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俑之城》與國產動畫的符號創新

黃利元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由丁亮、林永長執導，由《熊出沒》團隊協力完成的動畫長片《俑之城》為觀眾講述了雜役俑蒙遠的神奇經歷，觀眾印象中靜默陳列于博物館的兵俑第一次成為動畫中鮮活靈動、有血有肉的主角，圍繞這一主角，電影還營建了一個龐雜的符號群。可以說，《俑之城》不僅為觀眾提供了全新的審美意象，也意味著國產動畫的符號創新由此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一、被擱置的歷史符號

長久以來，動畫作為一門外來的藝術形式，其與中國文化的合流是與中國傳統神話故事全面加入到動畫形象的設計、動畫情節的編織密不可分的。早年的《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可以被視為動畫形式對古本版畫插圖以及現代連環畫的改造，而近年來創造票房佳績的《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則被視為神話故事在迪士尼等影響下的有針對性的重新編碼。盡管它們都不失為優秀之作，但隨著動畫電影反復從《西游記》《封神榜》等傳統神話取材，甚至有題材重復，人物被開掘過度之嫌，觀眾便難免產生審美疲勞，有了對新文本，尤其是對傳統神話符號系統保持一定距離的文本的需要。如在劇本的設計，以及視像制造手段上并不弱于同儕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就因恰好于《哪吒之魔童降世》后上線而被誤以為是潦草跟風之作，在票房競爭上居于劣勢。

而另一方面，自《寶蓮燈》之后的部分動畫長片如《魔比斯環》等在對“多元”或與國際“接軌”的盲從中，脫離了中國文化土壤，無視觀眾的審美心理，最終遭遇了更大的尷尬。因此，國產動畫既有必要正視自己的文化血緣，突出民族特色，又不能對觀眾早已耳熟能詳的前述神話經典進行重復闡釋。這就使得，歷史、典故作為一個長期被擱置的對象進入了創作主體的視野。事實上，在諸多傳統神話故事之外，中國源遠流長、底蘊深厚的歷史典故也為當代動畫電影的創作提供了題材寶庫。如《眉間尺》《連升三級》等動畫，其美感與社會文化意義正是從歷史典故中凝縮出來的。但單純地復刻歷史故事，并不能充分發揮動畫藝術的優越性，動畫人有必要在實踐中對歷史進行范式性的把握，即合理地提取歷史符號，在遵循文化規約的基礎上大膽發散想象。

以《俑之城》來說，電影并不立足于一個真實的歷史時點，但俑人這一電影的核心符號，一切故事生發的基點卻是真實可考的。電影明確交代了秦始皇在“事死如事生”理念的影響下，即位之初便于驪山大興土木，招募了無數能工巧匠修建皇陵，并塑俑無數，以期兵馬俑能夠護衛帝陵。這既是觀眾深存腦海的“前文本”，也是電影的基本背景。類似地，在《寶蓮燈》中也曾出現過有生命的兵俑，沉香戲弄了兩個為二郎神守護寶庫、身穿盔甲的巨大天神，其中一個掉落人間，不偏不倚正好落入秦始皇陵的兵俑之中。而《寶蓮燈》這只能算是對歷史符號的短暫性借用，以營造娛樂效果(《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酷似三星堆文物的青銅結界獸亦然，將它們從文本中抽離實際上并不影響敘事)，而《俑之城》則完成了一次符碼的全面的系統性的構建。

二、《俑之城》的符號系統建構

在《俑之城》中，主人公活動的強烈風格化，特異性與合理性共存的社會結構背景，與主人公有著大量互動的地犼等生物，乃至人物身世背后隱藏的、能引導后續劇情發展的第二世界等，都參與到了整個“俑人”符號系統的建構中來。

