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在有關上古時代的社會史文獻中,酒作為飲食生活的重要內容,保留了諸多記憶。酒“醉”,是飲酒達到一定程度的表現,多為超過酒精耐受力之后的身體反應,可能在生理與心理兩方面均有表現。漢代文字書《說文解字·酉部》有3個字直接與“醉”相關:“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于亂也。從酉卒。一曰酒潰也。”“醺,醉也。從酉,熏聲。《詩》曰:公尸來燕醺醺。”“酲,病酒也。一曰醉而覺也。”
《史記》中未見“醺”“酲”二字,然而“醉”字卻多至52見。“醉”,應當是司馬遷比較重視的現象。
《史記》對多層面社會生活史的真切描述,體現出史家眼光的銳利與觀察的細致。《史記》中所見“醉”的背景,除了民間通常的歡娛聚飲之外,也有涉及信仰史、政治史、軍事史、文化史的情形。透視種種與“醉”態相關的世俗人情,使史學家司馬遷用心描繪的歷史跡象有了豐富的色彩、復雜的內涵和重要的啟示。
西漢的建國史中,有劉邦標志性的動作留下的深刻歷史記憶,這就是“醉斬白蛇”。劉邦的這一行為被看作政治創業的代表性文化符號,同時也成為具有紀念意義的事件。同時,因成功者草創艱難的炫耀習慣,也將其列入漢朝政治宣傳的主題之一。《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從者十余人。”“愿從者”,就是自愿追隨的“徒”,這是劉邦最初的支持者隊伍。“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
《史記》下文的記載,又可見“醉”“臥”情節:“行數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劉邦的追隨者因“赤帝子”斬“白帝子”這一神秘宣傳的輿論效應而得以擴大。
劉邦“醉斬白蛇”,是他政治生涯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表現。《藝文類聚》卷一二引后漢班固《高祖泗水亭碑》寫道:“皇皇炎漢,兆自沛豐。”“揚威斬蛇,金精摧傷。”“炎火之德,彌光以明。”“天之福佑,萬年是興。”班固頌揚劉邦的政治業績,其中所謂“揚威斬蛇”,語詞非常醒目。孔融致書曹操,說“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后漢書·孔融傳》李賢注引《融集》與操書)。曹植同樣視“斬蛇”為帝業啟動的標志。他在《漢高祖贊》中寫道:“屯云斬蛇,靈母告祥。朱旗既抗,九野披攘。禽嬰克羽,掃滅英雄。承機帝世,功著武湯。”(《曹植集校注》卷一)斬蛇劍,后來成為漢朝的“政治文物”。
后人回顧這一故事,也往往關注劉邦之“醉”與“斬蛇”這一行為的關系。《抱樸子外篇》卷二四《酒誡》:“漢高婆娑巨醉,故能斬蛇鞠旅。”清人孫珩《漢高祖》詩:“醉酣大澤斬蛇余,氣壓中原逐鹿初。”也都說劉邦“醉斬白蛇”之“醉”的意義。
“醉”與一個王朝的建國史形成密切關系,是由于《史記》的記述。
《史記》記述從黃帝到漢武帝時代的歷史,其中動蕩最為激烈的春秋戰國時期,歷史線索非常復雜。東周史跡中的紛紜政爭,有的和“醉”存在某種聯系。《史記·齊太公世家》說:“齊襄公與魯君飲,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魯君車,因拉殺魯桓公。”下文又說:“襄公之醉殺魯桓公……”《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公醉,使公子彭生抱魯桓公,因命彭生摺其脅,公死于車。”《史記·鄭世家》也寫道:“齊襄公使彭生醉拉殺魯桓公。”“醉拉殺”的暴力行為,僅見于《史記》,后來為《通志》所沿襲。又《史記·楚世家》:“召蔡侯,醉而殺之。”也說到“醉殺”。
“醉殺”他國國君的嚴重事件,又見于《史記·管蔡世家》:“楚靈王以靈侯弒其父,誘蔡靈侯于申,伏甲飲之,醉而殺之,刑其士卒七十人。”這種“伏甲”暗害政治敵人的情形,《史記》中還有記錄,而且都借用“酒力”,也都可以說是“醉殺”。如晉靈公謀殺趙盾,《史記·晉世家》記載:“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示瞇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謀劃殺害趙盾,有人擔心“盾醉不能起”,使其得以解脫。又如《史記·商君列傳》說:“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歡,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約其“樂飲”而“伏甲士而襲虜”之,也使用了非常陰險的類似“醉殺”的計謀。“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并沒有直接“醉殺”,可能真有“始與公子歡”的情感因素。《史記·刺客列傳》記錄的“魚腸劍”故事是非常著名的:“(公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雖然只說“酒既酣”,并沒有出現“醉”字,但這是記述比較具體的血光橫飛的“醉殺”事件。
