀點實際上對《體育法》第32條涉及的競技體育糾紛作出擴張性解釋,導致法院對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規模性回避,忽略對參賽選手合法權利的保護,造成選手權利受到侵害卻無處申訴的局面。
3)規則適用說。該觀點認為,從準確化角度,體育糾紛應采用“屬事”判斷標準。從性質看純粹競技體育糾紛不屬于法律規則的糾紛,僅屬于體育規則上糾紛[5]。因此,《體育法》第32條規定“由體育仲裁機構負責調解、仲裁”的糾紛只能是指由體育規則而非法律規則規定的權利義務糾紛,司法應僅限法律調整的范圍內審查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事實上,隨著體育商業化程度提高,對比賽規則的不當適用通常會影響當事人的財產性權利。但是造成糾紛的基礎性問題,往往源自當事人對規則理解的分歧。簡單以“屬事”為標準,無視參賽選手財產、人格及榮譽等權利的減損,無法解決那些混合性或交叉性的體育糾紛,在司法適用上,《體育法》也會顯得無所適從。
綜上,3種學說對于《體育法》第32條調整范圍界定都不夠準確。究其原因是因為體育糾紛涉及法律關系太過龐雜,通過單一維度無法將其準確厘清。過往學術界在討論法治與自治邊界時,一面以《體育法》第32條作為肯定體育自治的法律依據,一面對立法者意欲的體育仲裁事項不斷擴大,無視體育仲裁的實然樣態。從制度設計看,《體育法》第32條確立的制度形式是強制的體育仲裁,與通說“體育仲裁”完全不同。完善體育仲裁制度應定位于民間仲裁性質,堅持當事人自愿原則,實行協議仲裁、或裁或審和一裁終局的原則[6]。然而根據1996年國家法制局的立法規劃,體育仲裁條例的性質是行政法規,并且《體育法》在表述上將體育仲裁作為解決競技體育糾紛的唯一方式,法理上“或裁或審”變成“只裁不審”甚至是“不裁不審”,違背仲裁的規律。從體育實踐看,我國《體育法》規定的體育仲裁機構尚未建立起來,若對競技體育糾紛做過于寬泛的界定,會大大縮減法院審理體育糾紛的受案范圍,不利于保護糾紛當事人的訴權,為當事人維權設置不必要的障礙。因此,判斷《體育法》第32條調整范圍,應當從訴權保障出發,充分考慮《體育法》仲裁制度的特有含義和背景,從糾紛的性質、糾紛發生的場景以及體育自治的實踐等維度進行精確界定。
首先,《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應屬于管理型體育糾紛。根據《體育法》官方釋義,競技體育活動中發生的糾紛主要包括因禁用藥物、運動員流動、參賽資格發生的體育糾紛,不包括賽場上具體技術爭議和其他一般性糾紛[7]。我國體育管理工作由體育行政機關和單項行業協會配合開展,體育管理組織通過對本項目運動員實行注冊與交流的管理、制定奧運會等大型賽事活動的選拔標準及制定和執行各種反興奮劑措施,直接參與到運動員參賽資格、注冊交流及反興奮劑工作中。可以看出,這里的競技體育糾紛,一般涉及體育管理一方,突出爭端當事人之間存在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糾紛主體借助于體育管理機構與運動員之間在制度上的既定聯系表達自身訴求,較之向司法提出訴求,體育仲裁更為直接。
其次,《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發生在高水平的體育競技賽事,即“在職業體育活動中發生的糾紛”或“與精英體育活動直接相關的糾紛”。不同級別的體育賽事活動,代表不同體育價值,對體育的管理和秩序也產生不同的影響。實際上,我國體育法排除競技體育糾紛司法管轄的根源,主要是由于我國的體育舉國體制,這是計劃經濟的殘余,也是政治體育導致的產物[8]。舉國體制的發展模式以“奧運爭光計劃”和創造優異的競技體育成績為主要目標。在“大奧運”體系下,無論是職業體育或精英體育賽事,都以發掘和選拔優秀運動員,為國爭光為辦賽的主要目的,各級體育行政部門和體育單項協會一度成為高水平、高層次賽事的辦賽主體,具有鮮明的體制化特點。在體制化管理模式下,此類賽事糾紛對體育管理秩序或多或少產生一定程度影響。體育運動的本質不允許自己糾纏于訴訟中[9],體育行政管理的特點也需要把糾紛關起門來解決。鑒于此,《體育法》第32條做出了體育仲裁的制度安排,將糾紛留在體制內解決,這也反映了我國《體育法》以秩序作為核心價值[10]。
