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鴿
(燕京理工學院傳媒學院,河北 廊坊 065201)
德國著名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認為,“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明火山上,生活在一個處處存在風險的社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當今社會變得越來越復雜,復雜的社會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網絡化”的交織:隨著人的流動逐漸頻繁、活動范圍逐漸擴大,社交圈也隨之擴大,并發展出越來越多不太穩固的交際關系。我們不經意間的一個選擇或者行動就可能與并不熟知的人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并且很難預測當下的選擇或決定會產生怎樣的連帶后果,也許會對個人命運帶來極大的影響。中國有句老話叫作“無巧不成書”,說明人與人之間偶然性的交集可能帶來種種巧合事件,而巧合事件伴隨著風險進入我們的生活,關系到一個多重偶然性現象的建構,這也體現出現代性風險社會最為核心的概念: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影響和復雜關系帶來的不確定性。現實生活中,風險無處不在,人們幻想著能夠掌控命運,但現實問題是:由于種種風險的存在人們很難成為自身命運的主人。所以,尼克拉斯·盧曼亦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時刻面臨著挑戰的社會,拒絕接受風險或要求拒絕風險甚至都變成了一種冒險的行為”。
電影是展現社會文化語境的重要藝術形式,是社會的生動鏡像,能夠幫助我們更直觀地理解社會。“觀眾往往通過自己的社會經驗來理解電影中所描繪的社會”,所以,電影的故事內容及敘事手法的變化往往反映了社會環境的變化。電影也是社會活動的有力范式,“作為一種具有明顯現實主義色彩的媒介,其聲音和視覺形象帶有現實的痕跡,這種現實是真實的、有意義的承載社會現象的場域”。電影敘事方式變得越來越復雜,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觀眾所處的社會和現實生活日益復雜。
國產多線敘事電影具備多種特征,包括多人物、多故事線、各條故事線平行發展并相互交叉。它放大了人們做出的選擇或決定對命運的影響。電影故事與我們當今所處的“網絡化”社會契合度高,體現了電影藝術與現實生活的溝通、互動,以及鮮明的時代特征。國產多線敘事電影通過線索的交叉、巧合與偶然性等敘事手法的運用,再現了一系列客觀存在的事實,例如當代社會中小人物面臨風險的概率更高、意外事件極易帶來人物命運的改變、人與人之間因為財富名利容易產生現實糾葛。觀眾常常可以感同身受,并能深切地感受到影片的魅力或帶來的啟迪。由此可見,國產多線敘事電影與中國當代社會文化語境形成了互文關系,形象地展現當代社會中的風險和不確定性,激發觀眾與影片的共鳴,并告訴觀眾: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渺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未像今天這樣復雜。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類電影符合觀眾的現代社會體驗,顯示出國產電影的創新精神。
本文將通過對國產多線敘事電影中人物形象和敘事技巧方面的分析,指出其如何用藝術化、戲劇化、荒誕化的藝術手法來展現當今我們所處的現代性風險社會,探究國產多線敘事電影的創作傾向,表達出電影故事與現實生活的共振。