上文說“醉殺”,多是設法將謀殺的對象灌醉,而施行暴力。還有一種情形,是因“醉”而行殺戮。如《史記·趙世家》:“知伯醉,以酒灌擊無恤。”這樣的情形,見于《漢書·東方朔傳》《漢書·匡衡傳》,在漢代都是要系獄治罪的。后世史書或稱“因醉殺人”(《舊唐書·文宗紀下》《舊唐書·王彥威傳》),“以醉殺人”(《新唐書·刑法志》),“乘醉殺人”(《舊五代史·成汭傳》《元史·也烈拔都兒傳》《明史·朱燮元傳》)。
另外,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情形,是利用對方“醉”態中的過激表現將其殺死。這或許也是一種“醉殺”。《史記·陳涉世家》記述大澤鄉起義的發起:“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吳起和陳涉的策略,是利用“將尉醉”,以言語“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在“尉”果然“笞”責吳廣的情況下,“尉劍挺,廣起”,奪劍“殺尉”。吳廣“醉殺”將尉的方式,與東周時期類似的史例相比較,體現出更多的謀略。“忿恚”“激怒”,都利用了心理戰術。司馬遷詳細生動的記錄,保留了下層民眾以武裝反抗暴政、“舉大名”的史例。
《史記·匈奴列傳》關于匈奴禮俗制度,有“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的說法。除了“鹵獲”所“得”戰利品均歸參與“攻戰”的武士所有以外,對軍功的嘉獎形式還包括“斬首虜賜一卮酒”。草原民族“俗嗜酒”的史例,《史記·大宛列傳》還有這樣的記載:“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裴骃《集解》:“韋昭曰:‘飲器,椑榼也。單于以月氏王頭為飲器。晉灼曰:‘飲器,虎子之屬也。或曰飲酒器也。”這件“飲器”在漢元帝朝韓昌、張猛與匈奴盟會時,曾經使用。張守節《正義》:“《漢書·匈奴傳》云:‘元帝遣車騎都尉韓昌、光祿大夫張猛與匈奴盟,以老上單于所破月氏王頭為飲器者,共飲血盟。”此“飲器”就是“飲酒器”。
漢與匈奴的戰爭中,曾有這樣的戰例。匈奴面對漢朝主力的進攻,其首領“右賢王”因為“飲酒醉”,致使作戰失利。漢武帝任衛青為大將軍,統率六將軍,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擊匈奴。“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脫身逃走,諸精騎往往隨后去。”漢軍俘虜右賢王部眾男女萬五千人以及“裨小王十余人”。這是《史記·匈奴列傳》的記載。而《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寫道:“匈奴右賢王當衛青等兵,以為漢兵不能至此,飲醉。漢兵夜至,圍右賢王,右賢王驚,夜逃,獨與其愛妾一人壯騎數百馳,潰圍北去。漢輕騎校尉郭成等逐數百里,不及,得右賢裨王十余人,眾男女萬五千余人,畜數千百萬,于是引兵而還。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即軍中拜車騎將軍青為大將軍,諸將皆以兵屬大將軍,大將軍立號而歸。”
匈奴右賢王“飲酒醉”或說“飲醉”導致大敗的戰事,在司馬遷筆下成為酒史與軍事史的記錄。
漢與匈奴的戰爭史中,漢軍一方的“醉”,見于司馬遷筆下者,可以回顧名將李廣的經歷。《史記·李將軍列傳》的文字透露出對李廣的傾心贊賞和深切同情。其中有這樣的故事:“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沒鏃”,據裴骃《集解》引徐廣曰:“一作‘沒羽。”則射入更深。射石“沒羽”的情節,又見于《史記·龜策列傳》裴骃《集解》:“《新序》曰:‘楚雄渠子夜行,見伏石當道,以為虎而射之,應弦沒羽。”李廣射虎“中石沒羽”,司馬遷并沒有說是“醉”后或“酒”后。但后來一些詠史懷古的詩作,卻稱“醉中”“醉后”。如明人顧夢圭詩“醉中射石石飲羽,九兕雙雕應弦取”,李春芳詩“醉中射石曾飲羽,草檄猶能立馬成”。郝汝松《陪李中丞榆林夜飲》詩也有“醉后彎弓還射石”之句。后世詩人用射石“沒羽”典,在《史記》原版故事中增益了“醉”的情節,雖然并不完全符合太史公原文,卻是比較接近“飛將軍”李廣勇武性情的。
司馬遷對于李廣的悲劇境遇深表同情。他記述李廣事跡,生動真切,傾注了自己的內心情感,筆觸打動人心。不過,人們讀《史記·李將軍列傳》,也許對李廣銜怨處死霸陵尉的做法不太認可。
李廣回鄉,“家居數歲”。一次,與友人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李廣從騎說:“故李將軍。”霸陵尉則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扣押李廣“宿亭下”。不久,匈奴侵擾北邊,殺遼西太守,擊敗主持右北平防務的將軍韓安國。“于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李廣請求讓霸陵尉一同前往任所,一到軍中,就殺了霸陵尉。“霸陵尉醉,呵止廣”,因為一“醉”,竟然被名將李廣報復性殺害。李廣“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史記》未嘗言“醉”,但“醉”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假若如此,則“故李將軍”與“霸陵尉”的沖突發生在兩人“醉”后。但是李廣任右北平太守,“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卻絕對是清醒時所為。據《風俗通義·窮通》,李廣事后向漢武帝請罪,得到諒解,回復說:“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于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稱朕之指哉?”如果《風俗通義》的史源可靠,則司馬遷不錄漢武帝語,可能在內心對他有關“報忿”的態度是不認可的。
