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鵬
(桂林學院設計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2021年4月,電影《我的姐姐》上映,票房便迅速突破8億元,引起社會上的廣泛討論。電影涵蓋了“重男輕女”“二胎”“長姐如母”“扶弟魔”“脫產考研”“配偶媽寶”“學區房”“原生家庭”等敏感話題,戳中大多女性的痛點,試圖探討當下女性的生存境遇,以尋求女性生存空間的可能性;然而,令觀眾遺憾的是,電影前半部分將敏感問題紛紛拋出,后半部分卻以戲劇化的溫情、煽情方式將問題懸置,女性的現實困境又回到原初的矛盾狀態,無法解決,只待時間給予回應。
一直以來,電影很重要的功能之一是為公眾提供討論文本,但文本不能只是隔靴搔癢,又或是欲蓋彌彰,我們應該穿透現象去探測根源。列斐伏爾在《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 一書中提到,“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本文試圖通過電影中展現的自我空間、他者空間、現實空間來重新梳理片中女性的生存空間是怎樣的狀態。
其中自我空間,主要從“姐姐”這一身份的功能性入手,來探討“姐姐”于一個家庭的作用意義,以及“姐姐”本人通過自我覺醒來爭取生存空間的可能性;他者空間,則聚焦電影中男性角色的在場與缺席,來探討父權對女性空間的擠壓;現實空間,則試圖跳脫電影文本,基于傳統與當代社會環境來討論女性生存空間的困境與出路。三種空間交錯、碰撞、相互依存,從而透視出當代女性的現實困境及其精神世界的飄浮狀態。
“姐姐”這一身份,構成了影片的敘述主體和敘述方式,而敘述主體與方式都在探討這一身份于家庭的功能性,即“沒用”與“有用”。
影片里的姐姐安然從一出生就被原生家庭定義為“沒用”,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下,安然的父母認為女孩不需要多有用,不如家里有個男子漢好。于是,安然父母一直想有個男孩,為了要一個弟弟,他們讓安然假裝瘸子,從而獲得“二胎”準生證。安然是個女孩,掩蓋不住對美的天然向往,在一次偷穿裙子的“臭美”中,不小心“破壞”了爸媽的“二胎”計劃,爸媽打罵她,責備她不懂事、沒用。“沒用”的安然在家中沒有任何存在空間,父母也以工作忙為由,把她寄養在姑媽家,奈何姑媽是另一個“姐姐”,整日忙碌于家庭,不知安然“被表哥當人肉沙包,被姑父偷看洗澡”。安然童年的生存空間幾乎處于不被肯定、不被關注的狀態,給她的心理發展帶來影響,這也是成年后的安然個性極其要強的緣由。
高考之際,成績優異的安然以為自己有了選擇權,報考了北京的醫學院。這時的安然父母已經成功有了“二胎”——安然的弟弟安子恒,父母認為女孩讀太多書沒有用,還不如早日工作補貼家用,于是將安然的志愿偷偷改成了成都本地的護理專業……我們可以看到,在安然父母眼中,安然始終處于一個“沒用”的狀態,即便是“有用”也是因為家庭的需要,安然個體的獨立性從未得到真正認可。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沒用”和“有用”往往在一線之間。在安然父母車禍離世后,安然一下從“沒用”的女兒變成了最“有用”的姐姐。父母車禍離世,留下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所有人都認為“長姐如母”,盡其“母職”,于情于理都要好好撫養弟弟。在血緣上,姐姐是“有用”的,她和弟弟骨肉相連,盡管他們沒見過幾次面,但姐姐會因為血濃于水而撫養弟弟;在現實條件上,姐姐已經有了護士的工作,擁有撫養弟弟的經濟能力;甚至在權利上,姐姐一下子竟然擁有了決定房產、弟弟去留、自己前程等主導權。在全家眼里乃至整個周遭環境都認為姐姐此刻最為“有用”,但可悲的是,這種“有用”性必須依附在撫養弟弟的基礎上,否則姐姐依然是一個沒有良心的“沒用”女兒。
