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業大學之江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30)
“以詩寫劇”是曹禺話劇創作的初衷,也成為了他一生為之追求的文學理想。《雷雨》出版之初,曹禺曾明確表示,創作《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需要,他要寫的是一首詩,不是社會問題劇,也沒有鮮明地要諷刺或攻擊些什么。但同時曹禺也承認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在推動著,在發泄著被抑壓的憤懣。也許就是這樣一種契合,使作品中帶有濃厚封建性的資本主義大家庭的罪惡成了《雷雨》的表層含義,而事實上作者想表達的則是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思考,這就使得作品帶有一種遼闊深遠的詩意。在曹禺話劇中,理想化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作家浪漫詩情的寄托,“過去”與“現在”交錯的時空結構是詩的審美范式的呈現,對人類困境及命運的探詢則是具有哲理內蘊的詩意表達。除《雷雨》之外,曹禺的《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劇也表現出了鮮明的詩意化傾向,葉圣陶在看了《日出》之后評論:“雖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作為“最高意義上的詩”,曹禺話劇實現了現實與詩化境界之間的自由穿梭。
在曹禺話劇中,往往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群體,他們有理想、有追求,即便處在憂郁痛苦中,也沒能阻擋住他們向往美好生活的信念與勇氣,依然詩意向前。對理想化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作家表達浪漫詩情的方式之一。
周沖是曹禺筆下一個未諳世事的理想少年,單純無瑕,心地善良。他有著一切孩子般的空想,他才十七歲,就已幻想過許多不可能的事情,他是在夢里活著的人。“善”與“愛”是周沖生活的全部,他同情以魯大海為代表的工人,愿意拿出學費來幫助侍女四鳳去讀書,當看到母親蘩漪處于痛苦之中時,努力想做些什么來幫助母親遠離痛苦。在周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詩意化的理想家園:沒有階級差異、沒有物欲渴求,是一個充滿了憧憬和夢幻的世界。作品中周沖意外無辜地死去,標志著這個短暫的理想白日夢的消逝,但短則短矣,其中留下的詩意卻令人懷念而惋惜不盡。如果說周沖代表的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對飄渺理想的幻想,那么在《日出》中,作家則塑造了一個救贖式的理想人物:方達生。方達生的救贖具有一定的悲劇色彩,從他對陳白露的拯救開始,就遭遇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方達生竭力勸說擁有交際花身份的陳白露放棄現在奢靡的一切,和他一起回到鄉下開始新生活;但陳白露早已喪失獨立生活的勇氣和信念,選擇了拒絕。至此,方達生對陳白露的救贖未能獲得成功。另一個救贖是發生在方達生和素不相識的“小東西”之間,方達生為了幫助“小東西”擺脫金八的搜捕,四處奔走,但最終“小東西”還是落入了金八設下的圈套中。“為什么你們允許金八這么一個禽獸活著?我只是想有許多事可做的。我們要一齊做點事,跟金八拼一拼”,方達生終于醒悟,決定要和以金八為首的邪惡勢力作斗爭。在經歷了兩次拯救失敗之后,方達生對社會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從《北京人》開始,曹禺對理想人物形象的塑造逐漸趨向明朗化。在《北京人》中,人類學家袁任敢和他的女兒袁圓對待生活的態度是自由不拘,由此引發了與曾家尖銳的矛盾沖突,同時曾家毫無生氣、懶散的生活方式也一一暴露。曹禺表示:“劇中袁任敢說:那時候的人,敢喊就喊,敢愛就愛,他們是非常活潑的。我借袁任敢說出這樣的話,我希望有一種沒有欺詐、沒有虛偽、沒有陷害的世界”。劇中具有原始生命活力的“北京人”顯然成了作家力圖找回民族強悍生命力的精神載體,也標志著曹禺筆下的理想化人物漸趨成熟。
話劇作為一種舞臺藝術,是演繹“現在”時空發生的故事。但往往故事的發生都不是孤立的,都會有一定的前因后果。在曹禺的話劇中,通過“過去”已發生的故事與“現在”正在進行的故事的交織來完成錯綜復雜的戲劇情節的推進,營造出濃郁的詩情,構建起一個具有詩的審美特征的文本樣式。