后來蘇軾致友人詩“明年定起故將軍,未肯先誅霸陵尉”,對“先誅霸陵尉”事是有所批評的。注文言:“李廣誅霸陵尉,則薄于德矣。”《容齋隨筆》卷九“漢法惡誕謾”條說“李廣以私忿殺霸陵尉”,明王志堅輯《讀史商語》卷一說“李廣以私怨殺霸陵尉”。無論“以私怨”還是“以私怒”,《義門讀書記》卷三說:“以此事觀之,廣之器量固不過終于偏裨矣。”這些后代史論對于李廣因霸陵尉“醉”而將其殺害的行為都持否定態度。
曹操禁酒,孔融公開反對。《后漢書·孔融傳》李賢注:“《融集》與操書云:‘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類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濟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鐘,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圣。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鐘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引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于漢。屈原不醩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觀之,酒何負于政哉?”孔融列舉了若干有關“酒”和“醉”的歷史故事。他反對曹操的禁酒政策,成為導致他人生悲劇的緣由之一。他所說“酒之為德”,以及酒在政治史中的正面作用,所謂“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已見上文。而“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是說《史記·五宗世家》記錄的漢景帝“醉”中“幸唐姬”的故事。
長沙定王劉發的母親唐姬,過去是漢景帝所寵的程姬身邊的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愿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程姬有月事不便進御,于是讓侍者唐兒臨時替代。“上醉不知,以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劉發因生母地位低微,封地在長沙“卑濕貧國”,但他卻以特殊的智慧使這種條件有所改善。裴骃《集解》引應劭曰:“景帝后二年,諸王來朝,有詔更前稱壽歌舞。定王但張袖小舉手。左右笑其拙,上怪問之,對曰:‘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帝以武陵、零陵、桂陽屬焉。”智商和情商均優越的劉發,有意以舞蹈動作之局促,得以擴大封國的地域。后來東漢的創建者劉秀,據說“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后漢書·光武帝紀上》),所以孔融有“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的說法。
漢景帝的“醉不知”,竟然成為后來東漢王朝歷史演進及若干文化轉折的微妙契機。
《史記·樂書》有一段話,說到“酒”可能“為禍”“生禍”。于是有“備酒禍”的文化設計。司馬遷寫道:“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煩,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王因為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所謂“合歡”,張守節《正義》:“此結節功也。既防酒禍,故飲不醉爭,以特合歡適也。”這樣說來,“禮”的設定,是預防“酒禍”,使得“飲不醉爭”。《史記·呂不韋列傳》記載:“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實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子為后。”裴骃《集解》引《說苑》說到嫪毐因“醉”而“爭”“斗”,導致“禍”的故事:“毐與侍中左右貴臣博弈飲酒,醉,爭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假父也,寠人子何敢乃與我亢。所與斗者走,行白始皇。”嫪毐集團被武力清洗,其主要黨羽“二十人皆梟首,車裂以徇,滅其宗”(《史記·秦始皇本紀》)。這次“醉爭”可能也是直接緣由之一。
