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梅
(大連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重視生命、物我齊一、道法自然,是中國古代自然美學思想中的重要內容,自公元6世紀以來,老莊思想與各類漢譯經典一起傳入日本,深切地影響了日本傳統文化。時至今日,在日本人遭遇經濟危機以及普遍的心靈空虛失落之際,“治愈系”電影出現,在日本乃至世界蔚然成風。如果我們對這一類電影詳加考察便不難發現,它們在創作目的、創作手法等方面,都表現出了中國傳統自然美學思想特征,彰顯了中國先哲跨越千年的智慧光芒與人文溫度。
“道法自然”理念的出現與當代日本人相隔2000余年,所處地域中日畛域,相去萬里,中日兩國民族文化性格更是不無乖離之處。為何日本“治愈系”電影中能溯源至它,這其實需要我們對“治愈系”文化的產生背景稍加梳理。
20世紀90年代,日本遭遇泡沫經濟崩潰,各種社會問題顯現,很多人的資產頃刻間化為烏有,日本人處于一種欲過平穩安定生活而不能的境地中,這也就使得能給予人們心靈慰藉的電影、動漫、文學、音樂等各類文化作品應運而生,直至形成了一個知名產業體系——“治愈系”。如河野圭太的《生命奇跡小狐貍》、巖井俊二的《情書》等,都是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治愈系”電影。“治愈系”作品的廣泛傳播,則吸引著世界對日本文化、日本社會現狀進行了更為深入的了解。
而“道法自然”思想同樣是在一種動蕩喧囂的環境下產生的。根據《史記》的相關記載,在戰國中期,各國以“數十萬之兵”進行曠日持久、幾無止歇的大規模戰爭,同時在對內統治上,也濫刑重典、厚斂暴奪。在“戰國七雄”格局漸成的背后,是普通人或生命流逝,或流離失所的悲劇。這使得其時的先賢大哲們,對這一慘烈現狀有著深刻的體認。而與其時學術主流——儒墨二家的積極入世主張不同,老聃莊周更重視對人性進行洞察,以及對個體痛苦、個體價值與歸宿進行思考。如提出了“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的觀點,提醒人們注重生命的價值,盡可能避免一切對身體的殘害。
所謂“治愈”,其治愈的對象便是人生命中的創傷。這使得日本“治愈系”電影與“道法自然”思想一樣,有著共同的人文指向,也就是對個體生命存在的重視與關懷。中國先哲與日本電影人都將自己的目光從宏大的、濟世救民式的英雄敘事模式中轉移開來,而凝望著人類脆弱的一面,尤其是日本“治愈系”電影,力圖呈現弱者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與暗含隱痛的精神世界,二者都有一種將“小我”推到前臺的姿態。
同時,“治愈系”電影的治愈效力,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電影人對現實生活的審美化處理,這包括一種對人與自我、人與他者、人與自然復雜關系的美化,包括對人現實困境的理解與同情,同時還包括以審美化思維進行的意象營造。這也是與中國先哲的論述手法不謀而合的,中國道家學說極力主張道法自然,并在論述抽象哲學概念之際,從一開始將“道”視為一個先天地而生的混成之物,發展至認為道便在自然萬物之中,主張人類與自然的親近與順任。這也正是我們要詳細論述的。
中國古代自然美學思想,認為萬物為一,而“道”則是視天地萬物為芻狗、無所偏私的兼愛者,對待生命理應“于大不終,于小不遺”。這種平等理念是中國人貴身善生思想的基礎。而日本“治愈系”電影正濾選了這一思想中視天地萬物無尊無卑的意識。“治愈系”電影中,主人公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們人微言輕,所占有的社會資源不多,甚至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如是枝裕和《海街日記》中香田家三姐妹自幼失去父母,由外婆撫養長大,長大之后事業與婚姻都不盡如人意,而后又傳來了父親的死訊,而父親留給她們的,則是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森淳一《小森林》中的市子則在快節奏的東京闖蕩失敗,于是回歸農村故鄉,與市子類似,裕太也厭倦了人情淡薄、喧囂浮躁的都市生活,返回了小森村;《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的平野勇氣考大學失敗,終日渾渾噩噩、吊兒郎當。對這些人,電影是給予了充分理解的,他們生存空間逼仄、心理需求難以得到滿足的境地,正是電影用以喚起觀眾共情之處。
并且,“治愈系”電影中人物的困境往往被歸因于日本社會壓力的巨大,以至于人往往迷失于追求物質生活的“奮斗”中,無法獲得一個健全的自我,甚至有可能被壓垮。如在小泉堯史的《阿彌陀堂訊息》中,孝夫就為自己不再寫得出膾炙人口的小說而焦慮不已,而妻子美智子更是因為在醫院中的高強度工作而導致流產,甚至罹患了一緊張便會呼吸困難,無法站立的怪病,情緒長期低落的夫婦倆幾乎夜夜失眠,已久無夫妻生活。兩人盡管都身為他人艷羨的精英,卻無法獲得一種理想的生活。與之類似的還有如是枝裕和《步履不停》中的良多,人到中年,作為繪畫修復師的良多的苦惱實際上主要源自失業,在回家時他羞于將自己失業的情況告訴原本就偏愛長子的父親。這其實正如中國古代典籍中所說的“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的錯誤追求。對于這種狀況,中國古人認為人應該看破名利的誘惑,不再將個體生命的價值附著于外物之上,如此才能避免外物對人生命的戕害。
