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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作品?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樣。簡而言之,“好看耐讀”就算是好文章。
周作人說過,好文章的標準有兩個:要么有意思,要么有意義。“有意思”是說文章要好看,有趣味性和可讀性,有美感,能夠吸引人讀下去。“有意義”是說文章要耐讀,經得住琢磨,有一定的思想性,有靈魂和情感的深度,引人思索,給人啟發,能引起情感共鳴。一篇文章占其中一條,就算對得起讀者;兩者兼備,就是好文章。這和中國傳統文學理論強調文章的理和趣,道理是一樣的。
按這種理解,文章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級別:好的,基本好的,比較差的。
“好的”就是有意思,有意義。“基本好的”就是有意思,但沒意義;或者有意義,但沒意思。“比較差的”是既沒有意思,也沒有意義,既不好讀,無聊無趣無故事無情節,又沒有價值,寫這種文章就是白耽誤功夫。
一篇文章不管要表達什么,最基本的條件是要好看,起碼要讓人能讀得進去,吸引人。信息時代,人們一天獲得的信息量是一百年前一個人一輩子獲得的信息量總和。現在的人們看文學作品,讀著輕松好看,就往下看;讀著頭疼費解,就扔下不看,完全是一種隨意的個人化選擇。作者通過文字傳遞意義,要通過有意思的形式才能讓人接受。所以,我以為寫得好看是文學作品最重要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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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小說而言,好看就是要有一個精彩的故事、完整的故事、吸引人的有意味的故事。
小說是什么?唐宋時代人們把小說稱作傳奇,就是抓住了小說最本質的特征——故事是小說最吸引人的地方,小說的生命力所在。故事寫好了,人物自然就出來了。
古代小說的本意是指那些淺薄瑣碎的言論、街巷之中的流言碎語,有別于廟堂之上大雅大論的高文典冊,它是尚未形成“說”的一種文體。來自民間的街談巷語,勾欄瓦舍的說書,內容大多為“小道”“小知”,是和那些經世治國的“大道”“大知”相對應的。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句“文章經世治國之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說的從來不是小說,是散文,是經傳史論,尤其是策論,是相對于韻文的廣義的散文類筆記等等。古代科舉選士,考的是八股,是對時政的認識,對治國理政的理解,而不可能是虛構的小說、傳說的故事。
我以為,中國人對小說的理解或說是誤解,是從1902年梁啟超發起“小說界革命”開始的。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提出了“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的口號,受西方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影響,他將小說創作納入資本主義社會改良的軌道,強調了小說對于社會改革和社會進步的積極作用,將其地位提高到經史、語錄、律例之上,打破了中國千百年來鄙薄輕視小說的傳統偏見,顛覆了人們對小說固有的認識。“小說界革命”過分強調了小說之意義,而相對忽視其意思,這并非是小說發展過程中內在的自身的需要,所以這種觀點只能短暫地存在。但強調小說的社會作用,這種觀點影響了中國小說一百多年,并一度將一些人的創作引入歧途。
小說或者說文學有兩大功能:教化和娛情。
娛情的作用不可忽視,所謂“寓教于樂”,就是把要表達的東西放在一個好的框架或形式之內,通常是指好的故事。小說過去承載了許多東西,強調教化,現在開始回歸故事,這樣才能吸引讀者看下去。只有好看、娛情,才有可能讓讀者接受。小說寫得不好看,讓人讀不下去,別的都談不到。所以好小說的基本前提是必須好看,有故事。好萊塢大片別管主題多么深刻,都有一個好看的故事,譬如《拯救大兵瑞恩》,弘揚的愛國主義、珍重人性等主題都是通過精彩的故事得以展現。再譬如熱播電視劇,也都是靠精彩的故事情節吸引觀眾的。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所以,寫小說也得會“打扮自己”,首先要學會講故事。好的小說內核,必須要有個好故事,精彩的故事,引人入勝、啟人心智的故事,起碼要好讀,讓人能看得下去。我以為,故事性、可讀性是一篇小說的基本要素。
現在多數人的生活節奏快,壓力大,閑暇可供消遣的方式很多。累了一天,身心疲憊,找本小說看看,多數人是為了放松心情、打發時間,而不是聽人說教、講大道理,文章能讓人高高興興、輕輕松松地看下去,這是最主要的。所以小說的第一步要做到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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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好看是指它的故事性。
喜歡聽故事是人類的本能。原始人打獵,累了一天,聚在山洞口,聽故事是為了放松,緩解壓力,滿足好奇心。
人類為什么喜歡故事?因為人類的誕生本身就是故事。
《圣經》是有史以來發行量最大的文學作品,就是由一個個生動有趣、富含哲理的故事組成。開篇《創世紀》描述的就是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的故事。