(一)符號與世界觀

首先是俑人所生活的世界。“動畫世界觀就是構成筆下角色生活的世界形態，其蘊含著作者對世界的理解，它由世界規則、世界背景和世界意識這三大要素建構而成。其中包含眾多如時代背景、世界歷史、種族、文明等細小的設定。”在《俑之城》中，丁亮、林永長及其團隊建構了一個廣袤且千奇百怪的地下世界。俑人是這一世界的主角，他們如人類一般，各司其職，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而由于俑人的燒制源自歷朝歷代統治者的命令，所代表的也是各朝代的工藝水平和審美特色，因此他們所在城市也與其誕生的時空緊密相關，如秦陽(秦朝咸陽)、漢洛(漢朝洛陽)、唐安(唐朝長安)、宋京(宋朝東京)，男主人公蒙遠就生活在秦陽城，他的外形特征，如穿著方頭鞋，連甲帶，以青銅劍為武器，發髻偏右并編有辮子等，都是對秦代兵俑特征的還原；女主人公史玉則來自唐安城，所用的兵器是一把唐刀，由于冶煉水平的進步，在青銅器面前，唐刀所向披靡，史玉在與秦俑的對戰中占盡上風，可見電影遵循著歷史的客觀規律。而在俑人之外，地下世界還有各種上古靈獸，對于秦陽城中的兵士和百姓而言，他們最大的威脅正是一種名叫地犼的猛獸，因此秦陽兵俑們莫不緊張備戰。而蒙遠身為一個不起眼的雜役俑，在被告知“你生來是雜役，注定一輩子都是雜役”后，一心想通過與地犼戰斗來被提拔為銳士。整個圍繞俑來設計的世界的規則、意識、階層乃至人物動機等，都被交代得十分清楚。

(二)符號與對抗力量

在《俑之城》中，真正的反派并不是蒙遠經過苦苦訓練和重重險阻追捕的地犼，而是為了維護權力而讓兵俑和百姓們陷入戰爭的夏侯將軍，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蒙遠都將地犼，尤其是其中名為昆侖的那只視為最重要的對抗力量。而有趣的是，電影在極力渲染地犼的恐怖之后，又參照《偃曝談馀》中“犼形如兔，耳尖長，僅長尺余，獅畏之”的相關記載，將地犼設計為一個具有可愛意味的符號，讓昆侖符合格倫斯丁對漫畫角色可愛的定義：“相對大的頭部、過大的頭蓋重量、一直到下方的眼睛、搖搖晃晃膨脹的臉頰、胖的短的手足、柔軟并有彈力的肌肉、以及不靈便的運動形態……孩子或者是人偶、公仔玩具等像動物一樣的(代替身體的模型)是‘可愛’‘引人愛慕’的主要特征。”昆侖毛茸茸的皮膚也將它善良的本質在視覺上外化了。電影以此來貼合地犼其實從未傷害過俑人，它們去秦陽只是為了拿回本來就屬于它們的乾坤玉這一設定，贏得觀眾的情感認同，讓蒙遠、史玉最終與昆侖并肩作戰。類似地，《馴龍高手》《大魚海棠》等都做過類似的非人類角色符號設計，以其可愛、呆萌的外形來獲得社會既有認知的支持，進一步掌控觀眾的情緒。

(三)符號與后設內容生產

在符號設計上，電影還建立起了類似如《阿麗塔：戰斗天使》的隱藏式二元對立世界。電影中，史玉的身世一直懸而未決，她只記得自己與爺爺從唐安城騎著駱駝而來，但自己并不出生在唐安城，甚至爺爺也并不是自己的親爺爺。按照俑世界的設定，史玉應該是唐朝著名的殉葬品唐三彩。而陶俑們受傷與死亡的方式都是碎裂，與人類大不相同。然而在與昆侖打斗之中，史玉的手卻因為受傷而流血，之后偽裝成老奶奶的九尾狐也看出史玉的皮膚與蒙遠這些陶器大不相同，“壞”了是無法“修復”的。史玉既是蒙遠的愛侶，也是蒙遠的導師，正是她對蒙遠說出了“你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選擇成為怎樣的自己”這句關鍵臺詞。可見她也一度存在身份困惑的問題。電影有意識地在此埋下了“地上/人間世界”的伏筆。這不僅是電影世界觀塑造的一部分，也同樣涉及電影的后設內容生產。電影由此不僅可以繼續對其余朝代的隨葬品進行闡釋，還可以將人類世界，包括史玉的出身、結局等納入后續劇情中，擴展觀眾的消費點和為劇情進行自發創作的興趣，為電影拓展故事世界、衍生俑人宇宙制造更寬廣的空間。