影片最為戲劇化的地方也在于姐姐的“沒用”與“有用”之間。父母覺得男孩比女孩“有用”,便不舍得其受傷害,竭盡全力寵愛;覺得女孩“沒用”,卻始終讓女孩在關鍵時刻“挑大梁”,心甘情愿為家庭付出。更諷刺的是,女孩的“沒用”竟成了其“有用”的先決條件,“沒用”與“有用”都不斷在擠壓女性的生存空間,姐姐是一個姐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最后才是她自己。凡事多為自己多想一點,就被認為自私。就像影片中的姐姐,報考遠方的醫學院是“自私”,住自家的房子還要被表姐鄙夷,把弟弟送養更是“大逆不道”……姐姐的人生始終和弟弟的人生捆綁在一起,她必須更為獨立,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對抗這種打著親情旗號的自私,才能為自己爭取一點人之為人的空間與自由。所以我們看到在影片中的安然,利落的短發、冷靜果敢的性格、大學四年不向家里要一分錢、遇到不公奮力抵抗……拼盡全力,只求能活得有一點尊嚴。
可惜的是,在影片后半段安然的努力幾乎作廢,她被相處不到幾個月的親情融化,拉著弟弟的手跑出領養家庭,結局未知。編劇在設置弟弟這個角色時不夠自然,前半部分弟弟乖張任性,和姐姐生疏萬分,甚至還向姐姐吐口水。后半部分弟弟竟然轉變為一個小暖男,為姐姐熬姜湯,和姐姐說“我只有你了”,甚至為了姐姐的自由,心甘情愿打電話給領養家庭。姐姐安然面對弟弟的轉變與暖心,堅定的心也動搖了。對此結局安排,影片編劇游曉穎說,“告訴女性應該怎么做,是不公平的。我們一直強調支持,而不是支配。”可不經詢問,用溫情的方式將本質問題一筆帶過,是不是另一種支配?誠然,人類對感情的需要是一種本能,但生活的真相往往是錯綜復雜的,我們要過濾掉一些簡單的表面,去透析背后的根源以及出路。電影不是讓我們去對抗同為受害者的姑媽、“施害者”父母等重男輕女的個體,而是讓觀眾可以透過個體看到個體背后腐朽、失衡的社會傾向,以及這種傾向的擁護者。
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影片里“姐姐”的身份其實也是被塑造了,我們可以看到在整部影片中,鮮少有人喊姐姐安然真正的名字,大部分時候她只有“姐姐”這一個代名詞,而這一代名詞的最大意義就是承擔母親的職責,即“母職”。
在女權主義看來,“母職”是父權制的產物,是對女性的壓迫。母職不是母性。在做母親這件事情上,絕大多數女性都被認為是準備不足的,因而需要規訓。影片里規訓姐姐安然的,無疑也是父權制。因此,我們不得不去聚焦電影里的男性角色。
首先是安然的父親,他在電影里幾乎是“壞人”的形象。安然的姑媽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了安然的父親,也因為如此,父親有了穩定的工作、學區房、相對完滿的家庭;而姑媽全家擠在小小的房子里,開小賣鋪為生。安然出生后,父親把她送給姑媽撫養,自己幾乎沒怎么肯定過她。弟弟安子恒能吃上父親做的紅燒肉,安然卻只有挨打的份兒。在安然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是缺席的,但父親對安然的漠視卻一直在場,化為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安然。
其次是弟弟這一角色。弟弟是在安然快上大學時出生的,他們彼此沒見過幾面。弟弟的出生讓安然父母壓抑已久的心情終于釋放,這個家有“香火”了。可以說,弟弟的出生對安然并不友好,父母的愛、家中房產,甚至家庭的話語權,弟弟都是直接“繼承者”,弟弟的在場是具有威脅性的,讓邊緣的安然更邊緣。很多時候,親情更直接來自陪伴與愛,所以影片里弟弟與姐姐的情感連接其實并不強烈,他們缺席在彼此的成長中。然而父母離世后,弟弟這一角色突然就化為強有力的“親情符號”,黏住姐姐安然。弟弟此刻的在場,無疑是在強調著“姐姐”這一身份,提醒著安然要溫順、顧大局、甘于奉獻,成為一個符合家庭與社會期待的“賢惠”女性。