對于“醉爭”,秩序的維護者多表達不滿,表示不安。《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寫道:“漢并天下”之初,“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后來叔孫通制定朝廷禮儀,情況才得以好轉。赤眉軍初立政權,也有類似情形。“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歡呼,拔劍擊柱,不能相一。”朝會秩序“殽亂”,有大臣斥罵:“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地方貢獻,“兵士輒剽奪之”,又“各逾宮斬關,入掠酒肉,互相殺傷”(《后漢書·劉盆子傳》)。參考赤眉軍紀,也可以增加對劉邦所患“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情形的認識。
司馬遷筆下的“醉爭”故事,比較典型的有漢初功臣灌夫的表現。清理功臣集團的一次殘酷殺戮,“族灌夫家,棄魏其侯市”(《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直接起因是一次酒宴上灌夫的“醉”態。丞相田蚡娶燕王女兒為夫人,太后吩咐朝廷群臣往賀,魏其侯竇嬰約灌夫同行。灌夫以“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隙”辭謝。然而竇嬰并未重視灌夫以往“數以酒失得過丞相”的習慣性表現,及雙方有隙的嚴重性,以為“事已解”,于是“強與俱”。至“飲酒酣”,因“行酒”是否“避席”“滿觴”,灌夫怒,有失禮的言行。被田蚡“劾灌夫罵坐不敬”,予以拘禁。有人以“灌夫醉飽”“不足誅”為其辯解,但是灌夫最終仍被處死。《漢書·敘傳下》說:“灌夫矜勇,武安驕盈,兇德相挻,禍敗用成。”說灌夫因驕矜致殺身之禍。《晉書·庾純傳》引錄帝詔:“灌夫托醉肆忿,致誅斃之罪。”以為灌夫罪死的直接原因是“托醉肆忿”。
“防酒禍”,在秦漢時期已經成為開明人士的自覺認識。警惕“酒禍”,除了基于政治理念外,也有醫學知識的作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說到幾則與“酒”有關的病例:“齊侍御史成自言病頭痛”,淳于意“診其脈”,判定“成之病得之飲酒且內”。“齊中尉潘滿如病少腹痛”,“診其脈”,判斷為“遺積瘕”,以為不自己糾治,“則三十日死”。果然,“后二十余日,溲血死”。其病因,被認為是“病得之酒且內”。又有“陽虛侯相趙章病”,淳于意“診其脈曰‘迵風”。“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又如“安陽武都里成開方,……病苦沓風”,“其四支不能用,瘖而未死也。病得之數飲酒以見大風氣”。多種病癥都與“酒”“飲酒”有關。“故濟北王阿母自言足熱而懣”,淳于意為之診治,病愈。“病得之飲酒大醉。”女子能夠“飲酒大醉”,可見當時民間“飲酒”風習之盛。
從養生的角度“防酒禍”,是當時的醫學常識。然而,“酒”并非絕對不利于健康。濟北王病,淳于意“即為藥酒,盡三石,病已”。又如“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飲以莨藥一撮,以酒飲之,旋乳”。以“酒”入藥的實例,又見于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
《史記》關于“醉”的歷史故事中,朱虛侯劉章的事跡比較引人注目。
漢惠帝時代,呂后專權。劉氏與呂氏兩派力量因執政地位而發生競爭。《史記·齊悼惠王世家》有這樣的記載,朱虛侯劉章二十歲,少年氣盛,因劉氏集團中的人不能任要職而心懷憤懣。他曾經陪侍呂后“宴飲”,發生了這樣的故事:“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劉章請言:“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得到高后的準許。酒宴氣氛轉而熱烈,劉章“進飲歌舞”,后來又說:“請為太后言耕田歌。”呂后平日視劉章如子,笑著說:說來你父親是懂得耕田的,但你出生就是王子,哪里知道田地的經營呢?劉邦在鄉間任亭長的時候,呂后曾經參與田間勞作。《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呂后與劉章對話時,或許想到了自己的親身經歷,于是笑問劉章“安知田乎?”劉章回答:“臣知之。”于是,“太后曰:‘試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而去之。”面對劉章以“耕田”為喻指責迫害劉氏家族成員的行為,“呂后默然”。隨后,“諸呂有一人醉,亡酒”,劉章“追”,竟“拔劍斬之”。劉章追斬因“醉”逃席的呂氏族人后,“還報”呂后,“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于是“太后左右皆大驚”。
“自是之后,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劉氏勢力因劉章拔劍斬殺呂氏因“醉”“亡酒”者而有所抬頭。后來,在清除呂氏勢力的過程中,劉章又有突出的功績。
