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越
(西北民族大學 舞蹈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魏晉至隋唐時期,隨著民族大融合和多元文化碰撞、互動,西涼樂舞在河西地區形成并漸次普及開來。無論是“變龜茲聲為之”,還是“涼人所傳中國舊樂,而雜以羌胡之聲”,西涼樂舞都典型地體現了古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歷史盛景。西涼樂舞在舞蹈風格和種類方面呈現為多樣化的形態,是中原樂舞文化、西域樂舞文化和流行于河西地區的民族樂舞文化的會通融合。在此過程中,獅舞傳統隨著佛教的傳入和盛行開始出現,并成為西涼樂舞的構成種類,融入宮廷與民間樂舞表演之中。
現有文獻中關于中國出現獅子舞的最早記載見于曹魏時期孟康為《漢書·禮樂志》所作的注解,其中提及“象人,若今戲蝦魚師子者也?!睗h代張騫出使西域后,中原與西域各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交流日盛。在此期間,西域各國遣使獻包括獅子在內的域外動物。就當時的獅子舞來看,西域馴獸表演可能隨著獅子一并東來。其中,活獅子表演在演變中很快被道具獅子表演取代,融合了本土擬獸舞表演形式并被納入“百戲”之中,或入宮廷,或入民間。
唐代元稹的《西涼伎》與白居易的《西涼伎》都對西涼樂舞中的獅子舞表演進行了生動描述。在元稹的《西涼伎》中,安史之亂前的涼州地區呈現為“人煙撲地桑柘稠”的繁榮氣象。豪門宴飲之中,百戲撩亂,丸劍跳躑,獅子舞、胡騰舞相間雜陳。樂舞表演形式紛繁多樣,既有百戲、劍舞,也有獅子舞、胡騰舞。白居易的《西涼伎》則對西涼樂舞中獅舞表演的描述更為細致,既包括“假面胡人假獅子”“如從流沙來萬里”這一整體樂舞文化形態的呈現,也包括“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紫髯深目兩胡兒”等獅體和引獅人造型,以及“奮迅毛衣擺雙耳”“鼓舞跳梁前致辭”等獅舞表演的具體細節描繪。這些或宏觀或具體的描述,顯露出獅子舞在西涼樂舞表演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綜合元、白兩詩來看,‘西涼伎’大概是融會了‘假面獅子舞’而形成的一種新樂,亦由涼州傳入中原?!比伟胩猎鴮⑽鳑鰳肺璺Q之為“全能劇”,即融合了舞蹈、音樂、歌唱、念白等多種表演于一體的綜合性藝術形態。他認為,“若按后世情形,為之擬名”,西涼樂舞可以被稱之為《雄獅恨》《胡兒思鄉》或《涼州夢》。據此,西涼樂舞中的獅舞傳統可見一斑。
如同西涼樂舞文化中的獅舞傳統,永登硬獅子舞亦源自西域馴獸表演。盡管源自何時目前已無從考證,但永登硬獅子舞在造型特征方面顯露出西涼樂舞遺存的印痕。甘肅永登,地處河湟地區,古稱令居、莊浪,是古絲綢之路上的軍事要沖和多民族文化聚合地區。永登硬獅子舞獅體造型剛硬悍烈,引獅人衣飾裝扮富有濃厚的西域色彩,是西涼樂舞中的獅舞傳統在甘涼大地扎根,并在歷史傳承中不斷衍生、重構的產物,成為絲綢之路上樂舞文化交流的歷史見證和西涼樂舞遺存的活態印痕。
永登硬獅子舞的獅體造型以泥或木制作獅頭,體現了西涼樂舞中的獅子舞“刻木為頭”這一特點。獅頭呈方形,額頭寬大且有角狀隆起,兩眉斜豎相交于鼻梁,眼窩深陷,怒目有神,雙耳豎立,鼻頭碩大,鼻孔張開,下頜裂開,著紅、青、綠、金等色,重達二、三十斤,造型樸拙厚重,色彩斑斕交錯。獅身用木條或竹條搭建骨架,外披毛氈和染色麻料,色彩多為綠、紅等純色,體型壯碩。引獅人衣飾裝扮具有濃厚的西域色彩,頭戴海螺或犀牛角狀高帽,雙頰掛濃密胡須,面部用筆勾勒凸顯鼻梁高聳,身著胡服,腳穿燈籠鞋,顯露出“假面胡人”“紫髯深目”之特征。獅體造型與引獅人裝扮整體呈現威猛雄壯、粗獷豪邁之美感,體現出強烈的西部地域特色。
自唐宮廷樂舞設立坐部伎與立部伎二部制度之后,作為宮廷樂舞的西涼樂舞開始走向衰亡,而作為地域樂舞的西涼樂舞則在民間與宮廷以另外的形態繼續流傳。繼而,安史之亂,急變驟生,河湟地區失陷,元稹與白居易的《西涼伎》皆以此為歷史背景。任半塘認為,待河湟地區收復后,作為“全能劇”的西涼樂舞“之直接作用不復存在,或始罷演。惟以轉入民間,伎藝雖漸簡化,而規模自在,達于明末”。根據永登硬獅子舞傳承人馮德培講述,目前的獅體造型是在20 世紀80 年代初以他為主導,民間藝人對永登硬獅子造型進行歷史重建的產物,基本造型模本取自明代連城魯土司衙門前的石獅子。元稹詩歌中的“連城邊將”,任半塘考證的西涼樂舞的流傳脈絡,以及目前永登硬獅子的造型重建模本來源,三者之間的關系似乎可以勾勒出西涼樂舞遺存在甘涼民間藝術中的側影。
