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失效

霍勒斯·沃波爾是西方哥特小說的開山鼻祖，他的代表作《奧特朗托城堡》被學界譽為西方第一部哥特式小說。作為濫觴之作，小說以獨特的恐怖氛圍、奇特的故事情節和神秘非現實的因素著稱，成為后世新哥特小說的范本。以往對小說的研究存在一定局限性，要么集中于對其進行文本細度研究，分析其敘述特征，尤其是時空特點，要么是集中探討作品的文化特征，挖掘小說的文化內蘊。本文從作品的寫成時間出發，結合時代背景，分析其在啟蒙運動、工業革命蓬勃發展的年代對非理性的大膽嘗試，以期探索作者對啟蒙理性的態度，探討為何在啟蒙理性主義大行其道之時，作者要在小說中大量嘗試非理性因素。

一、寫作背景

小說寫于18世紀末，是時正處于英國資本主義和工業的蓬勃發展時期。啟蒙理性的原則正滲透到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工業化和市場經濟帶來了空前繁榮的物質發展，自然科學也突飛猛進，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變。物質的極大繁榮，讓人們肯定啟蒙理性的成功，經濟科學的迅猛發展也為啟蒙思想提供了新的理論和思想。這些成功都讓人們堅信，人類社會在不斷進步，理性無所不能，通過理性可以認識征服世界。在理性萬能原則下，人類社會生活正在逐漸失去神秘感，上帝不再無所不能，追求客觀科學的精神態度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

在此背景下，部分敏感的知識分子意識到一味推崇理性，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以利益為導向的社會給人們帶來的傷害：推崇利益至上的社會生活，會催生許多悲劇。沃波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奧特朗托城堡》中，他極力突顯正是由于啟蒙理性大行其道，使人類世界逐漸失去了傳統的人情味和神秘感，人類的精神審美世界也受到啟蒙理性原則的限制，豐沛的想象正在離主體審美遠去;上帝和神秘非自然理論正在逐步被驅逐到社會生活之外。沃波爾重新拾起非理性作為對啟蒙理性批判的武器，非理性成為沃波爾的主要描寫對象，在作品中頻頻出現，深刻傳達作者對啟蒙理性的反叛。

小說將故事背景設置在歐洲十字軍東征時期，講述了一個關于爭奪奧特朗托城堡家族繼承權的故事。男主人公曼弗雷德公爵，因為害怕一個可怕預言變成現實，匆忙為自己身體孱弱的兒子張羅婚姻，以期他能盡快產下子嗣，以便繼承對城堡的所有權。結婚當天，兒子卻被一個巨大的頭盔壓死。為了保障對城堡的所有權，合理化自己的地位，他便決定自己與兒媳伊莎貝拉結婚，以獲得子嗣。在計劃執行的過程中，曼弗雷德公爵誤殺了女兒瑪蒂爾達，并下令處死了無辜農夫。在一系列暴行之后，曼弗雷德最終也沒能逃脫預言的詛咒。最終，他選擇皈依宗教獲得心靈安寧，城堡真正的繼承人則得到了城堡和封號。由此，理性原則全然失效，神秘力量最終戰勝理性。

小說從情節發展的內因就開始反叛啟蒙理性——因為一個預言，主人公開始了荒誕的行為。頭盔，作為非理性的神秘力量象征物，也帶有反叛理性的意味。最后，主人公獲得救贖不是依靠理性，而是依靠被理性所排斥的宗教，這一情節也非常具有諷刺意味。

二、恐怖的環境——非理性

《奧特朗托城堡》大肆渲染充滿神秘力量、詭異的城堡環境，故意營造一種恐怖感。而這種恐怖感就是對當時“自然是可認知”這一思想原則的反叛。書中運用直白的詞匯，制造引人遐想的聲音、視覺，如“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掛在城堡大門外的銅號也突然被吹響。與此同時，院子另一邊那個大頭盔上的黑色羽毛劇烈搖動起來，它們整齊地擺動了三次，好像一個看不見的人戴著頭盔在鞠躬”“伴著一陣隆隆的雷聲，那個影子緩慢地朝天空升去，云彩向兩邊分開，出現了圣·尼古拉斯的形象”。看不見的手、看不見的人都在刻意營造心理環境的神秘恐怖，天空中出現的形象，更是一種非自然不可言說力量的擴大。小說的描寫，使城堡籠罩在神秘和非自然中，仿佛一直有一股神秘力量在逼近主人公，營造了悚栗恐怖的氛圍。而這些環境都與啟蒙理性強調的客觀自然相對立。