小人物是當今中國社會中龐大的群體,通常情況下,他們擁有很少或最少對社會有用的技能,在社會系統中是脆弱的。“風險向貧窮的弱勢群體集中”,換言之,小人物經受風險的概率更高。時代的一粒灰,就可能是小人物身上的一座山。國產多線敘事電影的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就是展現這些抗壓能力弱的小人物群像。
《瘋狂的石頭》中,飾品工廠的工人包世宏等人因為“國有經濟私有化”的變革即將面臨下崗失業。《瘋狂的賽車》中,落魄賽車手耿浩在自己師父身亡時為了買一塊像樣的墓地面臨著重重阻礙。《命運速遞》中,無名小演員琴初九為了爭取演出機會面臨著被劇組工作人員“潛規則”的風險。《提著心吊著膽》中,小飯店老板楊百萬因為患有性功能障礙遭遇著妻子的歧視,并且病急亂投醫,找江湖騙子畢見效求醫問藥。《無名之輩》中,落魄保安馬先勇之前是個協警,因為醉酒駕車,使得自己丟了工作,以至于變成了一位保安,妹妹馬嘉祺也因哥哥的醉駕成了高位截癱患者。《鋌而走險》中,汽車修理工劉小俊因為10萬元的外債,身負重擔,鋌而走險地做著違法亂紀的偷車勾當。影片所展現的小人物群像具有很強的現實指涉性,激發了觀眾與影片的共鳴。這些小人物在社會系統中是脆弱的,常常會被強加各種限制,面臨更多的風險。
對小人物群像的精心刻畫體現了國產多線敘事電影的人文關懷,觀眾可以從底層人物中看到自身的鏡像。更重要的是,底層人物更希望改變自身命運。“小人物們會依據自身的利益和地位投入大量的精力,維持或減少自身在社會中所經受的限制”,這也是國產多線敘事電影中人物塑造的重點方向。如《瘋狂的石頭》中,保安隊隊長包世宏為了飾品工廠不被征收,保住全場工人的工作,負責看守翡翠。《無名之輩》中,胡廣生、李海根想改變自己卑微的一生,用極端的方式“辦大事”;馬先勇為了得到一份協警的工作竭盡全力破案;馬嘉祺身體有殘疾但一直維護自尊。《鋌而走險》中,修車行老板劉小俊為了保護小女孩奇奇與奸商、亡命徒等人奮力抗爭,使出了渾身解數。
在當下,我們需要建立一個強調社會互動的現代性風險社會的觀念。毋庸置疑,社會互動的風險根源在于焦慮。在國產多線敘事電影中,社會底層邊緣人物往往擁有比現實中的普通人更多的焦慮。他們的困境在銀幕上被放大,展現出對自我身份的突破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小人物打破現有生存狀態、減少社會對自身限制的希冀是觀眾體會到的強烈動機。每一個小人物雖然存在個體性差異,但在他們身上觀眾很容易找到共鳴。我們可以把現代性風險定義成個人的自身行為所造成的危險和不安全感,并且都會努力減少這些危險和不安。當今社會每一個體都必須竭盡全力克服未知的風險和不可控事件。在與未知風險和不可控事件做斗爭的同時,不僅減少了自身在社會活動中受到的限制,而且展現出了復雜的網絡化社交關系。
時代的改變造就了人們思維方式的轉變。當今中國社會越來越多的人走出舒適區,前往未知的道路探索人生的種種可能性;與此同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復雜。復雜的人際關系展現出人物行動軌跡的網絡化交叉、互動與交融,以及蜂擁而至的風險和不確定性。風險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伴隨人與人生存軌跡的交叉及其人的個體行動,無處不在。
