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碧麟 編輯 | 田宗偉

在宜昌市長陽縣,撒葉兒嗬已從靈堂搬至了廣場。圖為長陽百姓在縣城烈士塔下跳撒葉兒嗬。 攝影/張濤
德信幺叔“走路”了,我從幾百里之外趕回老家“看信”。
孝、悌、忠、信,德信幺叔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高壽的一個,他遇上了好時代,壽過耋耄。他與我父親年歲相仿,可比我父親多活了幾十個年頭。
信叔兒孫滿堂,親友遍及四方,他的葬禮注定是老家最熱鬧的盛事。我趕到時,他靈堂前已是人頭攢動,喪歌伴隨鼓點響徹山村的夜空。
父母早已過世,家鄉已經遠去。當再次踏上這片魂牽夢縈的土地,看到這少年時熟悉的場景,我一時老淚縱橫。所謂故鄉,絕不僅僅是親情與山水,故鄉的聲音、顏色與味道都已植入骨髓,那種記憶與情感只會隨生命逝去。
打喪鼓,這土家喪葬遺風已流傳千年,即使在文革最艱難時期,也沒有完全被禁止下來。土家族是個溫情智慧能歌善舞的民族,在鄂西這片多情土地上演繹生死輪回,創造出燦爛的巴土文明。有人說,土家人學說話時就聽喊山歌,會走路就能跳撒葉兒嗬。少年時,跳喪、喊山歌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徑旁野花隨性開放,山間清泉恣意流淌,自然不過,并不覺得有多神秘。而當我老去,重新審視和觀照這鄂西山野盛放的土家藝術奇葩時,竟有了一種莫名的敬畏與感動。大美無言,大象無形,狂放恣肆天馬行空的撒葉兒嗬,讓我窺見到一個民族的博大胸襟和曠達情懷,她所包含的哲學內涵與美學意蘊奧妙無窮令人刮目。流傳千年長盛不衰的撒葉兒嗬已成為土家民族獨有的文化標識,讓人驚異,讓人震撼,甚至暈眩。