《雷雨》講述的是周魯兩家三十年的矛盾恩怨,以魯侍萍來到周家與周樸園意外相認作為現在時空的起點,將過去時空里的故事一一翻起:三十年前周家的大少年周樸園拋棄了侍女魯侍萍,娶了大戶人家的小姐蘩漪,魯侍萍帶著出生剛三天的魯大海離開了周家,之后與救了她性命的魯貴結合,并生下一女四鳳;以及三年前周家長子周萍與繼母蘩漪因不能忍受周樸園的專制而談起了戀愛。過去時空的線索在與現在時空的線索碰撞交織之后開始并線,于是便有了現在時空中周樸園逼蘩漪喝藥、周樸園逼蘩漪看克大夫、周樸園盤問蘩漪行蹤而產生的一次又一次的沖突,以及周萍與四鳳、周沖與四鳳之間的情感糾葛等等。“過去”與“現在”時空的交錯深化了故事的內涵,也豐富了人物。這種結構模式同樣也出現在《日出》中。方達生來訪陳白露,將陳白露的生活從現在拉回到了過去,喚醒了陳白露對過去故事的回憶:當年的竹筠喜歡春天,喜歡太陽,喜歡年輕,懷揣著理想,離開家鄉,只身一人來到了大都市,但她并沒有在大都市找尋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反而把自己賣給了大都市,成為一個依附于金錢生活的交際花。劇情在現在與過去的來回跌宕中,詩意凸顯。《原野》中,隨著主人公仇虎復仇的開始,八年前發生的故事也開始一幕幕展開:惡霸地主焦閻王活埋了仇虎的父親,無理搶占了仇家的土地并燒毀了仇家的房屋,仇虎的妹妹被迫進了妓院而最終慘死,焦家還搶了仇虎的未婚妻花金子,逼迫其做了焦大星的媳婦,仇虎自己也進了監獄。現在的故事在過去的故事的推動之下,使得復仇主題近在咫尺,但現在時空中焦閻王意外去世,只留下瞎眼的焦母、懦弱的焦大星,與尚在襁褓的小黑子;這讓仇虎內心掙扎不已,仇虎不但失去了復仇對象,同時連復仇的合理性也受到了挑戰;此時的戲劇重心出現了轉移:由外部的復仇轉向因復仇引發的內在矛盾。作品多重時空交錯的設置使得劇情有了起承轉合,產生了富有詩情的藝術效果。
海德格爾提出:“思想乃是作詩,存在之思乃是作詩的原始方式。”顯然,在海德格爾的觀念中,詩性產生于作家的存在之思,體現為對人的存在、人類困境及命運的探詢。在曹禺的話劇創作中,其現實生活體悟的背后往往有著對現代人生存及命運的哲理追問。
《雷雨》是曹禺最早的作品,同時也是曹禺賦予了深刻內涵的作品。曹禺曾在《<雷雨>序》中說:“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能自己來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境的捉弄……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雷雨》中的人們均處在一種“被捉弄”的狀態,雖然他們用盡全力拯救自己,但還是避免不了毀滅的結局:周萍想通過四鳳,用一個新的靈魂來洗滌自己,最終失意自盡;蘩漪想抓住周萍獲得新生,從而救出自己,結局也未能如愿。可見,作家對人的生存困境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人在宇宙面前無論怎樣掙扎,終究無法擺脫失敗。這種“被捉弄”的狀態一直延續至《日出》中,那些有錢有權,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可以主宰命運的人,最終還是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支配著并走向了絕望:曾經腰纏萬貫的銀行經理潘月亭,如今即將走向破產,有錢的寡婦顧八奶奶因潘月亭的破產而變得一無所有,依賴顧八奶奶“金錢樹”生存的胡四將失去靠山,李石清的命運也將因被解雇而發生改變,張喬治則將永遠活在夢魘之中。人在宇宙面前的渺小可見一斑。《原野》中,主人公仇虎原是一個充滿野性蒙昧色彩的人物,其個性粗獷而堅強,散發著一股敢與命運抗爭的力量,而當他越獄逃出,打算找焦閻王復仇之際,卻因為焦閻王的死去而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仇虎雖然最終還是依照“父仇子報”的封建傳統,殺死了焦閻王的兒子焦大星,并借焦母之手殺了小黑子,但他內心深處的罪惡感卻永遠都不可能消失了,將終生陷入靈魂的掙扎與分裂之中。仇虎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一刀泯恩仇,但結局終究未能如他所愿。宇宙的殘酷與無情在曹禺筆下展露無遺。
曹禺的劇作飽含詩意。外殼是“劇”,內核是“詩”。從《雷雨》、《日出》、《原野》到《北京人》,人類命運與宇宙之間的沖突始終是曹禺話劇詩意化表達的核心本質,對人的命運的探討也成了曹禺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同時理想化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時空交錯的結構也是其詩意化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釋:
①③④⑥曹禺.曹禺全集[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
②葉圣陶.葉圣陶集[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
⑤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