再次,《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可以通過相對完善的糾紛解決機制妥善解決。按照Margot[11]的觀點,自治體制的有效成立與運行應當具有公平和充分的糾紛解決機制。作為體育協會的治理機制重要組成,協會內部的糾紛解決機制對體育秩序的建構具有重大和直接的因果制約效應[12],能夠為體育糾紛處于弱勢一方的當事人提供相對公平和充分的救濟。雖然我國還未建立完善的體育仲裁制度,但單項體育協會的內部糾紛解決機制——通常是仲裁機制,已經成為現階段解決體育糾紛的主要手段。從我國司法實踐看,單項體育協會內部糾紛解決機制安排越合理、制度越充分,法院傾向于將相關糾紛交給協會內部自己處理,并且尊重自治裁決的結果。反之,在某些案例中,如果體育自治組織沒有能力自行解決糾紛,除了訴訟途徑以外再無有效制度供給時,法院則會較為靈活地介入相關糾紛。這樣做不僅符合體育自治的行業慣例,更能夠滿足當事人維護自身權利的制度需求。
至此,可以將《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作如下定義和概括:所謂《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是指體育活動主體之間,在職業體育活動中發生或與精英體育活動相關,并且能夠在相對完善的體育解紛機制下調解或仲裁的管理型體育糾紛。相較于上述學界觀點,該定義從糾紛類型、發生場景、救濟機制等方面對“在競技體育活動中發生糾紛”進行限縮,至于《體育法》第32條以外的體育糾紛,完全可以按照協會章程、參賽協議或仲裁條款以協議仲裁的形式解決。這樣不僅厘清《體育法》第32條的調整范圍,也明確不同類型體育糾紛啟動仲裁程序的法律依據。
通過界定《體育法》第32條的調整范圍可以發現,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無論從糾紛標的、糾紛類型、還是糾紛發生的場景,都與《體育法》第32條規定的競技體育糾紛存在明顯不同,它們分屬社會生活和精英體育兩個領域,理應適用不同的行為規范。所以當法院將強制體育仲裁規則運用在大眾體育賽事糾紛時,不僅混淆不同行為規范所恪守的價值目標,更是對當事人訴權的一種侵害,尤其當前體育仲裁制度缺失情況下,法院的止步讓權利保障成為“烏托邦”。通過訴訟程序解決民事權益糾紛,是法治國家承擔的保護每個人自由和權利的基本義務[13]。法院看似以維護體育自治之名拒絕介入糾紛,但實難擺脫損害當事人訴權之實,正如趙毅[14]所說,從位階最高的《體育法》到具體的項目競技規則,法院力圖找到有利依據,目的就是不想介入體育糾紛。這種體育司法上的審判權本位思想,將訴權為先,審判權次之的權利(力)關系本末倒置,否認訴權的主動性和主體地位,也忽視大眾體育賽事與競技體育糾紛的本質區別。過于依賴具體法律規定,導致不能發揮司法能動性,其后果是當法律不完善時,法官將無所適從,或坐等紅頭文件,或不受理當事人訴求,這違背訴訟效率和公民訴權保障目標[15]。在訴權保障理論指引下,法院應當充分發揮司法能動性,改變以往凡是體育糾紛皆以審慎對待的原則,明晰介入與止步的界限,對發生在不同社會領域的體育糾紛更應區別對待。
總之,大眾體育賽事糾紛與《體育法》第32條的調整范圍并無實質交叉,平等主體間的社會糾紛,不能適用強制屬性的體育仲裁制度解決,法律應當尊重當事人的民事處分權,不能強行代替當事人選擇糾紛解決方式。在體育仲裁制度尚未完善的情況下,法院更應介入大眾體育賽事糾紛,提供司法救濟,全面保障當事人訴權。
