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國產電影親情化的表征、動因和思索

帥澤兵

(懷化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理綜合學院，湖南 懷化 418005)

正如北京電影學院鐘大豐教授所言，“電影是情感溝通的藝術”。在影視作品中，對愛情、友情、親情、師生情等人物情感的發掘和表現，借以打動觀眾,產生共情，屬于一種常規的操作思路和藝術追求。考慮到35歲以下的年輕人是看電影的主力軍，國產電影對青春熱血、男女感情的關注，向來引人注目。早些年曾經大火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畫皮2》等愛情片且不論，僅以近五年為例，《前任3：再見前任》(2017)、《后來的我們》(2018)、《少年的你》(2019)等國產愛情大片都表現相當火爆，獲得了優異的票房成績，最低如劉若英執導的《后來的我們》，作為一部小成本電影，也有13.6億元的總票房收入。相比之下，側重于表現家庭倫理、溫馨親情的電影，則一直處于不溫不火的狀態。但從2020年新春開始，情況發生了顯著變化，以《囧媽》(2020)、《你好，李煥英》(2021)、《我的姐姐》(2021)為代表的講述家庭親情故事的國產電影先后成為“業界爆款”，引發諸多熱點話題，直接帶動和形成了當前國產電影的一種親情化現象。

一、突出表征

當前國產電影的親情化，是指國產電影近段時間以來的一種題材選擇潮流，既包括以溫馨親情為主要表現內容的電影，如賈玲導演的《你好，李煥英》，也包括以親情矛盾為敘事動力的電影，如陳思誠導演的《唐人街探案3》(2021)。國產電影似乎不再執著于對動作武打、男女愛情、娛樂搞笑等固有題材的集中演繹，開始把更多的目光聚焦在凡人凡事、家庭倫理、普通生活的再現和挖掘上面，在平凡人生的悲歡離合和愛欲糾葛中，展現愛和善良，以及忍辱負重、進退兩難的現實處境，給人以深度思考和啟迪。國產電影所表現出來的這種親情化現象，以票房收入急劇增長、社會各界反響強烈、業界影響深刻長遠為突出表征，改變了國產親情片電影在大眾眼中向來屬于小眾、冷門的刻板印象。

國產親情片電影票房的爆發式增長，扭轉了國產親情題材電影在動作武打片、愛情片和無厘頭搞笑片的夾縫中求生存的不利處境。親人之間的真情演繹，貴在真實可感，溫潤親切，可在泛娛樂化的社會背景下，一般都叫好不叫座。以薛曉路導演的《海洋天堂》(2010)為例，影片講述了一個平凡的父親在去世前不遺余力，守護和教導孤獨癥兒子的真情故事，淚點頗多，又有李連杰、文章、桂綸鎂等知名藝人作為領銜主演，豆瓣評分7.9分，并獲得了第1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提名，影片的藝術質量還是有所保證的。奈何票房“撲街”，以1400萬的票房收入慘淡收場，充分顯示了親情主題在國產電影中的尷尬處境。而從2021年春節檔開始，國產親情片電影開始持續發力，《你好，李煥英》截至2021年4月10日，已斬獲54億總票房，導演賈玲也一躍成為全球票房最高女導演。現實主義親情片《我的姐姐》也表現搶眼，截至2021年4月22日，累計票房已破8億大關。國產親情片的票房爆發和良好的市場反饋，是國產電影開啟親情化現象的直接表現和重要特征。

國產電影的親情化現象，也表現在以《囧媽》《你好，李煥英》為代表的親情題材電影在社會各界所引發的強烈反響。應當注意到，《你好，李煥英》之所以后來居上，反超《唐人街探案3》奪得票房冠軍，并不是憑借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而是依托觀眾的口耳相傳，在網絡上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網絡熱點。而由徐崢自導自演，于2020年1月在網絡免費播出的《囧媽》，三天內播放量突破6億，社會各界對影片側重于表現母子之間的沖突與救贖及這種由對立到和解過程的熱烈討論，蓋過了影片免費播出對整個電影行業所造成的沖擊和動蕩，實際上揭示了中國式親子關系中的溫馨和尷尬。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你好，李煥英》的爆紅并非偶然，它實際上延續了國產電影中以《唐山大地震》(2010)、《囧媽》為代表的親情路線，走在了一條溫暖、深情、寬厚的正確道路上。觀眾對親情電影的高度關注和探討，既是受到電影感人情節所打動的結果，也出于其自身的內在情感需要，兩者相結合，就很容易在社交媒體上進行交流、分享和爭論，形成熱點話題。