再次,我們注意到舅舅這一角色。在片中,舅舅整日游手好閑,打麻將,甚至在安然父母離世后,還指望借此弄一筆錢。他答應安然收養弟弟,條件卻是安然分他一半的房子錢。即便如此,安然卻說,“有時候,舅舅更像爸爸”。只因為舅舅會理解安然,不強迫她做出選擇。也因為舅舅即便是缺席自己女兒的成長,但還是會想盡辦法去看女孩教舞蹈,也會在女兒婚禮上,送出自己最大的心意。舅舅的存在,似乎給予安然一些溫存,那就是“女孩也是值得被愛護的”。
最后,是安然男友這一角色。這個角色陪伴了安然五年,是個溫柔、家境好的男孩。但這樣一個男孩在實際生活中,其實是缺席的。安然被同事欺負,男友只會告訴她,對方惹不起;安然想要和他一起考北京的研究生,他卻默默認可母親要他盡快安家的要求;安然問弟弟的事,男友認為那只是安然自己的事,與自己無關……男友的在場,是一個完美人設的存在,但卻沒有真正想走進安然的世界。
父親、弟弟、舅舅、男友,甚至是偷看安然洗澡的姑父、每天打安然的表哥,他們其實是這種“重男輕女”傳統下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既是在場者,又是缺席者。他們有意識、無意識地擠壓著安然、姑媽等女性的生存空間。但他們只是男性角色分化的不同力量,他們同樣是被男權思維規訓的產物。擠壓女性空間的同時,也擠壓著自己的空間。只有姐姐們、妻子們、母親們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弟弟們、丈夫們、兒子們才能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只有女性自由了,男性空間才會更廣闊。男性女性,本應像舒婷《致橡樹》所描述的那樣,“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男性女性,本是兩棵不同的樹,相互獨立又相依,彼此才有成長的間隙。
電影的意義,其實更多是為公眾提供可討論的文本。《我的姐姐》自上映以來,票房突破8億元,口碑兩極分化,一些觀眾順著影片煽情的情節走,一些觀眾則跳脫戲劇化的情節,來聚焦現實的女性困境。在筆者看來,影片雖然沒有給出解決困境的出路,但其作為一種可被討論的文本,是可喜的。這意味著,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扶弟魔”等觀念已然松動,人們已經無懼討論,更希冀獲得一些更為平等、自由的道路。
近些年來,在“重男輕女”的亞洲,女性議題的電影、電視劇、綜藝日益增多。從《82年的金智英》聚焦全職媽媽困境到《送我上青云》直面女性欲望;從《春潮》關注母女緊張關系到《我的姐姐》撕開“重男輕女”的面紗;從無懼年齡的《三十而已》到女性脫口秀《她說》……這些現象本身已經是一種發聲、一種勇敢,它們確實為拓展女性生存空間創造了輿論環境。
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承認,這些影像作品往往力量不足,甚至有消費女性群體的痕跡。它們引起女性的共鳴,但卻沒有堅定地去穿透事物本質,也沒有直面人性和社會的灰色地帶,更沒有去尋求相對平衡的解決方法。
女性困境不應該只是簡單歸結為家庭與個人、女性與男性、身份之間的矛盾,其出路也不該只是由一個個女性個體去承擔和找尋。更多的,還是在傳統與當下、情感與理智、社會與個人之間爭取更多女性生存空間的可能性,畢竟男女平等、生存本身都不是一個固化結果,而是一個流動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人越來越接近“人之為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