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澤鋒：傳遞司法溫度

房佳佳　劉丹

在北京市檢察院第三分院第二檢察部副主任郭澤鋒的辦公室里，一疊疊高度不一的卷宗材料，成為辦公室里別具一格的風景。

高于1米的卷宗材料，郭澤鋒會直接摞在地上，便于隨時查閱;矮于1米的卷宗材料，他會堆在桌面上，只要輕輕挪動身體，伸手就可以夠到。而對于一些需要緊急處理的案子，他會把卷宗材料放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

這些看似尋常的舉動，卻處處透著郭澤鋒對工作細節的追求。從事檢察工作十八年，每當打開一摞卷宗，郭澤鋒便會將自己沉浸其中，開始進入案件的世界，去探尋背后的真相，去感受當事人的心理，去實現法律的公平正義。郭澤鋒說：“這些案卷材料每日與我相伴，就如同我的戰友。每當我在辦案過程中需要幫助時，他們能立刻出現在眼前，給予我辦案靈感和方向。而每一本卷宗，無論厚薄，字里行間蘊藏著的都是一個個鮮活和真實的故事。我們的辦案工作，也會關系著許多人甚至是許多個家庭的命運。”

以真心換真心

在郭澤鋒辦公室的墻角，常年立著一個黑色拉桿行李箱，那是他外出辦案時，用來攜帶卷宗材料的工具。有時外帶的卷宗材料比較多，重量也很沉，再加上出差來回奔波和行走，行李箱的外觀和輪子已經出現了變形和磨損的痕跡。不過相比于辦案的辛苦，讓郭澤鋒最深受觸動的，還是他在一個個案件中遇到的那些當事人。

2014年，郭澤鋒參與辦理了一起特大集資詐騙案。犯罪嫌疑人是一名混跡商圈多年的福建莆田籍商人黃富強，他在家鄉有很大的知名度，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頗受同鄉的信賴。然而，他卻利用同鄉對他的信任，以購買股權、投資為名進行非法集資，在事情暴露后，黃富強因無力償還債務而潛逃出國。

這起案件涉及700多名受害者，涉案金額數量巨大。在“2014年獵狐行動”中，黃富強被引渡回國。2015年3月19日，北京市檢察院第三分院以涉嫌集資詐騙罪對黃富強提起公訴。2016年8月26日，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認定黃富強非法集資50億余元，造成損失7億余元，以集資詐騙罪判處黃富強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在郭澤鋒看來，黃富強雖然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那么多被他詐騙的受害者怎么辦？在這起案件背后又有多少人間慘劇發生？郭澤鋒發現，一些受害者由于聽信了黃富強的話，拿出了一輩子省吃儉用下來的全部家當交給了黃富強，有的甚至被騙走了上億元;而有些受害者不僅自己遭受了損失，還從親戚朋友處籌集了許多資金，如今他們無力歸還，面臨著雙重困境。面對這突如其來卻無法彌補的損失，有的受害者因壓力過大，精神日漸衰弱;有的受害者債臺高筑，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還有的受害者承受不住如此重擊，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郭澤鋒（右）和同事在討論案情。（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家破、人亡、一蹶不振……”這樣的場景不斷在郭澤鋒眼前閃現。怎樣才能給予受害者幫助？下一步贓款如何進行追繳？郭澤鋒心里裝滿了對受害者的擔憂。

可是追繳涉案贓款一直都是個難題，尤其是針對涉眾型經濟犯罪類案件而言，這種有心無力的挫敗感一直困擾著郭澤鋒。他說：“受害者并不知道我們為了追贓花費了多少時間和力氣。錢只要一日追不回來，他們就覺得這是司法機關的不作為。”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郭澤鋒的語氣里透著一絲無奈，而一些前來檢察院尋求幫助的受害者，每次也表現得情緒激動，甚至還出現了過激行為。為了緩解受害者的悲傷情緒，郭澤鋒聯系了北京莆田企業商會，希望能夠借用商會的會議室，定期和受害者坐在一起，傾聽他們的困難，向他們說明涉案款項的追繳進展情況。即使知道前路困難重重，但是郭澤鋒覺得，還是需要給受害者提供一個宣泄情緒的通道，讓他們吐吐槽，給他們寬寬心，不管結果如何，自己也在努力把事情往前推進一步。

