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上的老松

王玉范

這些年每逢春節(jié)回鄉(xiāng)，我總是蹚過表面松軟的積雪，去南山的老松下坐一坐。我們好像成了忘年交，至少在心里，我已和它相認(rèn)了。

南山的兩棵百年老松，于山谷兩側(cè)的半山腰，陰陽兩坡對稱而立，它們彼此深諳，無需多言。陽坡的那棵，在一次自然山火中，身遭劫難;站在另一側(cè)的這棵幸存下來。火災(zāi)、干旱，都沒能使它垮掉，它已深深地根植于南山坡，根植于我的內(nèi)心深處。

有四條路都可通往南山。對著老屋，隔河相望的這條，是南山的主路。老松就在主路的半山腰，也就是說，那里是老松的一方家園。其他三條路，有的是牧人們走出來的，有的是孩子們出溜坡留下的。

村里人高興的時候爬南山，壓抑的時候也爬南山。百年老松，靜靜地迎來送往，看著眼前的一切。故鄉(xiāng)的南山海拔幾百米高，沒有亭臺棧道或其他的任何裝飾;老松更沒有柵欄護圍，沒有游客們綁的紅繩兒，它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真切得不能再真切，始終保留著它本真的風(fēng)韻。然而它的身份地位，早已在故鄉(xiāng)人的心目中扎下了根。

小時候聽老人們講：有一年，鄰村兒里一戶人家十三四歲的孩子，在冬日里走丟了。尋找多日不見，孩子的媽媽哭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要看不見了。她聽人們說故鄉(xiāng)的老松很有靈性，就每日跌跌撞撞地來見老松，向老松哭訴：“老松啊，我的孩子在哪啊，他快回來了吧……”一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好像老松和她說話：“你的孩子沒丟，他讓人給救了！”她忽地起來，每天逢人就說做夢的事兒。果真沒過幾天，她的孩子被人送了回來。原來，那孩子背著大人，偷偷地跟著獵手上了山。結(jié)果一頭野豬向他躥了過來，嚇得他魂兒都要飛了，拼命地跑，在大山里迷了路。被一個撿柴禾的人看見時，已凍暈過去了。拾柴人把他背回家，又經(jīng)打聽，把他送回了家。

這件事兒過后，別說是當(dāng)事人，十里八村兒的人都覺得老松神奇。

村兒里人愿意向老松傾吐心中的一切苦楚、悲怨和喜樂。誰有喜事的時候，來到它腳下，坐在它有些裸露龐大的根系上，和它分享;有苦痛的時候，也來和它絮叨。老松對所有的來者都一視同仁，有時它擺動一下枝條，來者似乎便知其意。當(dāng)人們仰望著它春天里蓬勃的松枝，就莫名地增添了一股力量;看到它夏季里深綠的松針隨風(fēng)彈奏，心里暢暢快快的;秋天，看到它的松脂亮盈盈的，還有松果不時地落下;雪花飄落的冬季，老松藏精納瑞，那變黃的松枝托著雪兒，美美的。不管哪個季節(jié)的來者，都抬頭望著它，和它掏掏心窩子，隨后靜下心來，坐在它身旁，感受著大山的意境，頓覺內(nèi)心輕松起來。

寒冬臘月，這里一點不孤寂。天越冷，人們越要去南山看看。至少要爬到老松的腳下，否則不叫來南山。如若再加把力氣，一口氣到山頂，眼前便是片片的白樺林了。由于這棵老松，半山腰的風(fēng)景更需細(xì)細(xì)品味。它歷經(jīng)多少次洗禮，依然挺拔蒼勁地站在那兒，守望著對岸的村莊，見證著家鄉(xiāng)的變化。聽老人們說，這棵老松，是我的祖父帶著我7歲的父親從祖籍來到故鄉(xiāng)那年，由一個在外地做官的家鄉(xiāng)人回來植下的，至今整整一百年了，實屬人們心中的鎮(zhèn)村之寶。

我極其欽佩栽植老松的人。老松被植于半山腰，于上于下都留有余地。向下看使人知足，向上看懂得天外有天，也道出了凡事沒有完美的真諦。一棵老松使得南山更有韻味和吸引力。

從一出生，我就被故鄉(xiāng)的群山擁抱著，呼吸著清澈的甘河水的氣息。注定我的生命里，離不開山水，我成長的每一步，都有這里的山水給我的滋養(yǎng)。愛上一座山，愛上一條河和愛上一棵樹都是福氣，因為彼此之間是永恒的心有靈犀。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朗澈，因為我把目光投向了山山水水這樣有胸襟又有靈性的事物上。

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每逢正月十六，人們都要爬南山“賣病”，就是把一年的不順或苦惱通通地拋掉。每到那天，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出來爬南山，很有幾分儀式感。

老松沒有花香，沒有白樺修頎的身材，但在冰封的北國，花草凋零的秋冬，愈加見它挺拔的身姿，極強的生命力和它那不可撼動的氣質(zhì)。不管它身旁的山花兒多么繁茂，四周的草木多么誘人，它始終給我一種孤傲、冷峻之感。一百年來的嚴(yán)寒酷暑，風(fēng)霜雨雪的深厚積淀，使老松練就了寵辱不驚，不嗔不怒的寬闊胸懷。

在年少時我可能只顧那些草木和怒放的花朵了，沒注意到老松的本質(zhì)內(nèi)核。這次回鄉(xiāng)，我坐在它腳下，別有一番感覺。我見過黃帝陵里的松，峨眉山金頂旁的松，蘇州獅子園林里的松，廬山含鄱口的松，黃山的迎客松……我對它們只是充滿敬畏和仰視之情，但南山的這棵松是更接近我靈魂的松，因為這棵松綴滿了我的祝福和祈愿。而且給予它生長的這方土地里，有我成長的基因，更是我的精神家園，我的鄉(xiāng)愁在這里變成了有根之萍。

老松，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一樣，沒有訴求，無需大眾，獨享天地和星光;它在日復(fù)一日的光陰中，從容面對一切，活成了它特有的內(nèi)質(zhì)。在老松下，品一杯茶，聽松針交談，賞東升旭日，看詩意晚霞，是何等愜意！

我邊想著，邊仰望著老松，感覺到它的一根枝杈又晃動了兩下……

責(zé)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