有感于國產親情電影的走紅，整個電影行業也因此產生了一種切身的反思和真正的觸動。雖然說，國產電影對于親情題材的開掘和利用，并不是近期才有。早些年，馮小剛所執導的《唐山大地震》、韓寒所導演的《乘風破浪》(2017)，都對血緣親情有所涉及和思考，票房表現也都可圈可點。但電影批評界對《唐山大地震》的認知和判斷，普遍還是基于其對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這兩次重大自然災害事件的災難場面的再現和演繹，將其歸類為“中國式災難片”的范疇加以討論。而韓寒的文藝輕喜劇《乘風破浪》，確實也有一個父子和解的情節框架，但我們也應當看到，該片在對《回到未來》(1985)、《新難兄難弟》(1993)、《時光倒流七十年》(1981)等經典影片的致敬中，涵蓋了愛情、親情、友情等多個情感要素，本質上還是側重于“折射小鎮青年與世界的抗爭與和解”，依然沒有脫離青春成長主題的套路。等到《囧媽》《你好，李煥英》等“爆款”影片在電影市場上攻城略地，業界開始嘗試著將這些影片從公路片或穿越片的概念中剝離出來，討論其親情敘事背后的內部肌理與表現模式，“觸及觀眾的現實焦慮與道德負疚,引發了廣泛的共情”，揣摩和借鑒通過講述家庭溫情故事引發觀眾情感共鳴的成功經驗，勢必對未來國產電影的發展影響深遠。

二、主要動因

國產親情電影的突然走紅，看似出乎意料，但其實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一般來講，電影題材和主題的受歡迎程度，是受多種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具體到國產親情電影的時來運轉，既是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下人們內心情感關注的側重點發生變遷的一種必然，也受惠于愛情片票房市場開始下行的總體行情，更是出于影視行業成本管控的內在需要。

新冠肺炎疫情自2019年12月暴發以來，一直持續至今，對全球政治、經濟和文化造成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截至目前，也只有中國能夠憑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成功遏制住了新冠肺炎疫情的流行和傳播。但迫于全球疫情依然嚴峻的總體形勢，在未來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對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決不能掉以輕心。這種情況給人們的外出社交活動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也造成了極大的不便，迫使人們不得不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家庭內部，在給家庭內部親情關系的經營帶來顯著利好和變化的同時，也讓家庭關系中的互動性與活躍度有所明顯提升。人們的情感關注重心也在不知不覺中，由友情、愛情轉移到了親情方面，對親情的依戀和思考不斷加深。電影作為一種揭露社會現象、呈現生活日常、渲染人性光輝的視聽結合藝術，理應把握這種社會思潮的變化，積極應對人們的內心情感和心理趨向的轉換；也只有那些敏感地意識到了親情關系成為最新關注焦點的社會心理變化，并對家庭倫理親情加以藝術呈現的電影作品，才有可能贏得觀眾的認可與青睞。

國產愛情片的突然遇冷，則為親情題材電影的熱賣提供了充足的市場空間。以2019年為例，雖說根據玖月晞小說改編、由曾國祥執導的青春愛情片《少年的你》一時火熱無比，在國內取得了15.58億元的票房佳績。但令人詫異的是，即使有周冬雨、易烊千璽等年輕藝人領銜主演，這部電影的宣發基點卻并非作為影片主要內容的“殘酷青春愛情”，而側重于“校園霸凌”的社會背景，以此來獲取更為深刻的社會現實內涵。電影發行方在宣傳上的這一神來之筆，引發了觀眾對于“校園霸凌”的極大憤慨和熱烈討論，也完美地規避了青春愛情主題在當下電影票房市場的疲軟和無力。可以為之佐證的是，同一年的國產愛情片，包括陳玉珊導演的《一吻定情》(2019)、李依理導演的《五十米之戀》(2019)、王才濤導演的《藍色生死戀》(2019)等，票房表現普遍低于預期。如果說，《五十米之戀》和《藍色生死戀》的出品方因為都是新人，所以票房不佳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一吻定情》由新麗傳媒和萬達影視加持，主演王大陸和林允又自帶流量和熱度，最終票房卻僅有1.7億元，就不由耐人尋味了。進入2020年以后，情況越發明顯，根據貓眼和中商產業研究院的數據統計，2020年中國電影票房總排行榜TOP10中，只有一部愛情片名列其中，且位置較為靠后，即姚婷婷執導、背靠阿里影業的《我在時間盡頭等你》(2020)，計5.05億元票房收入，不夠榜首影片《八佰》(2020)的六分之一。而2021年五一檔電影，《懸崖之上》憑口碑反超《你的婚禮》，更是證明了國產愛情片的疲軟。考慮到國內電影票房市場規模一直保持增量發展的行業趨勢，國產愛情片的退熱所留下來的空白市場，勢必要由其他題材的電影來填補，因此，國產親情片的流行可謂正當其時。