三、《俑之城》與國產動畫創意

《俑之城》之于國產動畫在符號創新上的啟發是值得挖掘的。正如梯尼亞諾夫所指出的，電影中的世界并非現實世界，而是各類符號組成的，符號的意義相互發生關系的世界。而動畫電影作為艾倫·喬洛登科所說的“怪誕性的藝術”，由于特殊的制作方式，其不受現實世界客觀規律拘滯的特點更強，動畫人擁有更大的自由度進行符號的創建和組接。而在傳統文化和東方美學源流中，動畫人可以選擇概念進行能指與所指的建設。如孫悟空形象在中國人的知識經驗與價值取向中，已有了神通廣大、自由不羈等表征義，《大圣歸來》和《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則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了或是性格頹廢消沉，或是假冒六耳獼猴游戲人間等加工，但最終都必須還原孫悟空顯示強大法力匡扶正義的一面。而在《俑之城》中，兵俑作為一個全新的符號，并沒有深切地影響觀眾的價值觀念，電影只需要在遵守必要設定(如外形與材質)后，便可以任意賦予其或善或惡的品質，或勇或怯的性格，或愛或恨的情感。甚至直接套用人類社會的規則，如蒙遠與夏侯將軍都想追求職場上的進步與社會階層的提升，與觀眾的文化心理習慣、生存思維模式相對接。類似地，如在中國也取得票房成功的迪士尼動畫《瘋狂動物城》等亦是如此。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動畫作為現代科技產物，是與消費時代與經濟效能相捆綁的。這也就使得，在情節上，電影的符號有必要依托于走市場化道路的文本，甚至可以直接延承類型電影的文本模式，符號之新異應與文本之成熟相適配。《俑之城》的情節實際上與《寶蓮燈》《姜子牙》類似，主人公完成的是一次近乎公路電影的歷險與成長。蒙遠懷抱殺地犼的志愿一路前行，結識史玉并與史玉相愛，最終查明真相，甚至流出眼淚，成長為俑族中近乎人者。整個文本的邏輯對于觀眾而言并不難梳理，觀眾在調動精力接受一個全新的世界觀的同時，并不需要再對劇情進行過多思考。此外，類型電影的文本模式，往往可使觀眾“基本欲求宣泄需求獲得虛幻性滿足”，更利于電影文本的跨文化傳播，從而為國產動畫電影開拓更廣闊的市場空間。

正如周憲所言，在視覺文化時代，“電影文化從話語中心模式向圖像中心模式轉變”，電影的視效對于其傳播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就視覺效果而言，電影的符號更需要服務于對觀眾視覺感知的征服，應有助于當代數字技術在視像表達上的發揮。如在《俑之城》中，電影為解釋地下世界的光源和日夜變遷從何而來的問題，設置了星火蟲的概念，當星火蟲集體飛起時，地下世界便進入“白天”，反之則是地下世界的“黑暗”。電影特意在蒙遠與史玉的冒險途中，讓觀眾看到了大片星火蟲聚攏而飛、炫目繽紛的景象，類似的視覺奇觀在電影中不勝枚舉，如兵俑在大戰中成群結隊粉身碎骨的慘烈犧牲，大鳥飛過秦陽天空，天頂呈現出隱隱的青銅紋樣等，這些景觀既共同負載著完善符號意義的功用，對于觀眾的感官又無疑是一種直接的占據與沖擊。反之則如取材于淮南王劉安癡迷煉丹結果發明豆腐的《豆福傳》，“豆族”的符號設計極富奇趣，但電影在創造異彩紛呈的視像上卻顯得稍弱，這是難以適應當下的產業化浪潮的。

近數十年來美日動畫的蓬勃發展早已昭示了動畫電影是一種強大的文化力量，在中國動畫人的不懈奮斗下，國產動畫的話語權也日益擴張。但各團隊反復搬演如孫悟空、哪吒、白娘子等故事，實際上并不利于國產動畫原有市場的鞏固，也不利于其對外的文化交往。《俑之城》盡管不無瑕疵，但其在符號創新，以及符號與文本、視覺奇觀的結合上的努力，對國產動畫的啟示是不可忽視的。它力證了國產動畫能從《西游記》《封神榜》等經典之外更廣闊的文化場域中獲取靈感乃至源文本，將歷史滲透進大眾流行文化領域中，甚至最終反哺文博品牌，豐富其表征與內涵，形成強大的文化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