回到孫志強等人訴城俱杯案,作為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孫志強案針對的是賽后的獎金分配和成績認定,屬民事權益之爭,其與賽事組織者之間也是平等主體的法律關系,屬民事法律調整,應由司法介入提供救濟。而法院認為該案屬于《體育法》第32條的競技體育糾紛,應由體育仲裁機構負責調解、仲裁,進而駁回原告起訴的裁定,是對《體育法》的錯誤適用。法院的裁定動搖了當事人依法維權的信念,違背體育樹立規則意識、培育公平競賽精神的功能導向。此舉對城俱杯系列賽事來說也引起不小的爭議,媒體用“維權無門”等詞語描述爭議結果,城俱杯系列賽事的公正性受到廣泛質疑。
在大眾體育賽事糾紛中,圍繞體育規則的比賽操作、成績判定等技術性爭議占據很大比重,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判斷技術性爭議在整個糾紛中的性質,以及明確賽事參與者的權利義務關系。評定人規則是優等懸賞廣告制度下一種特有的規則,該規則可以為上述問題找到依據,并且根據評定人規則的指引,能為孫志強案的資格爭議找到答案。
在民法領域,一場商業性大眾體育賽事從發布公告到比賽結束,屬于優等懸賞廣告制度的應用,符合該理論的基本結構。優等懸賞廣告是德國民法中的法律術語,指就完成廣告中所指定行為的人中,僅對評定為優等者給予報酬的廣告,是特殊的懸賞廣告。史尚寬[6]認為,優等懸賞廣告應用常見于學術征文、設計征稿等學術、技術領域,在運動競賽中也多用此方法解決問題。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法院運用優等懸賞廣告規則處理相關糾紛的案例③,在最新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懸賞廣告制度也得到法律的支持④。
優等懸賞廣告除具備一般懸賞廣告的構成要件,還有自己的特點:1)僅對于完成廣告行為數人中的優等者給予報酬。這要求廣告中要規定明確具體的評選辦法,設置獎金等具體獎勵內容,并因評定發生效力。2)須限定應募期間。大眾體育賽事的組織者發布《競賽規程》,規定成績評定標準和競賽規則,并注明不同名次選手的獎金,屬于優等懸賞廣告的發布具有要約性質。選手報名參賽并按照《競賽規程》完成比賽,屬于應募者的承諾,從而在組織者與參賽選手之間成立合同,構成優等懸賞廣告的廣告人與應募者。為確定廣告優勝者,優等懸賞廣告設置有評定人規則,由廣告人指定第三人為評定人或自行擔任評定人。評定人根據廣告確定的評選方法,對應募者做出評定,并且在評定過程中擁有自由裁量權。評定結果一旦做出,即對廣告人與應募者具有拘束力,即使應募者認為結果不公平,也不得表述不服。在大眾體育賽事中,評定人相當于裁判員評定行為,就是裁判員的臨場判罰。根據評定人規則,技術性決定屬于裁判員自由裁量范圍,即便認為不公平選手也要服從該決定。基于這種特有的評定人規則,在解決賽場的技術性爭議時,法院應當尊重裁判員的判罰,謹慎對技術性事項進行審查。
評定人規則可以保證大眾體育比賽不受技術性糾紛干擾,并且也符合“體育運動不應當經常被當事人所提起的上訴打擾”[17]的運動規律,有些單項聯合會在本項目競賽規則中,例如《國際田聯競賽規則(2018—2019)》還規定賽場裁判長的決定具有終局性,選手不得就該決定上訴,那么按照此類規則舉辦的大眾體育賽事,參賽選手也應當遵守技術性決定不得上訴原則,對不利于自己的判罰保持克制。但是,根據評定人規則或國際體育仲裁實踐,技術性決定并非當然跳出了司法或體育仲裁的審查范圍,那些違背誠實信用原則或者影響公平競賽精神的技術性決定,同樣可以接受審查,甚至判定無效。從國際體育仲裁實踐來看,雖然國際體育仲裁院(CAS)對審查技術性決定持相當保守的態度,但還是確立一定的審查內容和舉證責任。在內容方面,CAS主要以是否違反正當程序、有無偏袒或存在惡意以及對規則的解釋和適用是否出現重大錯誤為審查要點[18];在舉證責任方面,CAS要求申請人必須有直接證據證明裁判的任意性、惡意等情形[19]。國際體育仲裁實踐為法院處理技術性爭議提供有益借鑒,通過運用這些經驗,法院可以判斷出技術性爭議的審查時機。在當事人確有證據證明裁判員違反正當程序(不具有執裁資格)、存在嚴重惡意或適用比賽規則存在重大錯誤的情況下,法院可以審查技術性決定,除此之外應當尊重裁判員的現場判罰。