鄂西南崇山峻嶺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清江兩岸的人民,樂觀豁達,笑對生死。獨特的祭祀歌舞撒葉兒嗬在這片土地上歷史悠久長盛不衰。 攝影/王雙躍
土家族喪俗打喪鼓,民間又叫跳撒葉兒嗬。同治年間《長陽縣志》記載:“臨葬夜,諸客群擠喪次,擂大鼓唱曲,或一唱眾和,或問答古今,皆稗官演義語,謂之‘打喪鼓’,唱‘喪歌’。”清《長樂縣志》云:“家有親喪,鄉鄰來吊,至夜不去,曰伴亡;于柩旁擊鼓,曰喪鼓;互唱俚歌哀詞,曰喪鼓歌”(長樂即今五峰縣)。所謂“撒葉兒嗬”是喪歌中的襯詞,猶“呼兒嗨呀”或“郎里格郎”之類。撒葉兒嗬又是跳喪舞的一個曲牌。跳撒葉兒嗬是一種“諱飾”和形象的說法,有人叫跳“幺連兒嗬”“幺姑姐”,五峰叫跳山幺子嗬,五峰白溢寨就有個山幺子嗬藝術團。
蒼央嘉措說: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土家人一生看重三件事:出生時整祝米酒,結婚時辦喜宴,去世后打喪鼓。這三件事辦得隆重,人生方算得風光圓滿。豁達的土家人視死如歸,老人自然死亡稱為“百年”,被認為是生命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口,走的順頭路。喪事辦得隆重喜慶而體面,是死者的造化,也是生者的榮光。誰家打過一場熱鬧喪鼓,會成為村民久久評說的話題。當然,年輕人非正常死亡不算喜事,一般也不會打喪鼓。
村子不大,人也不多,誰家老人病重,村人無不知曉。如果老人落氣,必然鞭炮齊鳴,叫放落氣銃。聽到鞭炮聲,便知道某家老人“走路”了!現在通訊發達,消息立馬傳遍天涯海角,相關的人也都知道了。
親人不一定都在身邊,能送到終的兒孫們跪在遺體前燒落氣錢,打發亡人黃泉路上的盤纏。然后從井中打來新鮮水為逝者潔身,叫“請水抹澡”,整理遺容,穿戴壽衣壽鞋壽帽。一切打理停當,再將一個芝麻餅切成四塊,用麻線穿了,系在逝者腕上,曰打狗粑,備黃泉路上護身。逝者雙腳捆上棉線,據說黑狗黑貓身上帶有靜電,如果貓狗從逝者身邊經過,逝者會站起身來撲人,可怕至極。當然都是傳說,誰也沒有親見。
親人一一瞻仰過遺容,然后將遺體放進棺材,閉殮,從此陰陽兩隔。土家人稱棺材叫壽木、木頭,幾十年前就已備好。“周歲制板,百歲受用”,人生標配,無須忌諱。上好的壽木用柏木或杉木制作,這兩種樹質地細膩,耐腐蝕。棺底棺蓋墻子共十二筒原木,且年輪清晰完整,叫十二圓花。用上好山漆漆過三五遍,光亮鑒人須發。
安排喪葬事宜同時進行。從前得請道士做法事,巫文化與道教文化對中國人影響深遠,土家人堅信人死后會下地獄,請道士超度亡靈使其免受地獄苦難是后人的孝道。根據孝家意愿與實力,請與不請,三小時,三天,沒有規矩,不過現在鄉間道士已經絕跡了。
下葬有諸多忌諱,要請陰陽先生看期。如果諸事順遂,打喪鼓的日子便定在下葬前一天。日期確定之后,便迅速請人告知遠方親友。山高路遠,必得上門,現在,一個電話搞定,這叫“把信”,而親友前來吊唁,叫“看信”。把信途中遇人問起,便說誰誰誰家老人過了,或說百年了。死訊迅速傳開,“人死眾家喪,一打喪鼓二幫忙”,無論情感親疏,無須上門來請,一定前去幫忙。人人都有父母,誰想不到場,若他家老人去世,就得自己背到山上去葬了。執事單張貼出來,挑水劈柴、搭棚支雜、蒸飯炒菜、打盤篩茶、放炮照明,悉聽“督官”(喪事主持者)安排。遠方親戚和在外的老鄉無論多遠,只要可能,都要風雨兼程來赴喪。看信的人帶幾刀火紙,幾掛鞭炮,也就是了,現在,送了花圈,還得送上人情錢。
從前,孝子穿麻衣系麻繩,曰披麻戴孝,現在用七尺白布裹頭,余下則披在身后。孝子這天地位最低,哪怕是古稀老者官居幾品,對前來吊唁的客人一律下跪。當然,多數下跪都會被勸止。這一天亡者最大,人生儀式中最后一次輝煌,來看信的客人必給亡者上靈(上香燒紙)磕頭。
靈堂常設在正房堂屋里,靈柩安放中央,下置長明燈。挽幛高懸,兩根插有跟逝者年齡相等竹簽的歲竹筒交叉放在靈柩前。靈桌正中擺放遺像,裝有包谷黃豆的升子中插著靈牌。一碗米飯,飯上放一個煎蛋,這碗飯叫漲飯,隨逝者入土。然后是上靈的香、紙。一餅直徑一尺四五高兩尺左右的牛皮大鼓擱在腳盆上,擺放在靈柩左前方。
傍晚時分,諸事就緒,祭祀大幕拉開,土家人最為隆重的葬禮儀式——跳喪開始了!
鼓師上場,擊鼓大叫:“請出來,請出來喲!”
舞者雙雙出場,應聲唱和,開跳四大步:“呀伙荷耶。”
鼓師唱:“請出一對小伙來喲。”
舞者接:
小伙們喜歡打喪鼓,
老頭們喜歡煎豆腐,
煎豆腐,豆腐煎,
一口咬掉大半邊。
或是
跳起來,跳起來,
拿起斧頭亂劈柴,
好柴不用榔頭打,
斧頭落地兩喳開,
你是對手上場來。
鼓聲一響,青壯年男人紛紛登場,兩人一對,四人一組,隨歌而和,踏節而舞,歌聲鼓聲一時響徹山村,在夜空的山崖間回蕩。
跳喪本是土家男人們的專利,也是社交的基本技能。男人不會跳喪會被恥笑,備受鼓師奚落:
不會跳喪的巴門站,
眼睛鼓起像雞蛋,