恐怖心理和神秘氛圍，實際上滿足了當時讀者的某種心理需要。人們被迫承認一度被高歌贊揚的理性并沒有給人類帶來完美的生活。相反，推崇理性至上已經開始讓部分人感受到信仰的迷惑和混亂，在理性和非理性撕扯下有了個體被分裂的恐懼。因此，人們開始懷疑理性所宣稱的無所不能的威力，沃波爾也不例外。《奧特朗托城堡》中塑造的鬼怪形象、渲染的恐怖神秘氛圍，制造出真正的恐怖感受，這種恐怖感受隱喻著社會物質的巨大進步和思想層面的理性為尊所帶給人們的迷惑和混亂感受。

小說最后刻意安排古老預言得到實現，以預言戰勝曼弗雷德的理性——因為他是不相信鬼神之說的。這樣的故事結局安排有著作者自己的深意：理性遭遇的挫敗，體現了沃波爾本人對于啟蒙理性所宣揚的無所不能的懷疑和不信任。

三、非現實主義——反理性

《奧特朗托城堡》中的非啟蒙理性元素還體現在作品的非現實主義寫作手法上。在小說前言中沃特爾強調，小說集合了古代傳奇和現代傳奇的優點。西方文學上，古代傳奇發展到18世紀初期，幾乎成了腐化趣味的代名詞，人們開始探求一種全新的文學表達方式。啟蒙主義知識分子反對的是古代傳奇不著邊際耽于幻想，他們發明了一種與傳奇對抗的文學形式——“小說”（novel），也就是沃波爾提到的“現代傳奇”。這種由笛福、菲爾丁和理查遜等理性主義者首創的“小說”，主張描寫身邊可能發生的故事，堅決杜絕神秘非自然和上天入地的情節;主張描寫生活中的普通個體，而不是局限于所謂的貴族;主張故事背景要著眼于當代社會，而不是追溯遙遠的過去;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家希望讀者可以通過閱讀這樣的作品而獲得間接生活經驗，對現實生活有所啟發。實際上，這種文學主張無疑是啟蒙思想在文學創作領域的一種表達。在啟蒙主義知識分子的倡導下，現實主義寫作在文學創作中占據主流，古代傳奇逐漸淡出文學視野。

沃特爾反其道而行之。在作品中，他引入了神奇怪誕的情節，將故事著眼于宮廷貴族，更是把社會背景放在了過去，這無疑都是對現代理性所提倡的現實主義寫法的反叛。對古代傳奇的重視，是對啟蒙主義知識分子否定古代傳奇態度的有力回擊，作者企圖以一種非現實主義的視角審視當下社會。非現實主義的寫作就是對啟蒙思想指導下現實主義寫作的反叛，作者企圖恢復人們精神審美世界的神秘感。

四、結語

如果說同時期的很多作品著力描繪在啟蒙主義照耀下人類的樂觀和光明面，那么《奧特朗托城堡》則集中挖掘它的反面，也就是理性信仰的不確定性。這種探討通過非現實主義寫作方式得到了很好的呈現。

沃波爾注重描寫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并且以神秘力量戰勝理性作為故事的結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沃波爾本人是一個反啟蒙主義者。相反，他肯定理性的作用，作品中也有體現。主人公曼弗雷德與其他人物形象最大的區別就是，他相當理智：盡管心中有鬼，卻說服自己，不去相信所謂的靈異事件，不去懼怕帶有神秘力量的頭盔。沃波爾肯定理性的存在，也肯定理性會對人們認識事物產生作用，他只是對啟蒙主義者所宣揚的理性無所不能持懷疑、不確信態度。這部作品警醒了18世紀那些對啟蒙主義過分迷信的英國人，從更直接的意義上講，《奧特朗托城堡》體現作者反對理性對人類精神領域的全面入侵，倡導審美世界的獨立主體作用。

（昭通學院）

作者簡介：嚴淑宏（1993-），女，云南昭通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