現代社會中,新的生活模式為社會關系的重組開啟了種種充滿活力的可能性。在中國,“城鎮一體化”快速發展,新型的居住模式取代了傳統的居住方式;當今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常常獨立選擇自己的社交關系,生活在自己的社交網絡中;既有的鄰人社會破裂了,一同破裂的還有控制社會風險的機會。這些變化也帶來了新的個體化發展趨勢。“六度分割理論”說明,當下我們可以通過最短的路徑、通過最少的人而與并不熟知的陌生人建立聯系,體現出人與人之間的“弱關系”。在“弱關系”的人類關系中,社交網絡是開放式的,而與相同人群的互動交往傾向于偶然。
當代電影顯然意識到了當代社會的這一重要轉變,并將存在于“弱關系”當中各人物的行動路徑運用線索的交叉組織在一起。電影“表示一個選擇,影片創作者會根據接受者而建立一種安排”,電影希望自身與觀眾的生活體驗相稱,擁有強大的受眾基礎,因而產生了國產多線敘事電影這一重要的電影形態。影片里的人物聯系“制造出了一種‘小世界’,人物可以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交集”。現代性風險社會的秩序是網絡的、平面擴展的,國產多線敘事電影中展現的“網絡化”的人物交織,體現了當代社會中人的流動,正是依托當今社會人的流動性強這一大眾普遍共識,為國產多線敘事電影表現人物行動的交織與關聯打下了堅實的現實基礎,展現出人與人之間極為復雜的關聯。
對影片中的人物網絡化交叉的行動線進行梳理,可以使我們更加清晰地了解國產多線敘事電影與當今現代性風險社會的互文關系。《瘋狂的石頭》中,啃老族謝小萌在纜車上與女孩搭訕,不料汽水瓶掉了下去,砸中了包世宏的車玻璃,這時包世宏的車又撞向了四眼的寶馬車,幾組人馬就在這樣意料之外的狀況之下產生了聯系。《瘋狂的賽車》中,奸商李法拉找落魄賽車手耿浩做一款偽劣保健品的廣告代言,不料使得耿浩藥檢呈陽性;李法拉雇用兩個業余殺手殺妻,結果殺手又被自己的老婆買通;東海所帶領的臺灣黑幫因尋找毒品所在地,也與本不相干的幾組人馬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無名之輩》中,持槍的兩個笨賊搶劫了一家手機店,因躲避警察的追捕,慌亂之中逃進了之前并不認識的馬嘉祺的家中;落魄保安馬先勇為了得到協警的工作,努力搜尋笨賊。《鋌而走險》中,劉小俊得到二手車行老板的任命去偷車,誰知偷回的車中躺著一個小女孩奇奇,而奇奇是夏氏兩兄弟得到傭金的籌碼。為了保護奇奇,劉小俊與原本不相干的人有了關聯。
這些人物都處在“弱關系”的社交網絡中,彼此并不熟知或僅有很少的關聯,影片讓其互動與交融時,每一個人物的命運都會發生變化,顯而易見,意外事件極易帶來人們命運的改變。影片中各條線索的交叉體現了個體化行動的傾向,由此可見,社會風險其實與當下的每個人都共時存在。影片運用戲劇化、荒誕化的藝術表達,展現我們所處的當代社會文化語境。人物命運的改變也使得觀眾能夠更好地理解當代社會,傳遞出電影的社會價值與人文關懷。
當下,由于“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的觀念日益根植于人心,人類成為風險的主要制造者與承受者。隨著我們活動頻率的增多、活動范圍的擴大,風險逐步“人化”。安東尼·吉登斯認為,“‘不確定性’是與風險最為貼近并且聯系最緊密的概念”。風險也必須理解為本質的不確定性,人的流動也使得風險成為一種意外、偶然出現的圖式。毋庸置疑,現代生活充滿了巧合與偶然,在充滿人為不確定性的世界里,其中的風險與現代制度發展的早期階段的風險完全不同。生活在現代化的社會里,便是生活在一種機遇與風險并存的世界中。這賦予了風險以現代性意義,與我們的現代社會體驗產生了現實共鳴。很多矛盾和巧合,個人很難預料和掌控,便帶來了所謂的風險,它是必然的存在。
在電影中,風險是進入危機時的突發事件。除非突發事件能夠在小范圍的社會活動中被迅速制止,否則就會產生加強和擴散的趨勢。就類型學視域而言,國產多線敘事電影大多是多線犯罪故事,講述小人物追求財富的故事。小人物在追逐財富的道路上,總是伴隨著巧合和偶然事件、風險和利益糾葛。