回到孫志強等人訴城俱杯案,根據一審判決書顯示,參賽資格糾紛發生在比賽結束之后的成績審查階段。此時,組委會指定的裁判員完成評定程序,做出孫志強等獲得團隊第1名的成績決定,優等懸賞廣告隨即產生效力,孫志強等享有 30萬獎金的報酬請求權。之后,賽事組委會以“李某某、石某某曾取得運動員等級證書,違反賽程賽制中關于在體育局注冊的運動員不得參賽的規定”為由,取消孫志強團隊比賽成績的做法不是評定人規則的評定行為,也不屬于技術性決定,法院可以根據《競賽規程》展示的意思表示,對組委會行為合法性進行裁斷。
獲得較好名次是運動員參加體育比賽的主要目的,有些情況下運動員對比賽名次的重視程度甚至高于比賽獎金。奧運會賽事糾紛中,因判罰不公等原因要求恢復比賽名次也就成為選手申請的主要內容。例如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花樣滑冰賽場上,雙人滑冠軍最初評判給了俄羅斯選手別列日娜婭、西哈魯利澤,加拿大選手屈居亞軍。在媒體報道下,法國籍裁判承認受賄、判罰不公。加拿大奧委會向奧運會特別仲裁機構申請頒發臨時強制措施,同時要求CAS向美國法院尋求司法協助。后來,國際冰聯采取了救濟措施,為遭到不公平判罰的加拿大選手補發金牌⑤。
在比賽名次的處理上,我國司法與體育仲裁存在差異。從既往案例看,即便有證據證明裁判員違反了評定人規則或主辦方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法院還是會駁回選手關于恢復比賽名次的請求,僅確認其比賽獎金等財產性權利。在姜錦與湖北宏峰房地產發展有限責任公司合同糾紛一案⑥中,因垂直馬拉松賽事工作人員失誤,錯誤登記原告比賽用時,導致原告錯失比賽名次和獎金。法院審理過程中,確認原告主張的獎金金額,但沒有對原告要求恢復比賽名次的主張予以支持。雖然法院給出的裁判理由是,裁判員行為不是法律調整范疇,不屬法院處理范圍。但究其實質是因為比賽名次在國際體育與我國法域內表現為兩種不同的權利屬性。在國際體育實踐中,比賽名次會為運動員在賽后取得巨大的財產和經濟利益,運動員通過比賽取得比賽名次可以作為一種期待權得到支持。而根據我國民事權利屬性的劃分,比賽名次屬于公民的榮譽權,是一種既得權利[20],只有當民事主體實際獲得相應榮譽時,才能成為榮譽權的主體,否則僅具有榮譽獲得權。
我國民法學界認為榮譽權不是民事主體的固有權利,也不是每一個民事主體都可以取得的必然權利[21]。在明哲訴深圳市公安交通管理局龍崗大隊榮譽權糾紛案⑦中,法院認為榮譽權為榮譽取得后的身份權,只有在獲得榮譽之后才享有榮譽權,而榮譽獲得權不屬于榮譽權。根據榮譽權的這一權利屬性,比賽名次只有在得到組委會授予時,選手才享有權利,否則,無法就錯判的名次主張榮譽權。
另外,從管轄權看,根據《奧林匹克憲章》第61條第2款規定、CAS《奧運會特別仲裁規則》第1條規定以及奧運會運動員報名表的仲裁條款,奧運會特別仲裁機構對產生于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或者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前10天的任何爭議具有管轄權,有權通過仲裁裁決影響比賽結果,進而幫助申請人更改或恢復名次榮譽。例如2004年雅典奧運會馬術比賽,奧運會特別仲裁機構在處理一起賽場裁判判罰爭議時,裁決裁判仲裁委員會做出德國選手霍伊獲得金牌的決定無效,原冠軍霍伊因此失去金牌,原第2、3名選手得以分獲冠亞軍⑧。但是相同的內容,在訴訟程序中很難得到實現,選手獲得名次的期待難以轉化成現實權利,法院僅能根據當事人本應取得的排名確認相應獎金數額,無法指令賽事組委會改變已經公布的比賽結果。