撒葉兒嗬 攝影/高峰
廚房里一聲喊吃飯,
肚子脹得像油罐,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
鼓師是喪禮之魂。鼓槌交替敲擊著鼓心和鼓沿,發出雨點般有韻致的節奏,像催人奮進的戰鼓,像天邊滾動的驚雷。鼓師有高亢的歌喉,邊舞邊唱,瞬間把現場的氣氛帶進高潮。鼓師掌控著現場局面,鼓點的變換,腔調的抑揚,節奏與情緒的變化直接影響現場的氛圍。
隨著鼓點,參與跳喪的人越來越多,兩對、四對、八對,甚至更多,交替上場,直至天明。高潮時舞者和觀者少則上百人,多則竟達千人。
跳喪曲調種類繁多,有“撒葉兒嗬”“叫歌”“搖喪”“將軍令”“正宮調”“一字詞”“節節高”“螃蟹歌”“待尸”“搖喪”“打喪”“哭喪”“穿喪”“踐喪”“退喪”“四大步”“幺連兒嗬”“幺姑姐”“葉葉兒嗬”“啞謎子”“川號子”等數十個曲牌或類型,或激越或婉轉,或莊重或諧謔,風韻各具,其音樂美感非文字可以傳達。
撒葉兒嗬的動作套路極為復雜,模仿飛禽走獸的姿態,模仿自然現象或是生活勞動場景,無不畢肖,洋溢著濃郁的生命氣息。而彎腰躬背,沉身顫抖,穿肘翻掌等基本動作,是對老虎行為的著意模仿。《后漢書》載:“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長陽漁峽口有白虎垅,傳說就是廩君魂魄白虎升天的地方。撒葉兒嗬中表現出的“虎性”有著特殊的圖騰意義,反映出土家人的祖先崇拜。撒葉兒嗬按動作分有“猛虎下山”“鳳凰展翅”“犀牛望月”“猴子爬巖”“燕兒銜泥”“虎抱頭”“牛擦癢”“狗吃月”“狗撒尿”“古樹盤根”“幺姑篩籮”“耍五巾”“風夾雪”“滾身子”“獅子曬錢”“簸箕騰云”“掃帚當馬”“臥馬懸蹄”“風吹楊柳”等。撒葉兒嗬勇猛陽剛,粗獷豪放,變幻多端,極具表演性和觀賞性,我們可以根據這些動作名稱來想像舞姿的優美與趣味。男人們赤膊登場,肌腱畢露,爭風斗技,雄性活力四射,牽動女人們的目光,一場喪鼓,總要成就些姻緣好事。

靈堂前的撒葉兒嗬 攝影/劉影
撒葉兒嗬的歌詞內容更是豐富多彩,土家先民開拓疆土、圖騰崇拜、歷史演義、漁獵活動、農事生產、愛情生活、風土人情、逝者生平,皆可入歌。或即景生詞,隨意編排。而對逝者的緬懷對生者的安慰必不可少。
周秦漢魏宋齊梁,
人生哪個得久長?
這輩子吃了幾多那個苦呃,
下輩子還有幾多那個樂啊,
來來那個去去啊,
好比一場夢呃,
生生那個死死啊,
都是一首歌。
啞什啞謎兒嗬。
鼓師想要休息:
把人換來把人換,
一人難挑千斤擔;
把人學,把人學,
倒叉子(曲牌名)大伙奈得何!(奈得何意為“力雖不足而勉強能做”)
現在,新風尚,新氣象,也被編成撒葉兒嗬歌詞。

巴山舞創始人覃發池教授當地小學生學跳巴山舞。 攝影/吳曉陽
“無郎無姐不成歌”,男歡女愛是藝術的不竭源泉、文學的永恒主題,自然也是跳喪歌的重要內容。撒葉兒嗬通宵達旦,到了下半夜,觀眾漸少,精神漸怠,鼓師便唱些艷詞俚曲活躍氣氛,驅趕倦意。
天一放亮,醒銃三聲,跳喪結束,出殯時刻就要到了。
為了在生感受自身亡故后熱鬧喜慶的場面與氛圍,土家人還興打活喪鼓。我的姑父是個舊時代的文化人,懂道教文化,會些小醫術,尤其是在兒科方面常為鄉親們救急,因而深受愛戴,鄉親們就曾為他打過一場活喪鼓。那天,他家里像迎來了一場喜事,殺豬宰羊,村人聚集在他家中,熱熱鬧鬧跳了一夜,他感到十分快活受用。
土家人用審美的態度面對死亡,以歡快的歌舞表達感念,表現出通脫曠達的生命理念與寬闊胸襟。樂而不淫悲而不傷的撒葉兒嗬,舞出了土家人的血性與陽剛,舞出了對生活的熱愛和生命的敬重,舞出了生生不息頂天立地的土家民族之魂。
撒葉兒嗬的傳承受到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撒葉兒嗬已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長陽資丘,還建立了土家族傳統文化生態保護區,這都是土家族傳統文化的幸事。在我老家,在外工作的家鄉人情系鄉梓,捐資為家鄉購置了樂器音響等一整套農村辦紅白喜事的行頭,村里成立了紅白事理事會。村上人去世了,只要跟理事會聯系,就會有專門班子為村民提供服務。
土家人,生生死死熱戀著腳下這方土地;撒葉兒嗬,就是盛放在這山野中讓世界驚艷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