從供給側的角度而言，國產親情題材電影和非親情題材片中的親情情節的增多，也是出于影視行業成本管控的內在需要，親情內容在各種題材的影片中時有出現。2019年，根據江南同名小說改編，由滕華濤執導，鹿晗和舒淇聯袂主演的《上海堡壘》，票房口碑雙“撲街”，讓那種大制作、高成本的電影生產和開發思路遭遇當頭一棒。既然大制作、高成本與影視質量和票房并不必然存在著一種雙向遞增關系，那么，電影投資方、制作方對于電影成本支出上的持重和謹慎，也就不再讓人理解。從題材選擇上來看，同等條件下，側重于表現親情倫理關系、著力描繪平凡生活日常的影片，在制作成本上，肯定要比科幻、武打、戰爭等題材的電影要節省一些。而非親情題材片中，選擇親情倫理故事作為電影敘事的直接動力，也要比愛情、友情方面的糾葛作為敘事動力要更加靠譜、穩妥和迅捷。親情倫理作為一種天生的血緣關系，不需要太多的解釋就能切入正題，而在親情倫理上的猶豫和掙扎，涉及一種兩難的道德處境，也更能把觀眾代入其情、其境，進而引發共情和熱議；相反，愛情或友情的產生，需要一定的交代和鋪墊，節奏舒緩漸進，無形中擴展了故事文本的內容和長度而導致成本高企；至于愛情的疏離和友情的罅隙，分分合合，也本就見慣不驚，提高了影片用友情或愛情來打動人、感染人的難度。在演員、場景、服裝、特效等方面的支出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出于節省成本的考慮，用親情矛盾而不是友情、愛情矛盾作為電影敘事的動力，也就成為影視制作者的一種傾向性選擇。如陳思誠的《唐人街探案3》，作為一部搞笑劇、懸疑片，最后卻用父女親情矛盾充當故事發展的敘述動力，從電影效果上來看，確實俗套、牽強且令人尷尬，但如果不是這樣，還有什么矛盾沖突能比親情元素的利用更為省時省力、省事省錢呢？

三、深度思索

一年多來，《囧媽》《你好，李煥英》《我的姐姐》等親情電影的大獲成功，無疑對整個國產電影行業起到了一種明顯的示范和標桿作用。可以預料的是：在未來兩到三年內，國產電影將會涌現出一大批以家庭親情為主要表現內容或以親情矛盾為敘事動力的影視作品，如由周青元執導的親情題材影片《了不起的老爸》，定檔在2021年6月18日父親節這一天上映；又如韓寒的第四部電影作品，定檔于2022年大年初一的《四海》，講述一個留守少年和他多年未歸的父親之間的故事。國產親情片陣營正在不斷增添新的重量級成員。這種國產電影親情化現象的出現，在給我們帶來更多視覺盛宴和情感沖擊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關于電影創作的切身體悟和深度的思索。

電影作品應當尊重內容為王的普遍規律。從根本上來講，無論是大牌明星，還是服裝、特效，都不能代表也體現不了一部影視作品的真正價值，而是服務于劇情發展和情節內容的需要，最終還是要回到怎樣本本分分、扎扎實實地講好一個故事的主要目標。影視創作領域近年來出現了一股浮夸現象，片面追求著名IP、頂級流量、高大上的場景和令人眼花繚亂的特效，主打視覺效果和明星效應，卻沒有耐心將一個故事琢磨透、敘述好，自然也就很難贏得觀眾的口碑，即便在市場上偶有斬獲，但也絕不可能持久。唯有堅持以劇情內容為中心，深入鉆研關于人物塑造、情節安排、敘述節奏、鏡頭轉換等電影拍攝的內部肌理，將故事講好講透，才有可能贏得觀眾的廣泛認可和普遍贊譽，獲得口碑和票房上的雙豐收。

