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對調與文化權利的再解釋：《互換身體》的藝術價值

姚 玲

(福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011)

《互換身份》(

Freaky

)是一部由克里斯托弗·蘭登執導的青少年電影。作為一部主打萬圣節檔期的美國青春喜劇影片，該片的故事層面披上了一個頗為驚悚的外殼——小鎮上一位女高中生米莉偶然間和一個名叫屠夫的越獄精神錯亂的連環殺人犯互換了身體。作為喜劇元素的一種，影片不厭其煩地描述了互換身體后二人處境的變化，這種處境的變化造成了一種有趣的反襯。少女和屠夫互換身體引發了一系列身體差異的笑料，這是這部青春喜劇里貫穿始終的特色和線索。《互換身體》內容的編排囊括的不僅是從強壯男性和柔弱少女身體對比上引發的笑料，它更多的是立足于人們傳統的對待身體差異的觀念大肆開刀，試圖從看似瘋狂的奇想中，攫取我們當前時代關于身體、身份與權利的大眾觀點，并對其進行解構，這同樣也構成了本文分析的基礎。

一、身體的對調：性別權力的兩重透視

《互換身體》和一般的青少年奇幻喜劇電影不同，它沒有將冒險元素當成影片的第一重主題。事實上影片一開場，電影就介紹了即將互換身體的兩人在人格特質上的迥異。小鎮女孩米莉是一個喪父的16歲少女，她內向、羞澀、普通，常常被同學嘲笑欺負，學校里只有兩位死黨作伴。而屠夫則是一個有著嚴重精神病史的殺人狂，他童年受困于母親的虐待，成年后虐殺與母親相似的女性，最終鋃鐺入獄。兩個反差極大的身份實際上點明了影片的第一重反差，即身體差異引發的一系列社會化的差異。

影片不斷嘗試在性別議題上加碼，對女主角米莉加以分析，可以很好證明這一點。在影片開場不久，觀眾就可以從母女對話中得知，米莉的父親早前死于一場意外，米莉一家現在只有母親和姐姐。母親的形象是一個美國典型的中低階層家庭主婦形象，她迫于生計壓力，在一家連鎖超市的服裝部門當銷售員，而米莉的姐姐則是一位表面上的“硬漢”，她在當地警局工作，并且槍不離身，工作中屢建奇功，然而實際上，姐姐對工作的熱情只是一種對喪父悲傷的逃避。米莉的兩個死黨同樣屬于弱勢群體的一部分，黑人女同學是一個有膽有謀、敢于直言和永遠堅守友誼的女孩，而男死黨則是一個拉美裔的性少數者。

由此來看，圍繞著女主角米莉，在她的周圍建立起了一個典型的“女兒國”，身邊出現的角色是各有差異的女性，姐妹、母親、死黨，他們都和米莉一樣，在環境中處于一個劣勢的地位。母親有酗酒問題、姐姐有憤怒管理問題、喬什有性別認同問題、奈拉和米莉則常常是學校姐妹會成員嘲笑的對象，經常被孤立。她們對米莉處境的理解、安慰實際上也來自她們對自身“低”權利處境的理解。米莉的死黨奈拉對待嘲諷的方式是當作聽不見；而米莉的女警姐姐在面對警局要求其承擔文職工作時，只能憤怒地拍桌子。性別構筑了小群體之間的理解，也構筑了她們在影片后半段的協作基礎。