而當主人公們意識到這一點,轉變了人生觀和具體生活方式之后,往往便能走出困境,讓自己的生命得到保全和滋養。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孝夫夫婦回到孝夫的信州鄉村老家,美智子當上了村民的醫生,每天用半天的時間義務接診,而孝夫則為各家各戶分發“阿彌陀堂訊息”小報,并走訪鰥寡老人,為他們修繕房屋,兩人還要做一些農活兒。《小森林夏秋篇》中市子則當上了一名廚師,開始復原母親福子昔日做過的各種美食。人不再以世俗的“貴賤”標準來衡量自己的職業,不再將賺取金錢的多少視為第一需求,最終變得心情愉悅、體魄強健,成為生活的享受者,在利人的同時也實現了利己。而在人物得到療愈的過程中,大自然扮演的角色是不容忽視的。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人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的自然屬性是人的第一屬性。中國古代先哲們盡管受到各種限制,無法有如馬克思那樣深刻的認識,但也指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存在、歸宿、本質乃至價值,都與自然密切相關,他們提出了“順物而化”,最終達到逍遙自在境界的養生門徑。在《秋水》中就記載了人們關于“魚之樂”的爭辯,莊子一方面認為魚身處自然世界,本身就能自由自在地生存;而另一方面自己也在對魚的靠近、對自然的體察中更為達觀自得、灑脫隨性,他所標舉的“魚之樂”實際上已經被內化為一種“我之樂”。類似的例子還有如《逍遙游》中姑射山上的與天地合為一體的神人等。人越是接近自然,越能獲得療愈、明達養生。
在日本“治愈系”電影中,人物的形象具有高度情緒化、情感充盈的特點;同時,人與自然外物之間,存在某種審美對象性關系。人的生命存在方式被最大限度地審美化,人與自然的關系也被高度浪漫化了。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美智子在經過樹林時,竟忍不住擁抱大樹,仿佛從樹中吸取到了能量。在他們拜訪已經96歲的梅奶奶,問梅奶奶有沒有睡不著的時候,梅奶奶表示:“睡不著的時候,就靜靜地聽著門外遠處的水流聲,想象自己也變成了一股細細的水流,一直跟著向前流去,流到很遠,直到匯入大海,就這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給予長期生活在擁擠東京的美智子夫婦一種巨大的震撼。不久,他們的失眠癥也不治而愈。美智子對大樹的依戀,梅奶奶對自己是水流的想象,等等,正是一種物我齊一、順物而化的體現。
類似的還有如《小森林》中,市子在對各種植物的種植、維護與采摘過程中,不斷發現大自然的力量,同時也對自己的生命進行反觀,對自己疲憊的心靈進行修復。西紅柿等食材雖然被端上餐桌,但人和食物之間的關系已經從吃與被吃上升到了生命之間的對話。也正是在食物這一中介的作用下,市子與母親進行了一種隔空交流,化解了彼此的隔閡。在河瀨直美的《澄沙之味》中,德江老人更是屢屢將個人情思與自然進行聯系,如在給店長的信中表示“昨天晚上微風吹進來,吹過冬青樹的籬欄,似乎在對我說,我應該和你聯系一下”,在遺言中說“那一天,滿月悄悄告訴我說,我想要你能看得到,所以我在發光”。人因有著對自然非凡的感受力而越發美好,可以說,這些“治愈系”電影,提供給觀眾的是觀眾在日常生活中漠視了的,親密自然、親近生命的感性體驗,以及人與人之間友善、全面而健康的關系。從本質上來說,這是一種人的自我意識覺醒后的生命美學的體現。
而在對自然的呈現上,日本“治愈系”電影規避了大自然雄偉壯闊的面貌(如陡峭山壁、波瀾萬丈等)和發生重大變化的場景(如颶風、海嘯、地震等),而是截取大自然穩定平和、其情景秀麗似乎亙古不變的一面,讓大自然仿佛成為隨時可以重新接納人類,讓人類重拾悠閑恬靜心境的母體。正如古人崇尚“以虛靜推于天地”中的虛靜一樣,自然的生命力是寂靜自化的,萬物生長繁育的過程仿佛無聲無息、自為自化。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世外桃源般的村莊里森林中的繁盛樹木總是慢慢搖曳,河面總是波瀾不驚,一切風物既四季分明又讓人難以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人物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自然也變得平心靜氣;在《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盡管人們靠砍伐樹木為業,但自然似乎毫無所損,森林在慷慨地給予人類木材后依然郁郁蔥蔥、充滿生機。《小森林》中市子騎車經過的田野與森林也似乎是永遠不變的蒼翠茂密。這些穩定的自然風光,能安撫人波動的情緒,撫平人記憶的傷痕。
綜上所述,日本“治愈系”電影的出現,與中國誕生于戰國時期的自然美學哲思產生背景是類似的,即人們在一個動蕩喧囂、充滿窮困禍患環境中有著被治愈開導的訴求。在人的生命價值得不到重視的情況下,中國先哲們萌生了知生、貴生、尊生的觀念,認為人應當輕利重生,而“治愈系”電影也繼承了這一主張。同時在具體的治愈方法上,“治愈系”電影高度崇尚人們回歸自然空間,對大自然給予人的平和與安穩大書特書。這實際上也是從中國傳統哲學理念中攝取而來的。在結束觀影過程之后,觀眾仿佛與銀幕中人一起變為了具有生命激情、情感豐沛的個體。在當代人執著于功利和效率,篤信理性至上而遠離自然空間甚至破壞自然空間之際,日本“治愈系”電影的這種對中國古代自然美學思想的重述,無疑是有其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