綜上,法院在審理大眾體育賽事糾紛過程中須把握不干涉比賽結果原則。無論成績判定結果是否公平,都不宜對已經公布的比賽結果做出更改指令。孫志強等人訴城俱杯案由于當事人的比賽名次在賽后成績審核過程中被取消,冠軍稱號并沒有得到賽事組委會的實際授予,所以當事人并未獲得冠軍榮譽,其請求判令被告在官方網站恢復團體冠軍榮譽的主張,可能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
與普通民事糾紛相比,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具有特殊性,某種程度上也成為法院介入糾紛的絆腳石。首先,體育行業的自治屬性,需要司法在介入體育糾紛時秉持相對謹慎的態度,這也符合一貫的傳統;其次,體育規則具有相對法律規則的獨立性和排他性,圍繞體育規則的糾紛,法院受制專業知識,難以準確判斷;再次,體育糾紛解決高效、快捷的價值追求與法院漫長的訴訟程序周期之間存在矛盾。對此,為兼容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特殊性和法院審理案件的一般性,提出如下建議。
1)明確受案范圍和介入糾紛的一般條件。
《體育法》第32條規定模糊是導致司法人員在分析糾紛性質過程中經常出現錯誤判斷的主要原因,也是阻礙當事人司法維權的首要難題,是現實中亟待解決的問題。我國法域范圍廣闊,加之受理體育糾紛歷來不是法院的主要業務,造成不同地區對《體育法》適用不一的情況。完善司法介入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必然要求在判斷體育糾紛性質時,采取有效措施對“在競技體育活動中發生的糾紛”這一相對模糊的范圍予以明確化。現階段比較現實的做法是通過有權機關的法律解釋,明確《體育法》第32條的適用范圍。在降低其模糊性的基礎上,明確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受案范圍,以便為法院介入此類糾紛提供清晰指引。
出于對體育自治的尊重,司法一般將窮盡內部救濟原則作為介入體育糾紛的一般條件。窮盡內部救濟原則需要當事人在用盡體育組織內部救濟措施之后,方可向法院提起訴訟,以此平衡體育自治與司法審查的關系。為維護賽制體系的穩定性,在大眾體育賽事糾紛中,法院也需將窮盡內部救濟原則作為介入糾紛的條件,對《競賽規程》《參賽協議》或《參賽須知》等賽事文件的爭議解決條款做程序審查,判斷救濟程序設置的是否公正有效。對于由體育行政機關或體育協會舉辦、救濟措施較為完善的大眾體育賽事,法院應要求當事人首先通過內部救濟措施解決爭議,確保盡可能在體育治理體系內部處理糾紛。但是需要明確的是,無論內部救濟措施是否公正、充分,都不具有司法終局性。待當事人用盡內部救濟還無法解決爭議時,法院應當受理糾紛,不得拒絕當事人的請求。
2)優化體育專家輔助人制度。
由于法官不是擅長體育問題的專業人士,這就需要通過專家輔助人幫助法官查明與體育知識有關的事項,指導法官理解體育規則,從而保證法官對體育問題做出正確的判斷。為克服專家輔助人制度在體育糾紛中的局限性,可以從規范選任標準、健全啟動程序以及合理分攤出庭費用等方面實現優化。
規范體育專家輔助人選任標準。為保證體育專業問題不影響案件審理,增強法庭裁決的信服力,體育專家輔助人的資格選任應有清晰劃定標準。首先,體育專家輔助人應具有良好的體育專業知識或擁有該項目專業運動技能。其次,體育專家輔助人專長項目應與涉訴體育競賽項目相一致或近似。再次,要求體育專家有一定的資質。同時,法院也可以吸收轄區知名體育學者、優秀運動員、優秀裁判員等組建內部專家人才庫,為當事人申請提供便利。