當米莉和屠夫交換身體之后，這種由身體引發的身份認同帶來了強烈的反差。最直接的反差就是奈拉和喬什絕不肯相信屠夫身體里是米莉；盡管米莉已經說出了喬什和奈拉的秘密，他們仍然不肯相信。在這里，身體的體認實際上遠大于理解層面引發的認同。影片用一系列非常有趣的打斗完善了身體從“低權利”到“高權利”的轉換，當米莉放下所有武器，向兩位死黨說明自己就是米莉時，兩位朋友先是震驚，緊接著他們用勺子和叉子痛打了一頓屠夫，最后他們才半信半疑，屠夫身體里住著的是米莉的靈魂。換言之，只有(借助搏斗確認)屠夫變得和米莉一樣弱小時，他們才真正認同了米莉是三人小隊中的一員，知曉秘密也好、對他者表達支持也好，統統不重要。弱者與弱勢身份在這里變成了身份認同的標記，這也是電影中頗為值得玩味的地方。當一個強者對弱勢群體表現尊重和認同時，收獲的往往是一種不信任；也只有真正的弱者才能實現與弱者的共情，弱者群體也只接納弱者。

影片毫不吝嗇地表現了兩具差異極大的身體所涵蓋的身份問題。米莉在交換身體之前，是一個內向膽小的女生，常常有同學欺負她，而在交換為屠夫的身體后，米莉在學校廁所里威脅男同學不準再欺負米莉和其他同學。應當注意到，廁所威脅這一點，米莉使用暴力的手段，將男同學毫不費力地從地上提起來，而男同學嚇得尿了褲子。這呼應了前段中男同學將番茄醬抹在米莉的外套上，米莉只能沮喪地躲起來這一情節。由于身體的變換，支配的權力潛在地發生了讓渡，欺凌的鏈條也發生了變異。身體(體型和力量)的變化，帶來的實際上是一種實際權力的掌控感，是一種天然的支配權力，性別差異與暴力的關聯性這一議題，實際上也在影片中得以凸出。

二、社會身份的對調：弱者與強者的相互置換

《互換身份》的笑料很多都集中在米莉和屠夫二者互換身份后的不知所措的部分中，在剛剛開始互換身份后，兩人陷入了一種對身份認同的焦慮。屠夫在米莉的臥室里發現米莉和父親的合影時面露的尷尬；屠夫在換上米莉衣櫥里少女服裝時臉上流露出的不可思議；實際上是對身體失去掌控感、失去力度的不適應。最終她換上皮衣和靴子(權力展示的一種典型形態，與《午夜守門人》中皮衣的意味如出一轍)來確認自己殺手和掌控者的身份；米莉同樣在初期陷入了身份置換帶來的迷惘之中，當她在街頭被人認出是被通緝的殺人兇手，下意識地舉起手便會被他人誤解成行兇未果；當她在男廁所第一次遭遇曾經奚落他的男同學時，她的第一反應則是不知所措，而不是借助強壯的身體立即為自己討回公道。米莉就算擁有了一個極端強大的身體，她也沒有產生足夠與不公正對抗的意識。

二者都在突然被置換的身體中感到無所適從，從身體體認層面來看，電影無疑構筑了一個絕佳的影視文本，通過對比和反諷，將文明的現代社會里人們仍然殘留的身體認同問題大加撻伐。然而影片顯然不打算僅僅止步于此，實際上《互換身份》還內置了另外兩層因為個體形象和身份產生的社會權利的價值分化。在互換身份的過程中，觀眾大部分時間都是基于米莉的視角來觀看整個世界的。不管是作為少女時，她受到同學的欺負和嘲弄，還是在置換身體之后，她因為性別轉換和突然地強壯鬧出的一系列笑話，觀眾大部分時間都在和米莉這一角色共情。因此在影片結尾，米莉和屠夫再一次置換了身體，以少女的身份殺死了闖入家門意欲行兇的屠夫時，觀眾并不會對血腥的場面感到不滿，相反，觀眾對影片結尾的處理感到滿意和快慰。