有一次，一位受害者被債權人堵在公司門口不讓離開。緊急之下，他撥通了郭澤鋒的電話求助。那天正好周六，郭澤鋒在家中休息，接到電話后，他二話沒說叫上同事趕去解圍，結果被當成“不懷好意的和事佬”。還有一次在接待受害者時，有幾名受害者越講情緒越激動，突然指著郭澤鋒和他身邊的助理開始大罵：“你們一點本事都沒有，錢都追不回來，嘴上都說會努力，但實際上也沒有一點進展。你們到底幫了我們什么？”

面對這些指責，郭澤鋒抱有極大的耐心，對受害者也格外包容。他心里明白，此時此刻再多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看著身旁助理委屈的神情，他只能安慰道：“將心比心，你看他們有的家破人亡，有的甚至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都挺可憐的。我們這時候多說無益，反而會讓他們更加激動，靜靜聽著就好，凡事多站在對方立場去想一想。”不過郭澤鋒坦言，自己也有累到難以堅持下去的時候，每當這時，他會看看辦公桌上女兒的照片，照片里女兒臉上燦爛的笑容總能治愈他疲憊不堪的心。

郭澤鋒在庭審中發表公訴意見。（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對于這起詐騙案，雖然目前已經追回了部分財物，可郭澤鋒還是放心不下，為了幫助受害者渡過難關，他又找到商會會長，提出建議，呼吁商會成員奉獻一份愛心，盡可能地去幫助受害者，為他們提供一份基本的生活保障。

如今，郭澤鋒對這樁案子的追贓和安撫工作已經進行了5年，其中有艱辛和苦楚，也有理解和積極反饋。當得知一些受害者已經回歸正常生活，從頭再來時，郭澤鋒的心中感到些許慰藉，自己的付出總算沒有白費，還有許多受害者發自內心地感謝郭澤鋒這些年以來對他們的幫助。這也讓郭澤鋒切身體會到了以真心換真心的力量。

為犯罪者點亮一盞明燈

當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迎刃而解。遇到一些極具挑戰性的案子，郭澤鋒也試圖去找到突破口。

2020年11月6日，一起長達20年之久的黑惡勢力犯罪集團專案被破獲，曾經在京叱咤風云的黑惡勢力犯罪集團首要分子高小磊，以尋釁滋事罪、故意毀壞財物罪、詐騙罪、貪污罪等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這是一起典型的侵吞巨額國有資產的案件，備受社會關注。作為專案組成員，郭澤鋒承擔著對主犯高小磊犯貪污、行賄罪事實部分以及多名公職人員涉嫌職務犯罪事實的審查起訴工作。由于這起案件時隔已久，又是一場拉鋸戰，而且高小磊涉嫌的犯罪事實眾多、情節嚴重，審查案件就成了一個不小的挑戰。

郭澤鋒清楚地記得，剛接手案件時，多名公職人員對自己所犯罪行的嚴重性缺乏認知，如何使他們從內心深處真正認罪認罰，并接受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對郭澤鋒來說，就成了一個不小的挑戰。那段時間，郭澤鋒每周有5天時間都泡在看守所對犯罪嫌疑人開展提訊工作，“我當時恨不得直接住在看守所。如果一次訊問解決不了問題，那就進行多次訊問，無論如何都要啃下這塊硬骨頭”。

在郭澤鋒看來，辦案時與犯罪嫌疑人的溝通要有技巧，特別是面對帶有抵抗情緒和思想顧慮的犯罪嫌疑人，不能只是單純依靠擺出確鑿事實和證據，要想辦法打開他們的心扉。“誠心對待談話對象，通過構建一個平等交流的對話基礎開始。我們可以先和他們交朋友，獲取對方的信任，哪怕他們一開始的供詞與案子無關，不是實話，這都沒關系。只要開口就成功了一半”。郭澤鋒說道。因此，在與犯罪嫌疑人交談的過程中，郭澤鋒并不會直奔主題，一下就把焦點集中在案發經過上，而是先和對方聊聊家庭、嘮嘮日常，找到對方的軟肋。當察覺到對方開始慢慢卸下心防時，郭澤鋒便開始從軟肋下手，擺事實、講道理，一一化解犯罪嫌疑人不認罪的結點。

“再壞的人，內心也有柔軟之處，而我們要做的就是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去觸達他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面對拒不承認的犯罪嫌疑人，郭澤鋒始終沒有放棄，耐心解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好處，引導對方去接受和面對自己的罪行。最終，經過專案組全體成員的努力，包括高小磊在內的20名被告人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罪行的嚴重性，自愿認罪認罰，并接受了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在法庭上作出深刻懺悔。