中國民間有一種說法叫作“富貴險中求”,表達了財富和風險的關聯。在風險社會理論中,“廣為接受的解釋人類行為的范式是對自我利益的追求”,追求自我利益的過程伴隨著或多或少的風險。國產多線敘事電影運用戲劇化的表達,將這種個人對利益的追求表現為巧合與偶然,電影故事呈現出意料之外的個體化行動選擇的景觀,反映了當代社會中個人追求財富的過程中所存在的現代性風險:“風險和財富一樣是要分配的東西,在每一個狀況下,它們關涉十分不同的利益和有關利益分配的不同爭論。就社會財富來說,就是去處理人們所需求的稀缺物品。”
國產多線敘事電影中不同的行動者用不同的方式追逐利益。《瘋狂的石頭》中,房地產商想要收購即將倒閉的飾品工廠,來追求自己的利益和財富,卻遇到了重重阻礙;一伙笨賊在機場偶然遇見國際大盜麥克,在盜竊了麥克的行李箱后,發現他的任務是盜取一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笨賊由此也展開了對翡翠的盜竊,結果卻多次失敗;包世宏帶領保安隊,守護翡翠,但遭到國際大盜、笨賊的盜竊,誰手中掌握著財富,就要承擔更大的風險;而保安三寶只身前往北京兌獎,原本以為自己將擁有財富,沒想到卻是一伙笨賊的騙局。《瘋狂的賽車》中,兩個業余殺手偶然發現泰國毒販放在奸商李法拉車上的毒品,以為自己擁有了財富,但沒想到由于自己的“不專業”,給自身惹來了牢獄之災;臺灣黑幫初到內地“水土不服”,偶然地被攪進多起巧合事件中。《灰猴》中,地頭蛇秦壽生巧合間得到了一個古陶壇子,本以為價值連城,沒想到卻被自己利欲熏心的手下盜竊;更想不到的是,這古陶壇子只是面館老板老宋戲弄秦壽生的工具,根本不值錢。《提著心吊著膽》中,巧合事件將神醫畢見效、珠寶盜賊、楊百萬等人物聯系在一起,這些人物都追求著個人利益,但都沒能如其所愿。
人物邂逅財富的方式總是體現為巧合與偶然,這是國產多線敘事電影的一個重要創作傾向。這個過程中人物追逐財富的過程并不順利,往往伴隨著或多或少的風險和情感糾葛。現實生活中風險展現出統攝一切的關聯性,使空間、時間和內容上分離的東西建立了直接而危險的關聯。并且,誰手中握有財富,誰就要承擔更多的風險。“在這種意義上,風險社會制造了新的利益對立和新的危機共同體。現代性風險日益加劇,逐漸普遍化,因而終結了余下區域的未卷入狀態。”換言之,風險與存在于當今社會中的所有個體共生。國產多線敘事電影運用戲劇化的處理方式,再現社會風險,激發對觀眾的現實啟迪。
生活像一幅天象圖,每個人就像是一個星光,希望在浩瀚的天空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社會就是這片浩瀚的天空,每個人都想在這片天空中綻放光彩。但實現自身價值的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伴隨著風險和不確定性,會遇到重重阻礙。尤其是對于底層群體來說,風險越發明顯。
小人物群像的展現,使得國產多線敘事電影極具親和力。影片展現的底層群體努力打破自身命運的悲劇,努力減少自身在社會生活中受到的限制,令觀眾從中得到向上流動的激勵。在這一過程中,每個個體的行動軌跡產生交叉,形成人物的互動與交流,并賦予人物以行為推動力,證明了意外事件給個人命運帶來的改變,符合觀眾的現代生活體驗。人物行為推動力在電影呈現的巧合與偶然事件中獲取,人物為了追求財富、利益、職位等稀缺物品,展開行動,與之相伴的就是無處不在的現代性社會風險。
國產多線敘事電影與當代社會文化語境產生互文關系,形成共振效應。觀看多線敘事電影時,我們常常會對其強大的敘事能力拍案叫絕,在觀看電影后對線索進行歸納和梳理,從而獲得建筑師般的快感。更值得深思的是:國產多線敘事電影對于社會風險窮形盡相的呈現,可以激發我們對現實的審視與反省,并深刻表達出電影藝術獨特的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