觀眾樂見精神失常的兇手被殺死，而少女凱旋。這一結局從某種程度印證了一種凌駕于身體之上的價值體系，觀眾借助于觀影過程中的視差之見，塑造了一種非公正、非公義的道德評價標準。在這套系統下，身體條件上占據天然優勢的屠夫，實際上是一個價值評估上的低價值者，其舉動的正當性(找回自己身體、不再被關進精神病院)不可避免地被弱化、被忽視。而對米莉最后殺死屠夫的舉動，則有了一種接近狂熱和快感的認同，這一審美向度不僅是敘事的結果(觀眾終于看到了期待的場面)，而且是一種對觀眾潛意識的幻想的肯定，即少女身份自備的道德砝碼和中年白人男子自身立場上失去的道德砝碼的兩端評估。《互換身體》在美國本土放映期間，有觀眾認為屠夫的形象，是對美國白人男性的一種調侃和否定，是一種對主流價值觀念的矯枉過正，影片中比比皆是的厭男情緒，是一種社會性別偏見在影像這種特定審美區域的展露。這一論調，對比影片拍攝時，歐美電影工業圈轟轟烈烈的“ME TOO”運動，可以知悉，導演借助電影，隱晦地嘗試向觀眾闡釋這種基于刻板印象和身體形象的偏見所帶來的身份評估的錯位與荒謬。

三、權利話語的對調：社會評價對角色審視引發的差異

《互換身體》設計了大量配角來襯托屠夫和米莉之間強弱的差距，夏爾和喬什則可以看成是屠夫和米莉這兩個置換身體極端角色中間圖譜的樣本。借助夏爾和喬什，影片更為含混地將性別認同問題、社會身份定位問題做出了一系列的調侃和置換。為了進一步探討構筑于社會身份之上的意圖，夏爾和喬什的身份特質也更加模糊和缺乏具體性。

米莉的姐姐夏爾是一個身手矯健的配槍女警。作為維護國家社會秩序的職業，警察意味著權力、暴力和正義。夏爾也是如此，演員的形象無限靠近刻板印象中女警的身份形象，黑發盤在腦后、一絲不亂、警服筆挺、不茍言笑。但夏爾的女警生涯并不順利，在美國西部小鎮，女性選擇警察這一職業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傳統的挑戰和反叛，因此，她只能選擇通過不斷地健身、射擊，來向因為性別拒絕認同她的上司證明自己有抓賊和偵查的能力。能力和性別身份的沖突，引發了影片的對比張力，即社會身份往往大于自我認同。喬什的身份困境則恰恰和夏爾相反。他作為一個男性，占據了主流性別話語，但他的性別氣質和行為則更趨近于中性。因此他也喪失了本應該與他產生認同與他為伍的男同學的接納。在電影里，米莉身邊圍繞的似乎總是只有這些不被社會所接納所認可的“怪人們”。米莉身邊所形成的聯盟，正是一群形態各異、各式各樣的弱者的聯盟。

前文中已經提到，屠夫強壯的白人男子形象，實際上代表著主流話語中力量和權力的形象，不論是暴力還是威懾力，他象征著某種切實的標準，是一種社會上潛移默化認同的“正常”。當這具“正常”乃至“正確”的身體，被一個精神分裂的連環殺人罪犯所占據的時候，它所象征的是一種隱蔽的失常。象征著一種偏見和脫軌。在電影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了這種對比。當這位氣質攝人的連環殺人兇手出現時，往往會有人將他識別為某個普通的熱心市民。他在學校內通行無阻，并且被高中生看成是具有一定威脅性的教師，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他的身體的偽裝與隱蔽性。米莉最后真正戰勝的并不僅是妄圖占據她身體脫罪的精神分裂的連環殺人兇手，她所對抗和戰勝的正是不斷出現的這種社會認知的偏差。當米莉作為一名弱女子，殺死了一直對其造成威脅和騷擾的連環殺人犯時，鏡頭用了大量的仰拍，使得米莉看起來高大而強壯，構圖暗藏了更多隱蔽的意味，畫面特寫米莉緊繃而充滿攻擊性的臉，她高喊著：“我使用你的身體的時候也學到了一點東西。”這絕不僅指向米莉最后那致命一擊，它更多地意味著一種對社會約定俗成偏見的背叛和否定，米莉及其所代表的弱勢者畸零者喊出的這一聲反抗，一種臨近于新的時代、新的價值體系的大聲嘶吼。