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北京試點以來，郭澤鋒通過教育轉化，先后對30余名犯罪嫌疑人適用這項制度，積累下來不少辦案經驗。同時，他積極探索拓展適用范圍，先后對5家犯罪嫌疑單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單位委托的訴訟代表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要求單位在審查起訴階段預繳罰金，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在郭澤鋒看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能夠去激發犯罪者內心深處的善意，而為犯罪者的內心點亮一盞明燈，這也是他想要去做的事情，“他們能夠真誠懺悔，也能更容易去接受司法的裁決，改過自新，對他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救贖”。

將辦案變得有溫度

多年承辦各類案件的經歷，給郭澤鋒的檢察工作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在他看來，案卷材料只是一個起點，沿著這個起點向前走，將會看見背后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如對當事人的關注、一起案子對社會帶來的影響和啟示等。這也意味著，郭澤鋒有更多事情要去考量，需要承擔更重的責任，也要對自己的工作有更清晰的認識。

對于辦案工作，郭澤鋒有自己的習慣和風格。比起書面審查案件，他更傾向于用法言法語進行溝通，了解案件的背景情況，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去涉案單位進行實地考察，找尋卷宗中沒有提到的細節。郭澤鋒說：“書面審查很容易讓執法者孤立地看待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從而忽略了他自身的背景、所處的環境，然而這些因素對辦案來說都至關重要。實地考察和溝通會讓我對案情、對犯罪嫌疑人有更加全面的了解，知道如何能夠更好地幫助和改造犯罪嫌疑人。法律從來都不是冰冷的，它因為有了執法者而變得鮮活而有溫度。”

郭澤鋒曾辦理過一起民營企業家潘博華涉嫌單位行賄罪的案件。當時郭澤鋒多次前往潘博華經營的企業進行走訪，查看企業的整體情況。結果他發現，由于潘博華長期處于羈押狀態，他所經營的多家企業的業務受到嚴重影響，員工的工資也無法正常發放。從審查情況來看，潘博華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作為企業負責人，潘博華本身還承擔著保障企業正常運作、企業員工正常就業的責任。因此，在綜合考量之下，郭澤鋒對潘博華進行了教育轉化工作。在看到潘博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觸犯了法律底線，并自愿認罪認罰的情況下，他提出對潘博華采取取保候審，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適用緩刑的量刑建議。最終，郭澤鋒的建議得到法院的采納，該案例也入選為北京市檢察機關職務犯罪檢察典型案例。

2019年3月，在對中國美協副秘書長杜某受賄、行賄案件審查過程中，郭澤鋒發現犯罪嫌疑人杜某以權謀私的犯罪行為已經嚴重破壞了美術行業的發展環境，郭澤鋒認為：“有時候我們不能只著眼于辦好單個案子，實現程序上的案結，還需要為當事人、所處行業的長期發展去多想一些，去考慮如何才能維護好行業的健康發展等。”為此，郭澤鋒提出了向中國美協制發檢察建議的想法，希望以此堵塞制度漏洞，嚴肅處理有關違規人員。

隔行如隔山，想要提出一份好的檢察建議，避免“矯枉過正”，郭澤鋒認為除了需要弄懂行業規定之外，還需要向行業內的專家請教。在最初起草檢察建議的時候，郭澤鋒和團隊成員認為對行賄人員應該一律采取取消其會籍的想法，但是在和中國美術家協會委員會成員溝通過程中，郭澤鋒了解到，部分畫家屬于被迫行賄，于是采取了更為科學和人性化的舉措：“經專業評審委員會審查的作品，如果集體認定其作品質量符合入會標準的，將不予取消其會籍。”

在仔細研究了中國美協的工作章程和管理規范后，郭澤鋒和團隊成員再次對檢察建議書進行修改，最終完成了檢察建議書的制訂、宣告和送達。這份檢察建議書不僅得到了中國美術家協會和中國文聯的一致認可，還被最高檢評為2019年度全國檢察機關社會治理類優秀檢察建議。同時，這起案件也被最高檢第三檢察廳評選為精品案例。

細數過往，郭澤鋒辦理過的大案、要案不計其數，不論是職務犯罪類案件，還是經濟犯罪類案件，他總是會專心地沉浸于案件、扎根于案卷的世界里，始終要求自己達到案結事了，人和政通，不留一點“后遺癥”。他說：“其實我們的工作，不僅僅是停留在一摞摞案卷材料里，而是應該多去調查研究、多溝通、多觀察，讓辦案工作流動起來，將司法溫度傳遞出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贖每一個涉案人員以及他們身后的家庭。”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