《說文·酉部》:“酲,病酒也。一曰醉而覺也。”段玉裁注:“《節南山》正義引《說文》無‘一曰二字。蓋有者為是。許無‘醒字。醉中有所覺悟即是‘醒也。故‘酲足以兼之。《字林》始有醒字,云酒解也。見《眾經音義》。蓋義之岐出,字之曰增,多類此。”上文引《史記·高祖本紀》“醉斬白蛇”故事,說:“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通常說酒醒情形,這里不稱“醒”,不稱“酲”,而稱“覺”。不過,《史記·高祖本紀》注文引錄漢代人的說法,其中出現了“醒”。關于高祖還鄉有這樣的記述:“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關于“酒酣”,裴骃《集解》:“應劭曰:‘不醒不醉曰酣。一曰酣,洽也。”
其實,我們還看到,《史記》中也是直接出現“醒”字的。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答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他說自己所以被放逐,正是因為“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這里所謂的“醉”和“醒”,是形容政治理念,社會意識,還是文化傾向的對照呢?也可能這里說的“醉”和“醒”,具有包括人生哲學的多方面思想史意義。與屈原對話的漁父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卻回答:“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屈原清醒開明且執著堅定的品格,為司馬遷所肯定。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篇末寫道:“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明確表達了他與“屈原賈生”“其為人”即文化觀和人生觀方面的高度一致。所謂“悲其志”的“志”,表現為面對“舉世混濁”“眾人皆醉”的“獨清”“獨醒”。“醒”與“醉”,后來被看作對立的思想境界。有人以此評定文化判斷的高下與是非正誤:“世之俗儒末學,醒醉不分,而稽論當世,疑誤視聽。”(《后漢書·蘇竟傳》)如果我們說這種文化價值觀自《史記》始倡,也是合理的。
司馬遷在這里所說的“醉”與“醒”,是思想家借以表達高尚精神情懷的語言關鍵點。至于對世俗社會生活的描繪,可以具體地為酒史和酒文化研究提供具有參考意義的文字,這見于《史記·滑稽列傳》的記載。楚軍攻齊,齊威王使淳于髡求救于趙。淳于髡以智謀使趙軍出兵,楚退軍。“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在酒宴中,齊威王詢問淳于髡:“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于酒量,淳于髡回答:“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齊威王說:“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要求他解釋既然“飲一斗而醉”,又怎么能夠“飲一石”呢。淳于髡說:“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但是,假若“親有嚴客”,“侍酒于前”,“奉觴上壽”,則“飲不過二斗徑醉矣”。如場景環境變化,“朋友交游,久不相見”,“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那么,“飲可五六斗徑醉矣”。如果氣氛更為歡悅,沒有“禁”“罰”的制約,“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假使完全隨意,“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他認為環境條件可以使人“樂”“歡”,以致“飲”而不知“醉”,甚至在迷亂之中能夠“心最歡”,以此巧妙地“諷諫”齊威王警惕“酒極”“樂極”導致的“亂”“悲”以及“衰”:“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齊威王說:“善。”“乃罷長夜之飲”,又任命淳于髡擔任“諸侯主客”,負責外交與民族事務等接待工作。“宗室置酒,髡嘗在側。”也就是說,提出“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警告的淳于髡,后來在諸多“置酒”儀式中承擔帶有某種監督性質的職任。對于“酒極則亂”的預防,也就是對“醉”的高度戒備。
我們讀《史記》,未能具體地了解司馬遷自己對于“酒”及“醉”的感覺。但我們大致可以得知,他對于“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境界是心懷崇敬的;而對“世俗”生活中因“酒”“醉”而生成的“歡然”“竊樂”乃至“心最歡”的心緒解放和情感自由,似乎也是能夠理解的,并不一定要堅守“皓皓之白”而予以簡單生硬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