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衛風·氓》也是一個故事:“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一個滿臉堆笑的小伙子,抱著布匹來換絲。其實他不是真來換絲的,是找借口來與我商量婚事。把你送到淇水河邊渡河,到了頓丘這地方難舍難分。不是我要延誤婚期,是你沒有找合適的媒人,有失禮儀。希望你不要生氣,我們以秋天為期。”
這是一首充滿了故事情節的敘事詩,表現的是古代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情感故事。它不是空洞地抒情,而是有情節有故事有畫面感的。“氓之蚩蚩”,抱著匹布“嗤嗤”地笑,多么形象生動的細節描寫。
我們的文壇經歷了淡化故事的過程,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壇上先鋒派、現代派熱鬧一時,小說寫得看似高深時尚,卻讓人看得五迷三道,不明不白,最終歸于沉寂,少人問津。讀者新鮮了一陣,最后發現小說還是離不開故事。沒有一個好的故事,作品不好看,讀者不買賬,文學就會脫離群眾,走向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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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好看,有意思,好的小說還得耐讀,有意義。
什么是耐讀?就是小說要經得起琢磨,有值得回味和思考的東西,吸引人的同時還要打動人。感動也好,震撼也好,起碼要在感情上引起讀者一點共鳴,給人啟發,產生愉悅的同時引發思索。讀小說不是簡單地看熱鬧,而是沉下來品咂其中的味道,這是小說之所以吸引人、區別于一般故事的關鍵。小說能夠耐讀,達到讓讀者感動的層面,基本上就是一篇比較好的作品。
寫文章的目的是為了表達,小說也是一樣,通過故事情節、人物塑造、環境描寫表達作者對這個世界的一些看法。有時候寫上成千上萬字,其實要表達的也就幾百字,有時一篇兩三萬字的文章,要說的話就那么幾句,其他都是為這幾句話服務的,只要是獨到的觀點、獨到的發現,就很有價值,就像學術論文的關鍵詞、中心詞一樣,就像我們上學時分析課文的中心思想一樣,把你要表達的意義提煉出來。沒有思想、沒有觀點的文章就沒有價值。
如何做到有意義?首先要出其不意,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好文章要讓讀者去琢磨,慢慢品味。要給讀者以啟發,但又不能直接告訴讀者大道理,而是通過生動傳神的人物形象、一波三折的情節和細節讓讀者去理解、品味、總結其中的意味。就像恩格斯所說的,作家的傾向性(要表達的意義)應該通過所塑造的人物、所描寫的場面和情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是跳出來教導讀者。
如何做到耐讀?從人物設計、情節安排,到布局謀篇,都需要技巧,需要分寸,需要智慧。概括地講,講好故事,是寫好小說的第一步,是關鍵,是一個寫作者起碼的基本功。會講故事的作家,不一定是個好作家,但好作家一定是講故事的高手。連故事情節都編不好,虛構的能力差,想象的能力差,語言又不流暢,就不適合寫小說。寫出來的作品就不可能打動人,不可能讓人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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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學作品是為讀者塑造、貢獻新鮮的人物,提供個性化的語言、美感。小說與故事有所區別,小說是通過細節用描寫的方法來寫人,故事是通過情節用敘述的方法來寫事,小說比故事的結構更復雜,語言更新鮮精致,富于個性,內容更值得咀嚼,耐人深思。故事在這些方面要簡單直白,多傾向于口語講述,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好。總體來講,故事是小說的初級形態,編好故事是初學寫作者入門的基礎功,進了“門”以后才能有所得,學會感悟,學會思考。沒有故事的小說誰也看不下去,電視連續劇讓你天天都守在電視機前欲罷不能,就是故事情節在吸引你。熱門大片或熱播劇,開頭不超過十五分鐘,多半會有一件改變主人公命運的事件發生,讓觀眾欲罷不能地看下去,才有上座率、收視率。
沒有故事的小說是不存在的,除非你是大家、高手,為文學創造新的語言。過去成熟的作家都十分注重故事,但是不愿公開講,覺得只有強調意義、強調深刻才高大上,我們的文學有一段時間不是很提倡講故事,甚至有些小說淡化了故事情節,現在強調故事的越來越多,主流媒體都在提倡講好中國故事、地方故事。所以初學小說寫作必須會編故事,就像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要讓大家愿意聽下去,講得不好,沒味道,自己都覺得無聊,人家也聽不下去。寫小說也是這樣,必須用故事來吸引人,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塑造人物,讓讀者受到影響和教育,表達你對世界的獨到認識。
小說是敘事藝術,不能只滿足于講故事,好的故事不一定是小說的靈魂,它表現的主要不是事,而是人,它的價值體現在故事背后作家想說而未說的東西,是人物背后需要思索的東西,是通過人物與情節來表達的意義。
有興趣、有才華、多觀察、多閱讀、多借鑒,加上不懈的堅持,就有可能寫出好作品。海明威說過:“你越寫,就越懂得寫作,這是學寫作的唯一方法。”寫文章的第一步,我以為,應該先從講好故事做起。
張映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編審。發表有小說、散文、隨筆、評論、學術文章等數百篇500余萬字。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