健全體育專家輔助人的啟動程序。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解釋》的規定,訴訟程序中,僅有當事人有權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若雙方均未申請專家證人,法官則可能陷入因無法正確理解體育專業知識,案件難以進展的尷尬。為避免這種尷尬,增強法官審理體育糾紛的信心,建議可以由法官指定體育專家參與質證環節滿足專業問題的解答。
合理分攤專家輔助人出庭費用。合理的費用分攤機制,有利于專家輔助人制度的開展,費用的分擔可以根據誰申請、誰負擔的原則,當事人自行委托專家輔助人的,則申請方承擔費用;體育專家由法院指定的,可由敗訴一方承擔費用。
3)重視糾紛的法庭調解。
大眾體育賽事糾紛具有很強可調性,法庭重視糾紛的調解工作,有助于提高糾紛的解決效率,恢復當事人間緊張的體育關系,節省司法資源。與一般的民事糾紛相比,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的危害性不大,當事人的訴求明確、具體,糾紛場景固定,較少涉及復雜的情感糾葛;與高水平的競技體育糾紛相比,大眾體育賽事糾紛以民事爭議為主,幾乎不涉及準司法化的興奮劑糾紛以及類行政化的管理型體育糾紛,法庭調解能為當事人提供更符合意愿的糾紛解決模式。此外,法庭調解的形式較訴訟程序更為靈活多樣,氣氛也較為寬松,法官可以根據案情需要,邀請具有專業體育知識的專家參與到法院調解中,為當事人解釋專業的體育規則,化解爭議郁結,達到有效維權、快速結案的目的。
雖然在缺少體育仲裁制度的情況下,法院應當介入大眾體育賽事糾紛為選手提供權利救濟,但仍面臨兩難局面。一方面,法院申請體育專家作為專家輔助人,無形中提高當事人的訴訟成本,降低當事人的維權意愿。另一方面,法院處理此類案件時也容易忽視體育的特殊性,可能做出有違體育規律的判決。從長遠角度看,未來仍有必要將大眾體育賽事糾紛交由獨立的體育仲裁機構,在平衡司法終局性的同時,避免對體育自治的過分干預。以此,構建我國體育仲裁制度才是解決以上問題的最佳答案。
注釋:
①參見北京市順義區人民法院(2016)京 0113民初15929號判決書。
②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 03民終9537號判決書。
③二六三網絡通信股份有限公司與張某等懸賞廣告糾紛上訴案。
④《民法典》第499條規定:懸賞人以公開方式聲明對完成特定行為的人支付報酬的,完成該行為的人可以請求其支付。
⑤COA V.IOC,CAS AHD (O.W.G,Salt Lake City 2002)004,in Matthieu Reeb(ed),Digest of CAS Awards III(2001-2003),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4,pp.585-591.
⑥參見湖北省宜昌市伍家崗區人民法院(2016)鄂0503民初217號民事判決書。
⑦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02)深中法民終字第3753號民事裁定書。
⑧Comit é National Olympique et Sportif Fran?ais(CNOSF),British Olympic Association(BOA),and United States Olympic Committee (USOC) v. Fédé ration Equestre Internationle (FEI) and 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 for Germany (NOCG),CAS AHD (O.G.Athens)2004,No. 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