在上述造型特點的基礎上,永登硬獅子舞的表演程式體現了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會通、互融?;娟犘沃饕? 名具有武術功底的青壯年男性組成。裝扮造型具有濃厚異域色彩的引獅人,在鏗鏘有力、熱鬧密集的鑼鼓點伴奏中引導獅子入場。隊形變換和腳步移動遵循嚴格的先天八卦走位,表演者以獅頭朝向場地中心,自艮位繞場一圈。繼而,進入場地中央兩拜正東方后,表演代表陰陽兩儀的“兩皮煞”和代表天、地、人的“三多”。隨后,以八卦方位為基礎,完成“跑八門”。永登硬獅子舞表演依據場地大小確定表演時長,或有小場,或有大場。引獅人的引獅動作吸納傳統武術中的動作姿態,部分動作依靠引獅人身體的左右前后轉動,或踢腿擺臂,或輕敲慢擊,動作連貫舒展、大方協調、剛勁有力、英武豪邁。同時,獅子在引獅人的引導下,或奮衣擺耳、疾行前撲,或前膝跪地、吐舌弄姿,騰、撲、臥、躍之間,緩急開闔有度,既威猛剛健,又頑皮憨厚。永登硬獅子舞以八卦走位和傳統武術為基礎的隊形、動作表演程式,獅體和引獅人造型裝扮的異域風格,顯露出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的交融并蓄,以及西涼樂舞遺存在甘涼民間藝術歷史傳承中的衍生與重構。
西涼樂舞涵蓋多樣化的樂舞表演種類與風格,既包括舞蹈、歌唱、音樂、念白、戲劇等種類,又廣涉宮廷、民間、宗教等藝術形態,融中原樂舞、西域樂舞,以及吐蕃、鮮卑、匈奴等民族樂舞于一體。可以說,會通融合是西涼樂舞的核心精神,典型地呈現出古絲綢之路上的中外互動交流,映照出多民族、多地域、多文化匯聚融合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歷史起伏。在此過程中,極具地域文化風格的西涼樂舞流傳于宗教、民間與宮廷之中,最終散落于民間藝術形態,并遺存于普通民眾的日常習俗和世俗文化之中。
獅子舞是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西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會通產物。在其發端之初,獅子舞與佛教具有密切關聯。獅子被視為佛教瑞獸,佛則被視為“人中獅子”?;蚴腔谛麚P佛法威嚴,獅子在佛教中由一種實體性的生物被抽象為一種頗具宗教意味的符號隱喻。當符號中的宗教隱喻在文化交流、融合中進入日常世俗生活后,則成為文人墨客與民眾世俗化祈福求愿的承載,具體表現為獅舞傳統中的情感立場與姿態。在元稹與白居易的筆下,引獅人泣淚沮喪,獅子回首西望、哀吼低鳴,獅子舞表演承載著詩人對收復河湟失地的渴望之情與對“連城邊將”和“封疆之臣”的諷刺之意。在普通民眾的世俗節慶中,獅舞表演承載了世俗歡樂和祈愿祝福,被普通民眾賦予了多樣化的情感寄托。永登硬獅子舞在舞蹈造型與表演程式方面兼收并蓄,融合了西域文化特色與本土哲學觀念、武術傳統,以其剛硬悍烈的獅體造型、異域色彩濃厚的衣飾裝扮、威猛豪放的尚武精神成為當地民間情感的展露方式。從其粗獷豪邁的動作姿態、對比鮮明的服飾色彩、鏗鏘有力的鑼鼓伴奏、進退有據的跑場形式、剛猛悍烈的外在造型等元素中可以窺見大漠孤煙、駝鈴遠來的古絲路身影,可以透視西涼樂舞中的獅舞傳統歷經滄桑后在民間習俗展演中的衍生與重建。
在甘涼地區,西涼樂舞的遺存既包括石窟壁畫、墓室壁畫、陶俑、石刻等靜態形式,也包括“云陽板”“攻鼓子”“滾燈舞”等諸多民間樂舞的活態顯影。如果說,石窟、墓室壁畫等靜態形式為當下呈現了西涼樂舞遺存的斑駁鏡像,那么,諸多依舊活躍于民間習俗中的樂舞表演則成為西涼樂舞遺存的活態范例。盡管古絲綢之路因歷史變遷而衰落,在甘涼地區一度盛行的西涼樂舞也在變遷中流散,但是永登硬獅子舞與“云陽板”“攻鼓子”等民間舞蹈一起,成為西涼樂舞遺存多姿多樣的活態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