電影作品應當堅持貴在真誠的基本理念，即電影在拍攝制作過程中，態度要真誠，要有一個“做電影”的誠懇的態度，而不是把電影當作圈錢的工具，用大的IP和流量明星來應付觀眾。電影作品所講述的故事，要具有真實性，不是說反對虛構，而是反對虛假，反對生搬硬套、胡編亂造，最好要有現實生活的基礎，要從邏輯上讓人感覺真實可信。所抒發的情感，要真摯熱誠，能從自己的生活感悟和真實情感出發，有把人代入其中的共情能力，能夠直通人心，激發共鳴。一般來說，真誠的電影更能打動觀眾，也更能制造奇跡。以陸慶屹導演的親情紀錄片《四個春天》(2019)為例，成本預算只有1500元，也沒有專業的電影設備，但他能夠沉下心來，態度虔誠，用四年的時間講述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日常，劇情內容真實可感，最終豆瓣評分8.9分，總票房接近800萬，結合其成本來考量，可謂是相當成功的一部影片了。正如賈玲在采訪中所說，“我的套路就是真誠”。唯有真誠，才能讓觀眾更容易地沉浸在劇情之中，隨著人物的命運遭際和情感變換而心生感慨，心有戚戚。

電影作品應當注重平凡世界的普通人生。誠然，氣勢恢宏的戰爭，金碧輝煌的場景，霸道總裁，豪門恩怨，上流社會的奢靡生活和曲折離奇的愛欲糾葛，確實能夠在第一時間吸引觀眾的眼球，但其內在缺陷也同樣突出，因為不接地氣，所以沒有人氣，因為遠離了普通人的現實生活，而讓觀眾備感隔膜。“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藝術需要放飛想象的翅膀，但一定要腳踩堅實的大地，文藝創作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電影作為一種重要的文藝類型，其生產制作也同樣如此，也應當注重平凡世界的普通人生，將目光從虛假的上流社會轉移到鮮活的世俗生活，在人民群眾的喜怒哀樂中尋找故事原型的出處和劇本創作的靈感，在對現實人生的切身感知和理解中形成真情實感的深厚積淀和藝術構思的有益經驗。

電影作品應當體現愛和善良的正確觀念。好的電影作品，不但劇情飽滿，制作精良，還要符合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觀，體現出一種關于愛和善良的正確觀念，能夠用愛來感化觀眾，用善良來引領觀眾，要能夠讓觀眾在劇情內容的演進和人物感情的升華中感受到一種人性的光輝和美好。著名學者錢谷融先生曾經寫過名篇《論“文學是人學”》，其實電影也是“人學”，人性之蘊藉，情感之豐富，都立足電影藝術本體之中。以殷若昕執導的電影《我的姐姐》為例，從理性上而言，姐姐安然無論是選擇遠走高飛，離開這個令人傷心欲絕的家庭，還是選擇撫養弟弟而犧牲自我，這原本都是她的個體自由和正當權益。但影片結尾通過暗示手法，表明安然最終決定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共同迎接挑戰，奔赴未來，展現了一種愛的偉大力量和人性深處的善良，有利于引導觀眾從孤立的個人主義的迷霧中穿越而出，勇敢地承擔起他對整個社會、對所在家庭的義務和責任。

總體上而言，國產電影對親情題材的重視和發掘是一種可喜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近年來國產電影創作中虛假浮夸、低俗奢靡的不良風氣的同時，也有利于涌現出一批接近現實、感人至深的優秀影視作品。但親情素材畢竟只是電影創作的原材料之一，并不能決定觀眾口碑，也不直接等于票房反饋。能不能創作出一部引人深思、催人淚下的親情電影作品，還有賴于導演、編劇和演員的群策群力，有賴于電影創作過程中的仔細打磨，用心用情，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從眾多親情片中脫穎而出，成為人們喜聞樂見、普遍贊譽的經典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